书城青春文学酥,时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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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下一个路口

我一直怀疑我在很小的时候是个天才。所谓很小的时候,具体而言,是从刚出生到六岁这一段时间。六岁那年我上了学,从那以后就不再是天才。当然,这种说法没人愿意相信,相比之下,我的脑子是否正常这一点倒显得尤为可疑。也正基于此,我一开始也虚伪地用了“怀疑”一词,说明这件事具有不确定性。然而如你所知,实际上我真正想说的是:我小时候就是个天才。这东西无从证明,但脑子就是要这样想,我也毫无办法。

我的天才时期大约可分为两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我还不会走路,过的是一种哲学家的生活,也就是说,一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沉思。但如果你问我那个时候天才哲学家到底思考出些什么东西,我现在也只能张口结舌一点说不上来,因为现在的我不是天才,非天才怎么能搞清楚天才脑子里的东西呢?第一个阶段结束第二个阶段开始的标志是我学会了走路,而且很快我就能小跑了。我经常在村子里到处溜达,却时常感到孤独,因为没有人能和我进行思辨式的交流,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最常干的事儿就是傻乎乎坐在地上玩泥巴,有时还把手指放进鼻孔里使劲抠,然后将之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地吸吮。好在不久我有了新的爱好,那就是探险。我经常一个人跑进山里漫无目的地乱转,发现新奇景象后就心花怒放以非正常两三岁孩子所拥有的巨大嗓门叫嚷起来,声音能一直传出几公里之外,以致让人们以为山里有一头来自北方的狼。但自从我变为非天才后,就再也没发出过这种声音。我在山里呆着,一直到觉得肚子饿的时候,就沿着来时路上我撒下的尿散发出的新鲜NH3气味回家吃饭。如你所知,类似地,我现在再也不能撒出如此清新的尿来。

三岁那年的某一天,我在一个类似于巨大迷宫的花园里遇见了博尔赫斯。我在山中的每一个岔路口右拐,然后发现了这个花园;我在花园的每一个交叉路口左拐,最后发现一个古旧的小屋立在我面前。而博尔赫斯就坐在小屋前的泥地上。他仰面朝天,赤着双脚,上身不着一丝下身仅有一条裤衩,裤衩的颜色干黄,像是随时可能因为一阵风化为碎布无数在空中翩翩起舞;他的头发一根根压在干瘪的头颅上,显得非常粗硬,这是因为上面沾染了太多尘土;他的皮肤在烈日的烘烤下没有渗出一丝油脂,甚至有的地方已开始龟裂。如果不是一对灰暗的眼珠子不时还能折射出几丝痛苦的光芒,我真要以为这是个死人。总的来说,博尔赫斯当时呈现出的是一种人瑞的状态,当然,这是模仿王小波的说法,如若你说他像个E。T。,我也绝不反对。种种迹象表明,博尔赫斯已经这样静坐了多年。我最初遇见博尔赫斯的情况就是这样的。

毫无疑问,当时我是站在整个花园的中心,因为我看到有无数个路口在小屋处交汇,而在其他交叉路口我并未发现类似的小屋。如果以博尔赫斯放平脑袋的视角来看,看到的将会是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小孩儿站在一个路口瞪大两眼四望,张着嘴想叫嚷却只能发出“嚇嚇”的声音,这是因为周围环境太过离奇而被堵住了喉咙。实际上,博尔赫斯当时什么也没发觉,仍然保持坐地观天的姿势。

我激动的心情良久才平复下来。我走到博尔赫斯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嘿,老头,看什么呢?”

博尔赫斯陡然抖了一下,身上有些什么东西沙沙地滑落。他异常缓慢地回过头来,我听见他的颈关节喳喳作响。他瞄了我一眼,死鱼般的双瞳散发出异彩。他说:“呵,你来了?太好了,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我对这E。T。或人瑞般的老头很感兴趣,于是大方地说:“你问吧,我听着。”

之后博尔赫斯就啰里啰嗦地说了一大堆话。众所周知,博尔赫斯是阿根廷人,从小英语没学好,后来研究过一段时间的汉学,但中国话也不见得流畅,说快了跟日本人说的一个味儿。这使我在理解他那段话上产生了很大困难。他话的大概内容经整理如下:

这里是交叉小径的花园,其实也就是时间。正如这花园里的路一样,时间不是一致的、绝对的,而是无限连续、不断扩展变化的分散、集中、平行的一张网。这张时间的网,他的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互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比如说,你昨天和你的朋友在一起,即由于某个难得的机缘同处于一个时间中,但在另一些时间中,可能你存在他们不存在,或者他们存在你不存在,又或者你们全都不存在。这个小屋是花园的中心,即一切时间的起点,无数个路口是刚才所说的一切可能性,当然,在任意一个路口之后你仍将遇见交叉点和无数个路口,那又是另外的一批一切可能性了。

博尔赫斯说完后焦急地看着我。我提了提开裆裤,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打个比方,我妈生下了我,这是一个可能性;我妈在怀我的时候摔了一跤把我摔掉了或者她自己深明大义以为应该响应国家号召实行晚育而把我打掉了,因此我不存在于世上,这又是一些可能性,只不过发生在其他时间里,对不对?”

博尔赫斯鸡啄米般地点头,脸上渐渐地绽放出笑容。

我说:“问题呢?”

博尔赫斯挺小心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老头说:“我是想问,是不是存在这样一个路口,在走上去以前,就可以知道它后面的所有秘密?”

我马上就明白了,这老家伙是个孱头,在时间的无限可能前,他害怕了。

我决定跟博尔赫斯开个玩笑。我说:“原来是这样啊。老头,你算找对人啦。看到那个路口没?就是我来的那个,走上去吧,从那路口往后是又平又直的大路,一直到达终点,极少岔路口,而且沿途遍地黄金美女,太comfortable啦!”

接下来我又天花乱坠地描述道路两旁的美妙景象,博尔赫斯听得口水满地流。如果旁边有人,就能看到一个开裆裤歪在一边的小小孩对着一傻冒老头指手画脚。最后,我口干舌燥了,手一挥说,你快去吧。

很显然,博尔赫斯缺乏起码的幽默感,他对我所有的话都信以为真。我让他走,他就真的站了起来欢天喜地地往那路口走去。——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全身的骨节都在喳喳作响。

我对这老头感到相当失望,提了提裤子准备随便找一个路口离去。就在这时,我看到博尔赫斯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家伙喃喃地说:“我都知道了,那还有什么意思?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我又重新生出了好奇,站在原地看他还有什么古怪。

前面说过,我与博尔赫斯处于所有时间的起点处,一点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所以,当博尔赫斯从地上一蹦而起时,我实在无法说明到底已经过了多长时间。

老头从地上一蹦而起,裤衩就掉了下来。他就这样光着屁股大声嚷嚷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了,wonderful的就是可能反映出来的未知,这才是最棒的,我明白了,都明白了。”然后他又这样光着屁股大摇大摆地随便从一个路口走了出去。无法具体形容多久的一段时间过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路的尽头,只有他欣喜若狂的吼叫声还在花园的上空嘹亮地盘旋。再后来,连他的声音也消失在花园的某个角落。

博尔赫斯把我一个人撇下了,我却一点也不怪他,反而为他感到高兴。我拾起了老头的裤衩,将其揣入我的开裆裤里。我会把它交给我的母亲——这东西洗洗还能当尿布用。

后来,我就坐在屋子前博尔赫斯曾坐过的位置上,想念处于其他时间的我——他们不知道都怎样了。我又设想出无数个将来的我,就像变魔术一样,我看到眼前的我越来越多,禁不住哈哈大笑。

只是在那些我当中,没有一个是非天才。

我有一天会变成一个非天才这种可能实在超出了天才的我的想象。

我在醒着的时候,经常会想起萨特。这个哲人一面宣扬“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一面却又号召人们要在这无法改变的“荒谬”与“痛苦”中找寻一切欢乐。这近似矛盾的两种观点其实很好理解:偶然是一个无法消除的存在,其带来的错位创造出无限的可能,不愿相信这种无常或者希望得到一种必然的人们在偶然的不经意介入后感到无法接受,因而生出“荒谬”、“痛苦”的幻灭感,而对一切可能都有所准备的人们,却能感受到偶然所带来的惊奇与欣喜。我想,萨特的意思是这样的。

所以,博尔赫斯说:“wonderful的是可能反映出的未知。”

我在睡着的时候,经常会做这样一个梦:无数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面无表情地走着。头上,有一只大手在每一个交叉路口指明方向,手明显对人群有一种威慑力,人们无法不依照而行;还有一张大口在手旁随时说明下来将遇到什么,一张一合的样子洋洋得意夸张无比……然后,我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博尔赫斯说:“一切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我也想学博尔赫斯说这句话。除此之外,我还总怀疑如果这个梦做下来,将会出现大手无法指明方向、大口无法说明情况的场面,这样带来的会是怎样一个悲剧性的后果,我不敢想象。

我热爱一切的可能性,我鄙视在可能性面前无法抬头的人们,我憎恶一切主观扼杀他人可能的行为。

我想我们需要一点勇者的精神。

我又站在了下一个路口。

起风了,风是从南边吹来的,那我就往北走吧。

我回过头,看到每一个方向都有一个我在阳光下兴高采烈地飞驰而去。

◎杨雨辰

第九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