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陆游文集2
48199600000026

第26章 老学庵笔记(节录)(1)

【题解】

《老学庵笔记》共十卷,大概是淳熙末年及绍熙年间陆游退居山阴时作。陆游在故乡山阴镜湖边的竹林间,建小茅屋两间,命名为“老学庵”。茅屋背绕青山,面临碧水,对诗人来说似乎可以骋“烟波洲岛”之想,也是个读书写作的好地方。陆游又自叙其老学庵命名的含意说:“取师旷‘老而学如秉烛夜行’之语。”《老学庵笔记》便是在这里写成的。其内容大多是晚年的追忆杂记,有感而发。陆游幼子陆子通说:“《老学庵笔记》,先太史淳熙、绍熙间所著也。”这话应该是可靠的。

陆游不仅是一位声名卓著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闻见广博、治学严谨的学者。《会稽续志》说他“学问该贯,文辞超迈,酷喜为诗;其他志铭记叙之文,皆深造三昧;尤熟识先朝典故沿革、人物出处,以故声名振耀当世”。在陆游众多的著作中,《老学庵笔记》的比重虽然不大,但书中所记,多系亲历、亲见、亲闻之事,因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与一般林下闲谈不同,属宋人笔记中的上乘之作。作者另有《老学庵》诗:“老学衡茅底,秋毫敢自欺?开编常默识,闭户有余师。大节艰危见,真心梦寐知。唐虞元在眼,生世未为迟。”“老而学”的儒者形象跃然纸上。

笔记中记载了不少有关当时的名物制度和轶闻趣事,对于研究宋代文化史,有一定价值。尤其是作者记载了当时抗金活动,揭露投降派秦桧专权蛮横和迫害抗金名将的罪行,反映了人民群众的爱国热情、抗金情绪,并在一定程度上流露了对南宋统治集团的憎恨。《老学庵笔记》每条记载少则二三十字,多至三四百字,写作栩栩如生,富于生活气息,文笔简洁、流畅,语言幽默、生动、隽永,耐人寻味。虽千载以后读之,仍是宛在目前。

毛德昭

毛德昭名文,江山人。苦学,至忘寝食,经史多成诵。喜大骂剧谈,绍兴初,招徕①,直谏无所忌讳。德昭对客议时事,率不逊语,人莫敢与酬对,而德昭愈自若。晚来临安赴省试②,时秦会之当国③,数以言罪人,势焰可畏。有唐锡永夫者,遇德昭于朝天门茶肆中,素恶其狂,乃与坐,附耳语曰:“君素号敢言,不知秦太师如何?”德昭大骇,亟起掩耳,曰:“放气!放气!”遂疾走而去,追之不及。(卷一)

【注释】

①招徕:招人使来。②省试:唐宋时由尚书省举行的考试,又称会试。元以后分省举行的考试也称省试,即乡试。③秦会之:秦桧,字会之。

【品评】

《老学庵笔记》记秦桧事尤多,各卷总计有十七条。陆游生活的年代,比秦桧稍晚,但仍属耳目相接。笔记之撰述在秦桧死后三四十年,离赵构死去也近十年,秦氏气焰早熄,于无所顾忌时,犹能不囿恩怨、不加詈辞,比较公正而客观,于“所论时事人物,亦多平允”(李慈铭《桃花圣解庵日记》),其史料价值就值得重视。这与其历任史官职(枢密院编修官等)、应诏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修《南唐书》等养成的史家素质密切相关。

这篇故事无形中揭露了秦桧的专权残酷,但更重要的是,写活了一个假名士毛德昭的虚伪、沽名钓誉的特点,成为反面人物典型。

这是一幅外自托大而内心缺少操守的假名士的肖像画,读罢令人忍俊不禁,感叹陆游传神写照的文字功夫。毛德昭这样的名士,内心中并无坚实的人格操守,只是耍小聪明,以貌似强悍无畏的形象,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为将来的考试高中打下舆论基础。这样的人,在现实生活各阶层、各地域人群中都不乏其类:平日里夸夸其谈、指点江山,但真的到了困难和考验的时候,却做缩头乌龟,猥琐不堪!这篇短文尤其精彩的是,将他与当朝太师秦桧联系起来,传达出更深的含蕴。秦桧前后专权十九年,大兴文字、口舌之狱,迫害正义力量,使天下士人三缄其口。但所有的独裁者都是内心极度脆弱,不敢接受群众的舆论监督,从而大兴弭谤术,古今中外如出一辙。秦桧就效仿起了周厉王弭谤的办法,据《宋史·秦桧传》载,当时“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秦桧的名字,在当时就是专制与淫威的代名词,是检验士夫人格操守的试金石。果然,毛德昭顿时精神委顿、斯文扫地,飞跑而去,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可以想见,这样的“名士”即便踏上仕途,于国于民何益?

赵广断指拒画

赵广,合淝人,本李伯时家小史①。伯时作画,每使侍左右,久之遂善画,尤工作马,几能乱真。建炎中陷贼②。贼闻其善画,使图所掠妇人,广毅然辞以实不能画,胁以白刃③,不从,遂断右手拇指遣去。而广平生实用左手,乱定惟画观音大士而已④,又数年乃死。今士大夫所藏伯时观音,多广笔也。(卷二)

【注释】

①李伯时:李公麟,字伯时,北宋画家,善画山水佛像,尤精鞍马,推北宋第一。小史:书童,旧时一种未成年而侍候富家子弟读书和做杂事的人。②建炎:宋高宗赵构年号(1127—1130)。③胁以白刃:用刀威胁。④大士:菩萨的通称。

【品评】

李公麟是我国北宋时期的杰出画家。其最富盛名的《五马图》以简洁的线条勾勒马匹,无论形体、神态都极为准确,表现了不同马种各自的特点,显示出极高的艺术造诣,成为他晚年的杰作。李公麟对绘画艺术终生保持勤勉不倦的精神,晚年身患疾病,右手也有风湿病,但他躺在床上,仍然用左手不停地在被子上比画落笔的姿势,可见其用功之勤。

赵广是李公麟家里的书童,为主人磨墨展纸,侍候左右。但他聪明好学,日久浸润、濡染之多,所画之马,几乎能够乱真。靖康之乱时,赵广陷于金人,金人听说他善画,就叫他画被活捉蹂躏的宋朝妇女,但赵广坚持民族气节,即使敌人以刀威胁,还是拒绝作画,被敌人砍断右手拇指。但幸运的是,赵广平时作画乃用左手,至于是否受了主人李公麟善用左手的影响,就不得而知了。赵广不过是画家家里的一个下人,但天长日久,不仅学到了作画的本领,还潜移默化地受到了主人人格精神的熏陶,这就非仅“聪明”二字所能概括。陆游通过对这样一个普通人的精神气节的刻画,寄寓了他的爱国主义理想。“礼失而求诸野”,统治阶层虽然认贼作父、寡廉鲜耻,可民众中间还是孕育着“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的!无独有偶,差不多一千年后,当民族悲剧重演,大画家齐白石正在北平。为了不受敌人利用,坚持闭门不出,作画明志。他认为自己年纪大了不可以亲自抗敌,但他用他的精神在蔑视着敌人,把中国文人的骨气表露无余。

吕元直作相

吕元直作相,治堂吏绝严,一日有忤意者,遂批其颊①。吏官品已高,惭于同列,乃叩头曰:“故事,堂吏有罪,当送大理寺准法行遣②,今乃如苍头受辱③。某不足言,望相公存朝廷事体④。”吕大怒曰:“今天子巡幸海道⑤,大臣皆著草屦行泥泞中⑥,此何等时,汝乃要存事体?待朝廷归东京了,还汝事体未迟。”众吏相顾称善而退。(卷二)

【注释】

①颊:脸的两侧。②大理寺:掌管刑狱的官衙,近于今日之最高法院。③苍头:汉代对奴仆的称呼。④事体:事之体统。⑤巡幸:旧谓帝王到外地巡视,此指高宗赵构在海上逃难。⑥草屦:古代的一种草鞋。

【品评】

故事描述了吕元直作相过程中的一件小事,见微知著,表现出了富于责任感的政治家对于国事的忧心,和日常行政工作中的严厉态度。

吕元直对下属要求严格,堂吏犯了错误就打人家耳光。俗话说,“树要皮,人要脸”,脸面关系到人的尊严问题,吕相动辄做粗的行为,确实令人反感、不能接受。官吏向他申诉,说堂吏如果有罪,应交有关部门依法处置,你今天对待我像对待奴仆一样,朝廷的体面何在?没想到不提朝廷体面还好,一提朝廷体面,吕相勃然大怒,说现在是皇帝逃亡、亡国灭种的特殊时期,你还要什么规矩和尊严?等将来国家复兴了,再还你面子不迟!

“宋人论未定,金兵已渡河”,这两句诗正是对宋人坐而论道、空谈心性的病根而发。吕元直的批颊之举,今日视之,似为粗暴;但在当时,却有特殊的精神内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家的尊严不复存在了,个人的面子将从何处寻?故吕相的一番训斥,倒使得“众吏相顾称善而退”,如醍醐灌顶,顿时清醒。特定历史时期、特别的任务、特别的处事方法,这三者是三位一体的,令人想起当年孙中山先生首创中华民国之建国大纲,提出中国革命分军政、训政、宪政三个历史阶段,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行事方法。陆游塑造吕元直这个形象,正是为了反衬当日十大夫“平时袖手谈心性”的腐儒心态,也是为了表现他本人对国事的“肝肠日忧煎”,有特定的现实意义。但这也是一个两难悖论,特别时期采取特别措施固然有理,容易得到民众的理解,但问题是由谁来行使这个权利?是否能保障权利不被滥用?纵观中外历史,有多少野心家,借口特别时期、特别任务,冠冕堂皇地倒行逆施,以满足其个人私欲!

贾公望

贾表之名公望,文元公之孙也①。资禀甚豪,常谓仕宦当作御史,排击奸邪,否则为将帅攻讨羌戎,余不足为也。故平居惟好猎,常自饲犬。有妾焦氏者,为之饲鹰鹞。寝食之外,但治猎事,曰:“此所以寓吾意也。”晚守泗州②。翁彦国勤王不进③,久留泗上。表之面叱责之,且日不复饷其军。彦国愧而去。及张邦昌伪赦至④,率郡官哭于天庆观圣祖殿,而焚其赦书伪命,卒不能越泗而南。所试才一郡,而所立如此。许、颍之间猎徒谓之贾大夫云⑤。(卷二)

【注释】

①文元公:贾昌朝,字子明,仁宗朝,拜同平章事兼枢密使,封魏国公,卒谥文元。②泗州:唐置泗州,属河南道,在今安徽省。③翁彦国:宋绍圣进士,累官御史中丞,靖康之变时任江淮荆浙制置转运使,领兵入援,并贻书切责张邦昌。④张邦昌(1081—1127):钦宗时拜少宰,任河北路割地使,上书者攻其通敌,靖康初京师为金所陷,张邦昌被金人册立为帝,僭号“大楚”。高宗朝被赐死。⑤许、颍:许:北周始置许州,宋升为颍昌府,州治在今河南许昌;颍:北魏始置颍州,宋升为顺昌府,州治在今安徽阜阳。

【品评】

短文塑造了一位具有尚武精神的士大夫贾表之的形象。他的名言,就是要么做御史弹劾奸邪败类;要么就万里从戎杀敌立功,二者必居其一,余不足为。这非此即彼的强势思维,正见出其务实嫉虚的精神面貌,因为御史和将帅,虽有朝堂和关塞之别,但直面现实的精神则一:一是与朝廷内部的丑恶现象斗争,一是与国家民族的敌人斗争,都是毫不留情的流血斗争,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是也。

这个贾表之平日里有个特别的喜好,不是金银珠玉,也非琴棋书画,而是喜欢打猎、养犬、养鹰。这就反映了其内心世界强烈的杀敌立功倾向。“此所以寓吾意也”,也就是士大夫的以物比德的做法,但他的比德对象是鹰犬,养其万里之气也。事实证明,他和那个沽名钓誉的毛德昭不同,并非做做样子给人看。张邦昌在金人扶植下建立傀儡政权时,他率郡官哭告大宋皇帝,焚烧伪任命书,表现了临危不屈的士大夫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