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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宝石花(1)

〔苏联〕巴若夫著

戈宝权译

在石工上闻名的,并不只是大理石的工匠们。听说,在我们工厂里也有这种技能。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工匠多半是开凿孔雀石,因为在我们那儿有很多这类的石头,比它更好的种类是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因此他们就利用这种孔雀石,雕刻出一些适当的东西。你听着吧,这些玩意儿会使你觉得惊奇:他们怎么会做得这样好的呢。

当时,有一个名字叫做普罗科彼奇的著名的工匠。他是这种手艺的第一名能手。没有人能比他做得更好。但这时候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

于是,主人就吩咐管家人,派几个年轻小伙子跟普罗科彼奇来学手艺。

“让他们跟他学吧,连最精细的地方都要学到家。”

只是普罗科彼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愿意传授自己手艺上的秘窍,或者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总是不好好地教他们。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反覆元常的,动辄就打人家的耳光。他把小伙子的头上打满了瘤,耳朵也几几乎被撕下来,然后就对管家人说:

“这个孩子不行……。他的眼睛不好,手也不灵巧。他学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大概,这个管家人事先被吩咐过,要多多迁就普罗科彼奇,就说道:

“这个既然不行,就算他不行吧……。我再送一个来……。”于是又给他找了另一个小伙子。

孩子们一听到讲起这种手艺的情形……,老早就嚎啕大哭起来,恳求最好别把他们送到普罗科彼奇那儿去。他们的父母,也不大愿意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送了去受这种无益的磨难,就尽量地想法去维护自己的孩子。此外大家都说,孔雀石工是种不卫生的手艺,它是非常有毒的,因此大家都竭力避开它。

但是管家人始终都把主人的命令记在心里——给普罗科彼奇找几个学徒。而这个老头儿照样虐待这个小伙子,然后把他送还管家人:

“这个不行……”

最后管家人开始破口大骂了:

“这要搅到什么时候才行呢?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什么时候才找到一个行的呢?教教这个吧……”

你晓得,普罗科彼奇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对我有什么用……。我就是教他十年,在这个小伙子身上也教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那么你要怎样的人呢?”

“最好是什么人都不要送来,——我并不会感到寂寞的……”

这样一来,很多的小孩子都经过管家人和普罗科彼奇的手,而结果都是一样:头上被打起瘤,而在他们头脑里所想的就是怎样逃走。有些孩子为了好让普罗科彼奇把他们赶走,甚至故意地弄坏东西。

最后终于找到了吃不饱的饿鬼丹尼尔科。这个小伙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当时,他的年纪大概是十二岁,也许还大一点。身子长长的,瘦骨嶙嶙的,不知道灵魂怎么装得下的。呶,他的面孔却非常清秀。头发是卷曲的,眼睛蓝蓝的。他最初被带到主人家里去当小使:递递鼻烟壶和手帕,听候差遣东奔西跑等等。只是这个孤儿对这类的事情没有一点天分。别的小伙子要是在这样位置上的话,那一定是灵活得不得了。他们会凝神地站在那儿,问一声:“主人有什么吩咐?”但是这个丹尼尔科老躲在角落里,两只眼睛盯着一张图画,或是看着一件装饰品,就这样死站着。当有人叫他的时候,他的耳朵理也不理睬。当然,最初还打打他,后来他们就只有挥一挥手:

“他是个白痴!笨家伙!从这样一个人身上是训练不出什么好仆人来的。”

他们也没有把他送到工厂或是矿山里面去做工,在那种非常坏的地方,他过不了一个礼拜的。管家人就派他去当牧童。但就在那儿,丹尼尔科也是完全不行的。不管这个小伙子怎样努力,结果都还是蹩扭。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什么。两只眼睛注视着一棵小草,而牛却不知道跑到什么老远的地方去了!那个老牧人是个和蔼的人,非常可怜这个孤儿,但有时候也发气:

“丹尼尔科,你要变成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你要毁了你自己,还使得我这个老骨头遭一顿痛打。像你这样子什么地方才行呢?你每天尽在想些什么?”

“老爹爹,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只不过仔细地瞧一瞧。一只小甲虫在叶子上面爬着。它是暗蓝色的,它的翅膀下面是黄的,而叶子是阔宽的……四周有着锯齿,好像裙边翻转过来一样,那儿显得暗一点,而当中是青绿色的,就好像刚刚才漆上去似的。而那只小甲虫就在上面爬着……”

“呶,丹尼尔科,你不是一个大傻瓜吗?研究甲虫儿,这就是你的事情吗?它爬,那就是它的事情,而你的事情是看牛。听我说,把这个傻想头丢到你脑子外面去吧,否则我就去告诉管家人!”

丹尼尔科却有一件事情很好:他学会了吹号角——这是老头儿想都想不到的,那真是种好音乐。每当黄昏,把牛都赶回栏的时候,少女们和娘儿们就要求他:

“丹尼鲁希科,吹一只歌儿给我们听吧。”

于是他就开始吹奏起来。那些歌儿,都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一会儿是森林絮语,一会儿是小溪潺潺流水,鸟儿用着各种歌喉在啼叫着,而且都吹得很好。为了这些曲子,女人们非常欢迎丹尼鲁希科。这个人给他补衣裳,另一个人裁一段麻布给他做绑腿,还有人要为他缝一件新衬衫……。关于吃的东西,那更用不着讲,每个人都愿意给他更多和更好吃的东西。丹尼鲁希科的曲子也非常合那个老牧人的心意。正因为这样,就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每当丹尼鲁希科一吹奏起歌曲来的时候,就忘掉了一切,好像全没有牛在旁边似的。正因为这种吹奏,就给他带来了不幸。

显然地,丹尼鲁希科吹奏了好一会儿,老头儿也打了一个小瞌睡。他们有好几只牛就在这时候跑散了。当他们打算赶牛回家时,一看——这一只没有了,那一只没有了。他们就分头去寻找,但你在哪儿才能找到呢。他们是在叶尔尼奇拉雅河附近放牛的……。这正是狼群时常出没而又最偏僻的地方……。他们只找到了一只牛。这时候他们就把牛群赶回家……。并且这样那样地讲出了一切的情形。呶,全厂的人都奔出来,帮了去找牛,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当时的惩罚怎么样,那是谁都知道的。为了任何一点过失,你就得露出背脊来挨打。而更糟糕的事,就是其中有一头牛是管家人的农场上的。从他那儿,是完全得不到什么饶恕。他们就先把老头儿按倒,然后再来处置丹尼鲁希科,而他是瘦弱得那样可怜。甚至主人家的那个打手也想饶恕这个孩子,就说道:

“这样的孩子,一鞭子下去就打得稀烂,而从此一命归天。”

但他还是打了一鞭——没有什么怜惜,而丹尼鲁希科则一声不响。打手又给了他一鞭,他一声不响,再给了一鞭,他还是一声不响。这时候打手发怒了,使尽力气鞭他,并且叫道:

“你这个哑鬼,看我揍死你……。你要是叫出声音来就好了!叫呀!”

丹尼鲁希科全身发抖,眼泪也流下来了,但他还是一声不响。他咬紧嘴唇,更加坚忍住。他被打得瘫痪了,但谁也没有听见他讲出一句话来。当然,那个管家人,当时也在场的,他惊讶起来:

“我们终于找到一个更有耐性的家伙了!现在我晓得怎么办,假如他还活着的话,我总有地方安置他。”

丹尼鲁希科还是躺在那儿。维浩里哈老婆婆把他扶起来。听说,她是这样的一个老太婆。在我们工厂这一带,她负着医生的工作,是很有名气的。她知道所有药草的力量:哪一种能治牙痛,哪一种能治筋骨痛,哪一种能治风湿症……,呶,所有这方面的事情她都知道。当那种草的药力长得最盛的时候,她就在什么时候亲自去采撷这种药草。她就用这些药草和草根做出浸剂,煮出汁水,再和油膏混合起来。

丹尼鲁希科在这个维浩里哈老婆婆家里过得很好。你听着吧,这个老太婆是个非常可爱而又多话的人,在她的小木房子里,到处都挂着各色各样的干枯了的药草、草根和花朵。丹尼鲁希科对于每种野草都有着好奇心:这个草叫什么名字?它在哪儿生长?这叫什么花?老太婆就一一地讲给他听。

有一次丹尼鲁希科问道:

“你,老婆婆,知道我们地方所有的花吗?”

“我并不自夸,”她说道,“凡是人家已经知道的,我大概全都知道。”

他又问道:“那么,难道还有不曾被人知道的吗?”

“有,”她答道,“有这样的。你听说过凤尾草吗?它好像是在圣约翰节开花的。这是一种有着魔力的花。人家可以用它来开宝库。但对于人,这种花是有毒的。在虎耳草上的花,有一道游光。抓住这道光,你就可以打开一切的锁。这是一种贼花。此外还有一种宝石花,好像是开在孔雀石山上。在蛇节这一天,它开得最盛。谁要是看见了这种宝石花,这个人就会不幸的。”

“老婆婆,他会怎样不幸呢?”

“这一点,小乖乖,连我都不知道。人家是这样告诉我的”。

丹尼鲁希科本来可以在维浩里哈老婆婆家里多住一些时候,但是管家人的密探看见这个小伙子开始能够多少走动时,立刻就跑了去报告管家人。管家人就把丹尼鲁希科叫了去,并且说道:

“现在到普罗科彼奇那儿去——学习孔雀石的手艺。这是最适合你的工作”。

呶,能有什么办法呢,丹尼鲁希科只好去了,而他本人还是风一吹就会倒的。普罗科彼奇看了他一眼,就说道:

“又是这样一个不行的家伙!这儿的工作,是健康的小伙子都做不了的,像这样一个连站都站不住的孩子,我又怎样好处罚他呢?”

普罗科彼奇就跑到管家人那儿去:

“我不要这样的人。如果你不小心一下子偶然把他打死,那你还得抵命。”

可是那个管家人,无论你怎样讲,他都不听:

“既然交给了你,你就教他好了,用不着再发议论!他——这个小伙子是结实的。你不要只看他外相瘦得可怜。”

“呶,这是你的事情,”普罗科彼奇说道,“既然你要我这样做,我就去教他,但是不要我来抵命。”

“没有人要你抵命的。这个小伙子是孤零零地一个人。你高兴要他怎样就怎样做好了。”管家人回答道。

普罗科彼奇跑回家,看见丹尼鲁希科站在车床旁边,凝神看一块小的孔雀石板。在这块石板上划了一条痕——那一边是要凿掉的。丹尼鲁希科看着这块地方,摇着头。普罗科彼奇心里有些觉得奇怪,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在那儿瞧什么。于是他就像惯常的样子严厉地问道:

“你在那儿做什么?谁要你拿起这块东西的?啊?你在那儿瞧什么?”

丹尼鲁希科回答道:

“在我看起来,老爹爹,不应该从这一面把边子凿掉。你瞧,花纹是这样的,而这样会切坏了它的。”

用不着说,普罗科彼奇叫起来了:

“什么?你是什么人?是个名匠吗?你还没有学过什么,而倒批评起来了?你能懂什么呢?”

“我懂,就是把这个东西糟蹋掉了,”丹尼鲁希科回答道。

“谁糟蹋了?啊?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对我这个头等的名匠这样讲话!……好,你看我来糟蹋你……那你就活不下去!”

他这样闹着,叫着,但一个指头都没有碰到丹尼鲁希科。你瞧,普罗科彼奇本人也早在想着这块石板,应该从那一面把边子凿掉。丹尼鲁希科讲的话,正中了要点。普罗科彼奇叫了一阵之后,就非常和气地说道:

“呶,好,你这个新出现的名匠,告诉我,你觉得应该怎样做?”

丹尼鲁希科就开始指点着和解说着:

“纹路是这样走的。最好是把石板削得窄一点,凿掉那光滑无花的一边,只是顶端的一点鬈纹要留下来。”

你晓得,普罗科彼奇又叫起来:

“呶,呶……怎么样!你懂得很多,你积累了很多的经验,但不要都倒出来!”而同时他心里却又想着:“这个小伙子讲得很对。对不起,只有像这样的小伙子才教得出来。只是怎样教他呢?敲他一下,他就会伸直两腿躺下来的。”

他想了一会儿,又再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这样有学问?”

丹尼鲁希科就讲起他自己的身世。

“大家都说我是个孤儿。母亲我已经不记得,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也完全不晓得。大家都叫我吃不饱的饿鬼丹尼尔科,父亲的姓名我也不知道。”他又讲起他怎样在主人家当过小使,为了什么事被赶出来,后来夏天去放牛,又怎样被鞭打了一顿。

普罗科彼奇心里有些难过起来。

“看起来,小伙子,你生活得很苦,而现在又掉到我手里面来。我们这行手艺是严厉的。”

接着他又像生气的样子,咆叫道:

“呶,够了,够了!瞧,你真是个话匣子!只动嘴讲而不动手做——这是谁都会的。整晚这样叽哩呱啦的!应该做个好徒弟!让我明天来瞧,看你究竟怎么样。现在坐下来吃晚饭,是睡觉的时候了。”

普罗科彼奇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他的老婆早就死掉了。邻居家的米特罗芳诺夫娜老太婆经常来给他处理家事。她每天早晨来照料照料,煮点什么东西,收拾房子,晚上普罗科彼奇就按照自己所需要的,自己来照料自己。他们吃完了饭,普罗科彼奇说道:

“就睡在那张板凳上吧!”

丹尼鲁希科脱掉靴子,把自己的桦皮包放在头下面,用外衣盖着自己,再缩成一团,瞧,现在是秋天,房子里有些冷,但他还是很快地就睡熟了。普罗科彼奇也躺下来,但他怎样都睡不着;关于孔雀石上的花纹的那段谈话,尽是在他脑袋里回旋着。他翻过来,覆过去,最后还是爬起来,点好蜡烛,走到车床旁边,这样那样地量着这块孔雀石板。他遮起这一面,再遮起另一面……,边上加添一点,又再去掉。这样,又把那边翻转过来,总觉得那个小孩子是很懂得花纹。

“你这样一个吃不饱的饿鬼呀!”普罗科彼奇惊讶道。“什么都还没学过看过,倒能指教一个年老的师傅。呶,真有眼力!呶,真有眼力!”

他就静悄悄地跑进藏物室,从那儿拖出了一个枕头和一件大的羊皮袄。他把枕头塞到丹尼鲁希科的头下面去,再用羊皮袄把他盖起来:

“好好地睡吧,聪明伶俐的孩子!”

可是这个小孩子并没有醒,只是翻转了一个身子,在羊皮袄下面伸直了身体——他觉得温暖起来,鼻子里也轻轻地发出鼾声。普罗科彼奇自己没有小孩,现在这个丹尼鲁希科正中了他的心。这个老艺匠站在那儿,看着他,而丹尼鲁希科呢,你晓得,打着鼾声,安安静静地睡在那儿。普罗科彼奇就起了心事,应该怎么让这个小伙子长得结实起来,不会再这样瘦弱和不健康。

“像他这样的身体,能学我们这行手艺吗。灰尘多,又有毒,立刻就会使他衰弱下去的。首先还是让他多休息一些时,等身体好起来,然后再开始教他。那时候,才能教出东西来的。”

第二天,他就对丹尼鲁希科说道:

“你首先帮我管管家。这是我的老规矩。懂了吗?今天第一件事,你先去采一些雪球果子。它被打了霜,这正是它最合于做点心的时候。瞧,只是不要走得太远啦。能采到多少,就多少好了。带一点面包去,在树林里会想吃东西的,你再到米特罗芳诺夫娜那儿去一趟。我已经告诉她,要她为你煮两个鸡蛋,并且倒点牛奶在那个用桦皮做的小壶里。懂了吗?”

过一天他又说道:

“你给我捉一只金翅雀,要会高声唱的,再捉一只小红雀,要活泼一些的。睢,在傍晚之前把它们捉来。懂了吗?”

当丹尼鲁希科捉了鸟儿和把它们带回家的时候,普罗科彼奇说道:

“好,但是还不够全好。再捉几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