灏哥哥将我送至客栈,交托给小虎,就先行离开了。我知道他在回避些什么,但此刻看来,已没了先前的沉重,只是内心还有些许抗拒。
听了我的话,他或许安心一点儿了。我留意着他告别的神情,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能对他坦言,真好。
“杜姑娘,白兄让我传话,说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小虎端来一盘点心和一壶茶,“尝尝我们客栈的白糖糕,还有我爹珍藏的雨前龙井。嘘,别被他发现了,我们进屋坐。”
我虽想先商量案件的事,但小虎盛情难却,便尝了一块白糖糕。
“怎么样?”
“嗯……细腻柔软,不过似乎缺少了一种味道。”
“什么味道?”
“菊花酿。”
“诶,杜姑娘还真懂得吃。今日菊花酿恰好用尽,这只是做来自己人吃的。不过如果问一般人,他们最先想到的一定是桂花。”
“桂花的确香气浓郁,但加上这白糖糕,未免显得过于甜腻。菊花就不同了,清淡怡人,既不会盖过原本的滋味,少了其味又觉得不够完整,而菊花酿就更能将香气均匀地融入点心中。”
“你这话跟我们鲁师傅说得一模一样,难道你也会厨艺?”
“这……”我也诧异自己为何对这些廉价的食材甚有心得,明明吃人参、燕窝之类上等补品时,根本分不出好坏。是否识得厨艺,在没有尝试过之前,的确难以妄下断言。大户人家的小姐会进厨房,本是无稽之事,然而突然习得的医术、骑马,已经令我不知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不能做些什么了。
“我说笑而已,你堂堂千金小姐,怎么可能做过这些?不过我家白糖糕的秘诀,鲁师傅只告诉过小……一个人,现在被你知道了,看来只有先下手为强。”
“你想怎么样?”
“当然是……”小虎突然高高提起茶壶,动作停顿片刻,斟满一杯茶,摆在我面前,“用最好的茶叶贿赂你了。”
“行了,我们说正事吧。”
“正事?已经说完了。”
“你从石公子那里问来的,就只有一句话?”
“我们的对话当然不止一句,不过当时白兄正忙于研究一种叫七什么叶的药草,所以让我留下药丸待他空时再看。而听了我的描述,只丢出这么一句话,说如果是你,应该能明白。”
“那么你明白吗?”
“错了、错了,白兄所指不是我,而是你,杜姑娘。”
“我?”石公子的话显然是某种暗示,他既说得出,想必对答案心中有数。为何不直接告诉小虎,而要将难题丢给我?
“……别放弃,是你的话,可以自己找到答案的。”这是曾经某人对我说的话吗?是谁说的?然而留存在记忆中最初的画面,就是灏哥哥担忧中夹杂着欣喜的神情和那残留在面颊上的泪痕,此前的像统统被取走一般,只有似是而非的碎片,拼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回响在耳边的声音也分辨不出所属何人,却突然令我觉得,或许石公子是因为信任,才给我留了这样的话。
“杜姑娘,是不是知道了?”
“没……没有。”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提出暗示的意图即便猜中又怎样,最重要的是猜中暗示本身的意义。
“那你在想什么?看上去挺高兴的。难不成……”小虎的好奇全部在脸上显现,人虽未动,那股气息却一点一点逼近,“是……”
“石公子?哪有,我可没在想他,就算不小心想到,也是因为他的那句话。那……根本就是故意在为难我。”我一时慌张,随口编个理由搪塞过去,然而觉得自己言之有理,不觉有些不忿。虽然之前被他质问过,被他见死不救,被他冷言冷语,但他也替我包扎过伤口,也舍身救我,也为我取回了灏哥哥的玉佩。特别是今日,言语之间像是故意维持着原先的态度,本以为他对我有所改观,本以为我们的关系稍稍缓和,原来他还是一样讨厌我,讨厌到知道我也在查案,所以连小虎的问题都不肯直接回答吗?
“我想你误会了,白兄只是不太想插手查案的事情,毕竟凶手已经自首,涉案之人也没有相识,剩下的本就该是衙门的工作。尽管他平日乐于助人,可是每逢研究医药之时,都十分投入,不喜欢被打扰。况且今日已经耽搁了他半天,他还能容许我说完情况,也是相当少见了。看他那劲头,似乎今夜不打算休息了,那个草药一定特别重要。”
乐于助人、研习专注,这都是我不知道的石昔白,他那样的一面,我从未见过。他一定十分喜欢医术,才会如此用心钻研吧?刚才小虎似乎提到了草药的名字,对了,一定是七叶七色草。“小虎,你说的可是七叶七色草?”
“没错,杜姑娘,你也知道?白兄说是罕见的草药,因为典籍很少记载,即便是他也很烦恼呢。”
“他为什么要找七叶七色草?”
“白兄没说起,不过多数是为了调配某种新药吧。可惜现在小兰下落不明,一定不是为了她而做。”
难道是为了我?不行,我又擅自曲解为他的好意。在他从绑匪手中救出我,甚至为此而受伤时,我就该明白,一切都是自己不该有的期待。石公子明明清楚地告诉我,他救我只是为了问出线索,救回石姑娘。他的话不是借口、不是谎言,那才是事实。我没有提防他,对他说了自己的秘密,是觉得他值得信任吧?又为何在他说出事实时,不愿相信,只用自己的想象来理解?一定是被那种熟悉感所影响,失忆前的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吧,若只想得到,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失忆前的我真的与他没有任何愉快的经历吗,若只有单方面的纠缠,为何看见他便觉得安心?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石昔白是讨厌杜嫣的。对了,是林垚!石公子确实提过,他与林垚有过交往,而他并不知那是我女扮男装的虚构之人。究竟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这种不该存在的感觉源自何处?他想不想见我都好,一定要找机会问清楚。
“杜姑娘,我看你也累了,不如今日就先回去吧?”小虎见我愣住许久,以为我在努力思考案件的事,担心过于勉强了自己。
“不,我还想多待一会儿。”小虎一直在旁陪着,自己却考虑着个人的情感,不禁有些惭愧,决心将问题解决后方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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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默默思考,安静得让人总想做些什么才能打破这凝结的氛围。我不停地添水、饮茶,只为稍稍静下心来。
“别喝了。”小虎突然挡住我伸向茶壶的手,“日头喝几杯可以提神,但晚上会睡不着的。”
“也是,物极必反嘛。”我收回手,放下茶杯,附和小虎的瞬间闪现了新的想法。原来如此,原来那句话的意味就是这个!我是该反省自己的不识变通,还是该迁怒于小虎的误导,就沿着那么一条路思考下去,越陷越深,进了死胡同。尽管有时会突然运用医术,能说出一些罕见的配方,但有时却连最基本的医理都想不起。早在小虎提到分量的时候,我就该想起,唯独增加的一种草药,并不是为了治病,而是杀人。
洋地黄主要用于心力衰竭,是护心丸中不可缺少的一味药材,但所谓是药三分毒,若使用过量引起的中毒反应,症状与心痛病类似,会感到晕眩、乏力,甚至出现幻觉。对普通人来说,细微的药量并没有太大影响,然而郭宝本身就有心痛病,便如同雪上加霜了。将这种药材混入蜡烛之中,并不是全新的治疗方法,而是让郭宝体内慢慢积存过量的药物,引致心痛病频繁发作。这样即便郭宝因此丧命,检验结果不过是死于心痛病,没有其他中毒迹象。如此杀人手法,丝毫不会引起怀疑。
可是顾大夫并未提起郭宝的病情加重之事,本月准备的药丸数量依旧。也就是说郭宝最近一次看诊时,身体情况未出现变化,事情是在这一个月发生的。
病发次数增加,郭宝所服用护心丸数量自然增加,但他吃完药后为何没去向顾大夫拿,而是找其他药铺做了新药呢?是因为他误认为原来的药效用不大,而转了医馆?不对,既然余下的药丸被从现场拿走,而我们一直怀疑做这件事的就是凶手,那么非保和堂出品的护心丸一定是凶手准备的。然而郭宝是服药之人,即便他分辨不出两种药丸的区别,至少也该对数量有所在意。
“小虎,当时你们在现场发现抽屉中的药丸时,包裹的油纸上可有什么记号?”
“没有,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油纸。杜姑娘,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嗯,石公子想告诉我们的是……”我将先前的思考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这些药性、药效的真是麻烦,好在你都懂,看来白兄对你的医术还挺有信心的。”
“哪里,不过是最基本的医理而已,倒是我没有一早发现,该感到惭愧才是。”
“你刚刚问油纸的事,是怀疑凶手悄悄将药丸掉包了?可是油纸上没有保和堂的招牌,郭宝一眼就能发现,所以我认为,凶手是直接将药交给郭宝的。”
“嗯,我同意你的说法。这样看来,无疑是三个徒弟之一了。只有他们,郭宝才会不设防备、完全信任。”
“三人中最可能犯案的,果然就是孙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