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江公子来了。”
一语将我从梦中惊醒,看着自己一身寝衣,不觉慌张叫出声:“什么,已经到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叫我?等等,我还没……”
门被轻叩两下,“嫣儿,不用着急,我在前厅等你。”说完,门外便没了声响。
未听见离去的脚步声,我感到有些奇怪,急忙跑上前听听门外的动静。
“要好好装扮,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不等我把耳朵附上门,突如其来的话语吓得我退开几尺,这才听见小桃领着他离开。
惊吓未平,再度回味起他方才的字句,不觉胸中有些许躁动。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无法形容,只觉得曾经也发生过。但是那个“曾经”十分遥远,并非记忆所能触及的领域。耳畔交杂着风声、雨声,还有燃烧时轻微的爆裂声;扑鼻而来是青草、泥土混合的气味,伴随着阵阵焦香;眼前却是一片漆黑,搜寻不到任何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画面清晰了——映射出一张女子的脸。无论眉眼还是口鼻,都像是刻意细致雕琢,甚至五官的位置都经过精密的计算,移动分毫便糟蹋了这一副面相。美中不足的是白皙的肌肤失了些血色,嘴唇也似蒙了层白霜,只透出浅浅的粉色。
镜中的自己竟是如此陌生,想来分明是自己的面容,却从未仔细端详。每日都由小桃负责梳洗装扮,哪怕是失忆之前,自己也大概极少动手,描眉施粉的手法不甚生疏。
虽不知刚才片刻的意识游离有何缘由,但想到灏哥哥正等着自己,我便手忙脚乱地装扮起来。梳妆匣内琳琅满目的珠宝玉器,让人挑得眼花缭乱。就在此刻前,我还从不知自己有如此多的首饰。
我将镶嵌着各种宝石的发簪在台面排开,一支支交替插入发髻,对着铜镜摆弄着,却没有一件合乎心意。那支红宝石发簪正插入一半,我突然停下手,不解于自己的举动。同灏哥哥外出,不过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今日的我为何会这般在意装扮。
“一定是我误了约定的时间,太紧张了。”我一边寻找合理的解释,一边戴上与昨日相同的饰物。这样就可以了,余下的就是……唇脂。为何各色各样一应俱全,却偏偏少了石榴红,明明感觉那是一种很适合我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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灏哥哥扶我登上马车,自己却在车厢外驾起了马。
我撩开帷幕疑惑地问道:“灏哥哥,你为何亲自驾车?马夫和家丁呢?还有小桃,她也不在?”
“因为我想和你单独相处,不愿意吗?”
“这……”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着实让我为难了,“也不是不愿意,只是没想到爹居然会同意。昨日我外出,爹明明对不带家丁同行之事半点不肯让步,今早原本还……”
“嫣儿,我都明白。”那个让人安心的笑容令我瞬间平静下来,任何解释都是浮笔浪墨,我的想法都瞒不过他的双眼。“今日将去之处是我俩的秘密,我不希望被别人知晓,也不愿被旁人打扰。我已向杜世伯保证还他个完完整整的女儿,所以无论是马夫还是家丁,甚至是丫鬟,都由我一人来当。”
“呵呵,那么你不是很辛苦,我的丫鬟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嫣儿想做的事,我都会替你办到。”
灏哥哥这些让人羞赧的话语,我也开始学着应对了:“我想看星光灿烂的夜空。”
“只可惜我答应了杜世伯要早些送你回府,不能陪你一同看。今晚戌时只要望向天空,定能如你所愿。”
“真的?”我不过随口提出要求,自己都不知如何才能办到,灏哥哥却爽快地答应了。
“这点小事我怎么会食言,一定让你看见最灿烂的夜空。倘若你说要摘下月亮、星星的,那倒有些难办了。”
“原来是我的要求太简单了?那么……”
“慢着,下一个愿望,待你生辰之时我再为你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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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马车停下了。这里似乎是城东的一处地方,透过纱帘看去,四周渺无人烟,只余一间残旧的土屋。几棵梧桐稀稀落落地生长在土屋周围,其中一棵极其粗壮,怕是已有近百年寿命。而土屋旁高低不齐的木栅栏内并无作物,野草丛生,水井的井盖上也铺满了落叶的残骸。
“灏哥哥,这是哪儿?”我不知他为何带我来一处无人居住的房屋,又与我的记忆有何关联。
“这里是我娘的旧居,自她与爹成亲之日,便闲置了。只有九年前我在此住过一段日子。跟我来……”他一如既往伸出右手将我搀扶下车。
我随他来到那棵最大的梧桐树前,沿他指尖的方向看去,发现树干上似乎刻着什么字。“这是……”我努力辨认着那些受时间侵蚀的模糊刻痕,想着灏哥哥带我来此的用意,恍然大悟,“我俩的姓名?”
他不置可否,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大树,娓娓道来:“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的誓约之树。九年前,你曾在这里救了我一命,给了我人生的希望。也曾在此与我结为盟友,立誓要共同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消除一切障碍。从那以后,我们大多在这里相见,每年的那一日也会在此共勉。直至一年多以前,你做出了一个决定,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和你站在这棵树前,和你一同看我们誓言的印迹。”
我走上前,轻抚着我们姓名的刻印,心中却未泛起丝毫涟漪。这里留下的是我的记忆吗?为何就连触感都如此陌生。
“嫣儿,别太勉强自己,想恢复记忆也不在一朝一夕。”灏哥哥在一旁劝慰,却感觉他并非单纯担心我给自己压力过大,而是宁愿我不要重拾过往。因为方才他的一番话,既没有说出我们的誓言,也没有说出一年多以前的决定,只是轻巧地一语带过。在马车中他也曾说过:“其实我应该更高兴你改变了才是,这样,你的身边就只有我了。”原来那不是安慰,是他的真心话。
但我现在无法为他轻易放弃自己所追寻的真相,即便没了过去,现在的我依然备受宠爱。于是,只能若无其事地问:“九年前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如何可以救你?”
“一些事并非用武力可以解决,有时候语言才是最有效的良药。”
“我的目标又是什么?”
“你也是女孩子,也和大家有一样的憧憬,希望找到一个两情相悦之人。”
“那么灏哥哥呢?你的目标实现了吗?”
“男子最想要的不外乎功成名就,但是我最想要的只有一个人可以为我实现。”我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人是谁,然而他只看着我,并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他没有逼近,我却又在逃避,转了话题:“我做了什么决定,为何不再来此了?”
“你大概是想让我更加独立,才会那样毅然决然离开我。说起来,我从前或许真的一直在依赖你呢。”灏哥哥打趣地笑了笑。
果然,每一个问题都被他巧妙回避,看似作答,我却连一个想要的答案都没有得到。
“嫣儿,累了吗?去屋里坐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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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土屋虽然外观残旧,墙根凹凸不平,瓦片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屋内却一尘不染,连一张蛛网也没有瞧见。那张木桌也似乎经常被擦拭,表面光亮得可以映出人面。
“我去打些水来。”说罢,灏哥哥提着两只木桶出了房门。
不一会儿,他两手各拎着满满一桶水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呼吸声细微而均匀。
“灏哥哥,这水是哪里打的?”我方才并未听见门外有动静,想必那口井没被使用。
“山坡后有一片湖泊,水还算清澈。”
“院里的那口井……”
“那是口枯井,一年多以前就被填上,不能用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在灶里生起火,灶旁的成堆木柴似乎摆放不久。
“这里还有人住吗?房间那么整洁,还有这些劈好的柴堆。”
“没有,只不过我每个月来这里小坐片刻,粗略打扫一番。至于柴火,是昨日准备的。”
我从未见过灏哥哥生火、烧水、泡茶,做着这些在府内只有下人才会干的粗活儿,不禁觉得有些新鲜。直到一杯清香扑鼻的绿茶放在我面前,我才发觉自己盯着他看了许久。
“尝尝看,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我小啜一口,特殊的香气沁人心脾,淡淡的甘味鲜醇爽口,虽然在杯中展开的叶片已不完整,却能够立即辨识出:“桑叶!”说完,又饮一口,唇齿间香味还未散去,便更浓了几分,还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味道。那种味道,无法言传,像是阖家午后小憩时边饮茶边谈笑风生的喜悦滋味,暖人心扉,又令人怀念。
“你还记得吗?”
“记得?”这桑叶大概是平民人家用来泡茶的玩意儿,无论在家中或是客栈,根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我不明白灏哥哥这样问有何意味,反倒是有些糊涂了。
“娘常跟我提起以前,根本无闲钱买茶叶,便用各种树叶来泡茶。于是,我居于此处期间,也摘了些桑叶一试,味道虽不清雅,却与别不同。你每每来此,我都准备一杯给你品尝,可你总说这茶粗劣,不屑一顾,今日倒是喝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以往灏哥哥用心准备,我却不懂欣赏。说来也怪,今日这茶让我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喝过不止一次。”不知不觉便说出了心中的感受,看着灏哥哥略带疑惑的眼神,我也质疑起了自己的话。即便是灏哥哥三番五次劝说,我也从不沾半点桑叶茶,那么又如何会有那般感受?
“或许是你每次准备,让我闻惯了这气味。”我如此对自己解释。哪怕是一个普通人,记忆也会被时间篡改,以自己的意愿去记录。更别提是我,一个失忆之人,所有的回忆片段都不再可靠,有些不过是逼迫自己回忆时捏造的幻想。那种熟悉只是错觉。
“也对,要再来一杯吗?”灏哥哥似乎也这么认为,便一笑了之,没有追究方才的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