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阴沉哲学的建立者却不是一个病恹恹、心怀叵测和不适应环境的弱者,霍布斯个子高大、英俊漂亮、天性活泼、与人友善,而且在其漫长的一生中,身体一直都很健康。
霍布斯之所以形成这种保皇党思想,并不是出于对人类的厌恶,而是另有原因。他在牛津大学接受教育,后来又给卡文迪什家族的好几个儿子当过多年家教(他的学生之一后来成为德冯郡的第一位伯爵,另一位成为第三位伯爵)。在英联邦时期,他一直与逃亡的保皇党者生活在一起,并教授了未来的查尔斯二世。
这些联系对他来说无疑是一桩幸事。他献身于科学,是位明确的决定论者和唯物主义者。在他的晚年,一群主教在议会里起诉他是一个无神论者,有亵渎神明和不敬神的罪行,提议将这个白发苍苍、威武不屈的老人烧死。但这项起诉没有成功,议会不但否决了一项谴责《利维坦》的议案,国王还发给他一份优厚的年金。他也很知趣,自此后自己的思想和文笔便不再那么富有煽动性了。
尽管“霍布斯主义”多年来一直受到牧师和信教者的毁谤,但他本人却过着安详宁静的生活。他不断地写书,年逾70岁照打网球,80岁之后仍致力于翻译荷马,近92岁才寿终正寝。
不是因为霍布思有关人类本质的思想,而是因为他的经验主义认识论使其在心理学的殿堂里谋得了一个席位。他造访过伽利略,深为他的物理学所打动。霍布斯得出结论说,所有的现象都是运动中的物质,并把这一观点运用至心理学之中。他推断说,所有的精神活动一定是神经系统里的原子的运行和大脑对外部世界的原子运动所做出的反应而产生的运动。他没有解释原子在大脑里面的运动是如何形成思想的,他只是简单地强调说,这是可能的。直到今天,心理学家们才来到可以回答这个问题的边缘。
霍布斯大胆地宣布,宇宙的任何部分都不是无形的,“灵魂”只是“生命”的比喻,所有把无形的物质说成是灵魂的观点,都是“空洞的哲学”,是“有害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废话”。基于这一点,他自然藐视天赋观念的教条,因为该教条是建立在无形的灵魂这一基础之上的。他认为,心理里的所有一切均来自感觉经验:复杂的心理是从简单的心理中得来的,简单的心理则是从感觉中得来的:
考虑到人的思想……很简单,它们无一例外的是存在于我们之外的某些属性或其他偶发事件的表象或展现,人们通常把它叫做物体……它们的起源是那些我们称作感觉的东西,因为在人的头脑里,任何一种概念在其开始时全部或部分地是自感觉器官形成的。其余部分刚来自这个起源。
当然,这个概念并不新颖。阿尔克迈翁、德谟克利特、亚里士多德及其他一些人,都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提出过这个观点。然而,霍布斯比他们走得更远,因为他使用了后来称作牛顿第一运动定律的物理学原理,并运用它来解释感觉印象是如何成为想像、记忆和常识的:
一个物体一旦进入运动,它就会永恒地运动起来,除非别的某种东西阻碍它;而阻挡它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它都无法在一刹那间完成整个行动,只能分层次分等级地逐步解决;比如说我们所看到的水面,尽管风停了,下来,可水仍在很长时间以后才不起波澜:这样的情况同样发生在一个人思想内部的运动之中。当他看见某物、梦想到某物时,道理亦是如此,因为当物体溜走时,或眼睛闭上时,我仍仍然会保留看见过的物体的影像,虽然没有我们看见它时那么清晰。这就是拉丁人叫做想象的东西……(它)因而也是逐渐衰退着的感觉……当我们表达这个消失的概念,并指明这个感觉正在消失,变成旧的、过去的感觉时,它就成为记忆……很多的记忆,或对许多事情的记忆,则统称为经验。
霍布斯预知了反对意见:我们能够想到一些从未见到过的事物。对此,他早已准备好了解释:
我们根据感知到的事物而形成的印象是想像……一个人想像到以前从未见过的某个人或某匹马,我们叫做简单的想像。另一种则是合成的想像,如我们在来时看到一个人,在另外的地方看到一匹马,于是产生出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
霍布斯表达的经验论心理学,虽然尚未成熟,而且是以假想的生理学为基础的,可它仍是一座里程碑,因为它首次解释了感觉印象如何转变成更高层次的心理过程。
他耷另外一个方面也是开路先锋:他是第一位现代联结主义者。亚里士多德、圣奥古斯丁和维夫都曾说过,记忆是通过某种连接回忆出来的,但霍布斯的贡献在于,他将之解释得更清楚,更具体,尽管并不完全,也缺乏成熟。尽管他没有使用“联想”一词,而使用了“系列的概念”,但他无疑是渐次导致19世纪实验主义心理学和20世纪行为主义这一传统的开拓者。
“不管一个人在思考什么,”他宣告说,“他的下一个思想的产生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随意。一种思想与另一种思想的连接并非毫无关系。”
他又一次拿物理学作比方,把思想的联结比作物质的“凝聚性”。一种思想紧接着另一种思想,“其方式有若平整桌面上的水,手指牵动水的任何一部分不管往哪个方向划动,整个水流都跟着朝那个方向流动。”
我们把这个比喻搁置一边,就会发现他对联想如何发挥作用的解释才真正地富于心理学意义。有时候,他说,思想的系列是“没有向导”,没有计划的,而另一些时候,又是“有所约束”或强制性的,就像我们有意记住某件东西或解决某个问题一样。于是,他以这种方式预告了现代界定分明的自由联想与受控联想。
就思想从一个念头到另一个念头之间连续性的解释,他所举的例子跟现代心理学中的任何文献一样恰当。如在《利维坦》中:
谈到我们目前的内战,还有什么比提出罗3便士值多少钱这个问题更为不妥的呢?这个联结性至少在我是非常明显的。因为想到战争,因而就想到了将王位拱手让与敌人;这个想法又带来出卖基督的念头;接着便引发出30便士这个出卖的价码;于是也就非常容易地得出了,上面那个恶毒的问题。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一刹那间完成的,因为思想的速度非常之快。
在他后来的作品《论人性》(Human Nature,1658)中,他说,记忆当中任何两个思想的联结都是第一次体验到的偶然因素的结果:
一个概念与另一个概念之间有连续性或顺序的原因,是一个感觉产生出这两个概念时的第一个连续性或烦序。比如下面一例:从圣安德鲁想到圣彼德,是因为他们的名字列在一起,从圣彼德想到石头。也是同样一个原因;从石头想到基石,再想到教堂,再从教堂想到人群,从人群想到拥挤;按照这个例子,辱想也许可以从任何事物联想到任何一种其他的事物。
这只是联结主义心理学的一粒种子,可它已经落在了一块肥沃的土壤里面。
洛克
尽管霍布斯是英国心理学中第一位经验论者,但把这个新生的学说发展下去的却是44年后出生的约翰·洛克(1632~1704),因而后者就被人冠以“英国经验主义之父”的称号。洛克也是一位政治哲学家和原始心理学家;作为后者,他极力主张与霍布斯类似的学说,但作为前者,他却持有完全不同的主张。
在社会政治体制上,他辩驳霍布斯的理论,文采横溢地说,某些天生的权利,如自由,在人从自然状态转向社会生活时不应该被抛弃。他的思想体现在美国的《独立宣言》和法国的《人权宣言》之中。
洛克的自由主义思想部分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部分则是因为他的个人经验。他的父亲是一位清教徒律师,还在儿童时期,洛克就知道作为少数不受欢迎的人是什么滋味。后来,他因为清教徒中有很多人取得胜利而彻底觉悟,最终不但成为维持国王及国会之间平衡的天才的代言人,而且成为全英格兰宗教宽容的倡导者。不过,不能说是整个英格兰,因为他把英格兰人界限分明地划分成几个部分,分为无神论者、一神论派和穆斯林。
他在牛津大学研究哲学,非常崇拜笛卡儿的著作,同时又受到实验科学的吸引。他在牛津教书的几年中,结识了伟大的化学家罗伯特,玻意耳和著名的医学科学家托马斯·西德纳姆,并与之一起工作。他们的友谊诱使他研究医学,并于1667年成为后来当上莎夫茨伯里第一公爵的安东尼·库伯的私人医生和总顾问。从此以后,洛克步入政治,并在威廉和玛丽统治期间出任各种政府职位。
从肖像上可以看出,他有一张长脸,非常严肃。我们还知道,他的确不是寻常之人,衣着整洁,善于控制自己,节俭且节制。他还善于交际,好友如云,尤其喜欢孩子。他从未婚娶——笛卡儿、斯宾诺莎、霍布斯和17世纪其他一些哲学家大都终生未娶,这一现象值得做一篇论文——不过,他在牛津大学期间却有过一次恋爱。他对此感叹说:“几乎将我的理智摧残。”直到恋爱结束,他才恢复理智。此后他再没有受到此类创伤,从而大大地丰富了他的哲学和心理学思想。
在洛克的许多著作中,值得我们关心的是《人类理智论》(Essay ConcerningHuman Understanding)。1670年,他和一帮朋友在其租住的艾克斯特大厦(ExeterHouse,莎夫茨伯里的家)举行非正式聚会,讨论剑桥一些柏拉图主义者所宣扬的关于上帝及道德的观念是天生的等观点。洛克在《人类理智论》的前言“致读者”中讲述了这次会见:
五六个朋友聚集在我的家中,讨论一个(离人类的理解)十分遥远的话题,但不久即发现,来自各方的种种困惑使大家无所适从。我们有一阵子不知所措,对自己深感困惑的问题束手无策。这时,我突然想到,我们的路线走错了。在探索自然的本质时,我们必须理解我们自的能力,确定我们能够理解或不能理解什么样的问题,能够处理哪些问题。我对大家说出这个意见,他们全都乐意地接受了。
洛克本来以为在下次开会之前,他用一张纸就足以列出思维本身可以理解哪些心理过程。结果,他为此花费了近20年的时间,在数百页纸张上记满了各种观察和结论。
在英格兰和流亡期间,不管是在和平年代,还是在1688年的“光荣革命”期间,他都在致力于《人类理智论》的写作。该书终于在1690年付梓出版,同时使他蜚声于整个学术界。在14年的时间里,该书再版4次,不但成为客厅沙龙的谈论话题,而且为英国哲学和心理学确定了前进的方向。
该书也使他受到非难。他反对天赋观念,坚持认为灵魂是无法了解的。这种观点引起了柏拉图主义者和牧师们的愤怒。他们早就对他所倡导的宽容观点耿耿于怀,书中散布的对无神论者有利的言论更使他们忍无可忍,于是群起而攻之。但时间做出了公正的判决:他的《人类理智论》成为现代思想的主流之一,而反对者的咆哮则大多被淹没在历史的垃圾堆之中。
洛克的《人类理智论》之所以具有历史意义,是因为它解释了我们是如何获取知识的。至于书中的其余部分,则与本书的内容无关。他采取与其先辈们完全不同的方式,探索了知识是如何转换成思想的。与笛卡儿和斯宾诺莎不一样的是,尽管他学习过医学,但他并没有去思考“我们精神的运动,或我们肉体的变化”,并认为我们的感觉、知觉或思想即由此而来。他也没有去思考生理学是否还处在原始的状态,或心理学的过程是否可以从宏观的水平上加以考察,而不去顾念微观,正如人们只研究波浪的机械运动,而不必去注意构成波浪的分子的运动一样。
洛克也没有依靠形式演绎推理,如笛卡儿和斯宾诺莎所进行的。反过来,他尽量利用当时能够得到的经验的方法来检查自己的经验和他人的经验,包括不同年龄的孩子,以得出知识。他询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以及发生的顺序等。他还进行过至少一次著名的实验。他先将一只手放在热水盆里,将另一只放进冷水盆里,之后,再把两只手全部放进一只温水盆里,这样,一只手感到的是热,另一只手感到的是冷。这种情况说明,感觉起因的本质是客观的,而我们的感觉却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实质的复制品。
洛克在《人类理智论》中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击天赋观念的教条。笛卡儿认为,关于上帝的思想一定是天生的,因为我们没有直接地体验过上帝。对此,洛克回答说,它不可能是天生的,因为有一些人并没有这样的思想。他提供出一种虔诚——但属于经验主义——的变通办法:我们从“各种创造物中体现出来的超级智慧和力量”……中得出上帝的概念。他还认为不可能有正确与错误的天赋的原则;历史为我们显示出来的道德判断范围非常广泛,它们一定是通过社会的形式获取的。即使一些思想具有普遍意义,如果能够找到其他的解释,那么它们就也不是天生的。在实际上,这样的解释也是找得出来的。他将展示的是,“理解也许会在什么时候得到它所有的思想”。为了寻找证据,“我将呼吁每个人自己的观察和体验”。
接着,他提出了一个经验主义心理学最原初的原理:“让我们假设思想(在出生的时候)是我们常说的一张白纸,上面没有写出任何字,也没有任何思想。它是怎么载入内容的呢?……我回答,一句话,从经验中而来。我们的知识都建立在经验之上,并从经验之中最终得出自身。”(有人常说,洛克把新生儿的思想比做一块白板,可他并没有使用这个词。该词是阿奎那从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翻译过来的。)
洛克认为,人的“思想”有两个来源(“思想”一词,他用以指从感觉到抽象概念之间的任何东西)。它们是感觉和回忆(思想对其所获得的任何东西的操作,按他的话说,是“我们自己思想的所有不同的行动”)。
我们的感官把感觉传递至思想,他把这些叫做“简单的概念”。从这里开始,思想逐渐形成“回忆的概念”(它自己意识到自身所具有的感知、思维、意志、在事物之间进行区分、比较等的能力)。其他东西,包括那些最为复杂和深奥的东西,都是这两类概念相互影响的结果。
然后,洛克花费大量的篇幅说明,这个过程还可以解释最为遥远和困难的概念的诞生(他为自己冗长的说明道歉说:“我现在太懒了,或者太忙了,不可能把它缩得再短一些。”)。他解释了思想如何考虑一些简单的概念,如何把它们放在一起形成复杂的思想;如何在简单和复杂的概念之间进行区别。我们注意到一些不同的物体(一张帆、一块骨头、一杯牛奶等)所共有的特质,再有意地排斥掉其不同的地方,从而形成比如“白”这样一些抽象的概念。同样,我们最终会形成像无限、同一性与多样性、真理与谬误等抽象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