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啊,要说过得不好吧,还真挺不好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心里一紧。
高一下学期休学,后来转到市一中,留了一级。也没怎么学习,考了个三本学校,天天旷课。现在打篮球,兼职,就是他的一切了。
短短几句话就说完了这八年间他做的所有事,但没有我想要的信息。
“也没交女朋友哦?”我问完这句吸了一大口可乐,却把自己呛住了。喝进去的可乐居然从鼻子里喷出来,我只想找面墙撞上去。事后江楠说我虽然提问的语气满不在乎,但表情和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
至于江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李无双面对面坐了十几分钟后,发现了坐在我们斜前方的江楠和李舒杰。那两个人在完全没有阳光的麦当劳里戴着墨镜装盲人,但明显是在偷听。
“没有。”
“为什么啊?”
“不想。”他语气坚定,我没敢再追问下去。我自顾自地吸着可乐,很快就见底了,我没察觉,再猛吸一口时,发出了呼呼的空气声。
“怎么不说话了?”
“想问你个问题,但又觉得你会生气。”我改用吸管搅着冰块。
“你问吧,我保证不生气。”
“那时候我听说你自杀了……”
他却一副早就释怀了的样子:“有一段时间确实比较难过,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休学后的某一天,我看到架子上有几瓶我爸的酒,听说酒精可以让人麻痹,我就拿来全喝掉了。其实蛮好笑的……喝到后来酒精中毒,我一个人在家已经口吐白沫了。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唉,先不说这个了。我妈刚好下班回家,赶紧送我到医院,我才被救活过来。”
“这么回事啊……”
他笑了笑:“我只是想彻底地醉一次,没想到中毒了,更没想到被传成自杀了。人言可畏,真是人言可畏。”
“幸亏抢救得及时。”我像一个听故事的人随时给出毫无意义的回应,只能苍白地重复着“是这样啊”“那后来呢”,无法鼓起勇气问出“为什么会喝成那样”“那个时候有想到过我吗,闪过一瞬间也行啊”。
“对啊,多亏了我妈。我妈其实很苦的,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妈不在了,天会不会塌下来。”
“那你爸爸呢?”我这个问题纯属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从医院出来后,他还因为我偷喝他的酒扇过我一耳光。”
“你记不记得,我们还吵过架呢?”我笑着说,“还挺激烈的呢。”
“我一直想跟你道歉的。那段时间心情特别不好,当时年纪太小了,没道理地随便发脾气。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当时说的都是气话,不是真心的。”
“你知道我伤心了多久吗?”
“对不起。你还在生气吗?你骂我吧。”
“我骂你干什么?我早就不生气了。真的。”
我突然真的不再生气了。我看着眼前的少年,尽管已经不再是少年,突然发现自己过去说的什么恨他讨厌他永远不会原谅他的话,这时候全化成气体消失不见。他就是我的少年,那个放学后给我唱歌,默默牵我手的少年。他就是每天我盯着手机几乎要把屏幕看穿等待的那个人。
我如同拿着一张问卷从头到尾地提问“你记不记得”……选项A是记得,B是不记得,若选A,就在那个问题后面打上一个钩。我期待问卷结果全部是A,直到那个问题出现。
他休学前曾经让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但那个时候我忘记了没有打,我因为这件事愧疚至今。
他想了想,说,抱歉,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我不甘心地让他再好好想想,可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失落地说好吧,那时候你明明说想听听我的声音的,忘了就算了吧。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他问。
我点点头说:“八年了吧,我算得没错吧?我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很对不起你。甚至有时候觉得如果我当时打了那个电话,是不是你就不会自杀。这个想法总是缠绕着我。即使你现在完完整整地坐在我对面,我仍旧是这么想的。”
他说:“就当真的有过这回事。我现在忘记了,会不会减轻你的愧疚感?”
我说:“不知道,也许会吧。”
他笑了:“那你就别愧疚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我跟着他笑了。
走之前李无双坚持要陪我等车,上车前他问我:“米乐,你记不记得那天下午……”还没说完,他就自言自语地说“算了”。
他的问卷,一道题没做就草草交了卷子。
我记不记得那天下午呢?是哪一天下午呢?
6.
李舒杰、江楠、我,我们三个坐在“一夏”里面,却各怀鬼胎。
我在纠结李无双在我临走时要问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江楠最近遇到了一个追求者,她在纠结要不要答应。李舒杰嘛,正黑着眼眶黑着脸,闷着头吃第六份冰激凌。
“米乐你说这货是不是傻,那天在麦当劳里面坐得好好的,突然冲出去跟外面一个光头男打架,他一介文弱书生,被人家揍得面目全非的。”她说着戳了戳李舒杰的黑眼眶,李舒杰“哎哟”叫了一声,“那沈婉琳有什么好的?你是她什么人啊?你为她打架的时候,她在旁边帮着你了吗?还不是我把可乐泼到光头男的眼睛里你才有机会跑的,现在弄得跟熊猫似的,也没见沈婉琳把你当国宝捧着呀。”
“可乐也泼我眼睛里了。”功夫熊猫李舒杰反驳。
“你现在还怪我?我上都比你强,你那么大的个子怎么连架都不会打?”江楠就是女金刚,除了她没人能拯救在高楼顶尖上命悬一线的李舒杰,她替他打落了飞机,自己也顺利活了下来。
那天李舒杰和江楠两个盲人偷听到一半突然跑出去了,我当时哪顾得上关心他们两个干什么去了,一心和李无双聊天,瞬间就把他们存在的事实忘得一干二净。
沈婉琳挽着一个光头男从麦当劳外的街上走过,恰好被李舒杰看到,他立刻追了出去,还没来得及质问,就挨了光头男一拳头。
江楠说光头男脖子上戴了条很粗的金链子,又俗又难看。光头男?我想起在Summer吻沈婉琳的那个人。沈婉琳在病房里说过光头男对她大打出手,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现在信了吧。江楠挑着眉看着我,不久前在医院她也是这个表情。
我忙岔开了话题:“对了,你那个‘小黑’什么情况?”小黑是江楠给追她的男生起的昵称,来源于他的肤色。
“小黑,怎么听名字像条狗啊……”李舒杰话音未落,就挨了江楠一巴掌。
“果断拒绝了,不过他好像没有放弃的打算。他是我们学校足球队的。我一看到他就想到阿津,怎么也入不了戏。我怎么不是喜欢上踢足球的就是被踢足球的喜欢。”江楠说。
“他人怎么样?”
“还不错啦,至少别人是这么给我说的。说每次训练完他都会给全队买水什么的。他上大学以来也没有过女朋友。”
“要不要我们去给你把把关?”李舒杰摩拳擦掌。
“我都拒绝人家了还把什么关。话说……你们两个毕业设计到底做完了没有?论文写了吗?有时间跟我在这里闲聊怎么不干点儿正经事?”
“别转移话题!你问我们,你自己呢?学校的工作都交接好了吗?”我说。
“我一个艺术生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我都已经找到工作了。倒是你们两个学霸,这么关键的时刻整天只知道关心一些男女关系的低俗问题,我都为你们的未来担忧了。李舒杰,你研究生面试准备好了吗?米乐,你到底去哪个公司赶紧决定啊,真以为人家公司少了你就不运营了?”
我和李舒杰立刻闭嘴了。
“那……我俩就不去看了。别太冲动,好好考虑考虑,说不定真的适合你。”李舒杰说。
“嗯,我们可不想让你被人欺负,如果跟阿津是一类货色,我们才不会放过那王八蛋呢。”我说。
江楠出了半天神,没听到我们说话。她问:“你们说,什么是爱啊?”
7.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那是个有些熟悉的下午。我回家打开课本,第一页就写着李无双的电话号码。我往后翻,却发现每一页都写有那个号码。我打过去,李无双很久都没有接。就在我准备挂掉的时候,他突然接起来说:“你怎么现在才打来?”
听着声音就能想象出他的面无表情。
“来不及了。”我还没说话,他又开口了,有些不耐烦,“已经太晚了。”
听筒里出现了长久的忙音。
“喂?喂!你听我说!”
醒来后我满头大汗,我找出课本,来来回回翻了十几遍,但除了笔记什么也没有。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不会晚的,一定不会晚的。
从那以后我就充满了愧疚。从那以后我就觉得李无双一定在怪我。我在他需要我的时候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我们再见面的那一天,他云淡风轻地说忘记了。他等过我的电话吗?还是他从来没有在等我的电话?他有在等吗?
8.
正在图书馆看书,手机提示有新的私信。点开看,是李无双发来的。
“谢谢你,我见到了一个想见的人。”
我激动得手都发抖了,接连看了好几遍,然后回复:“是吗?我是她的好朋友。我也是擅自做主把她的号码给你的。她没有生气吧?”
我实在没有勇气承认这个躲在网络后的人就是自己。
“没有。很多年没有见了,老朋友在一起叙叙旧。”
“你们……只是老朋友?”
“是啊。曾经有一些误会,才没有再联系。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
“那你们现在怎么样?还会见面吗?”
我根本没考虑到这样会不会引起李无双的怀疑。
“应该会吧,如果她愿意的话。但我们现在各自都比较忙,即使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大概也不会频繁地会面吧。”
怎么不会?我和江楠几乎每周都会见面啊!
“你对她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吧。”
误会?
我想起八年前一个下大雪的晚上,学校的操场积了厚厚一层雪。他带着我偷偷爬进关了门的操场,在雪地里追着我跑。我没有攻击力,只能躲着他砸来的雪球。我的脸被冻得通红,他伸出一只手捂着我的脸,另一只手上还握着刚刚团好舍不得扔掉的雪球。操场上一片黑暗,只有远处路灯的光照了一些过来,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们不只是朋友,对吧。”
我用力地点点头。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明明亲口说过的,我们不只是朋友。
9.
江楠看着窗外发呆,说:“问你们呢,什么是爱啊?”
李舒杰已经点了他的第七份冰激凌,他没好气地说:“爱就是傻×追傻×,傻×不愿意,傻×不放弃。”
对每个人来说,爱都有各自的含义。爱是追逐,是等待,是放弃,是宽容,是原谅。
沈婉琳曾经因为参加朋友的生日会而回家很晚,李舒杰就坐在她们聚会的KTV外一直等到深夜,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等她回家上楼后才放心离去。尽管那时候沈婉琳身边已经有了护花使者,他仍旧紧绷神经,若护花使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高中的学校是寄宿制,宿舍管理很严,十一点半熄灯后连话也不能说了。在一个静谧的晚上我们宿舍的门突然被砸开,我和舍友都吓得大气不敢出,宿舍里甚至有人抄起了台灯准备同归于尽。黑暗中江楠激动地喊“他接我的电话了!他和我说话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潜能爆发踢开了我的宿舍门,也没有看清她当时已经激动得泪流满面。我只记得宿管阿姨急匆匆从走廊尽头骂骂咧咧地赶来,江楠伸出头去大喊“随你便好了,我喜欢的人愿意和我说话了”。
那个时候我们无疑相信,爱可以持久永恒,让人一想起就热泪盈眶。
无论是沈婉琳、阿津,还是李无双,“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放学后一起走吧”“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谢谢你。”
“好的。”
“没问题。”
这就是爱啊。
爱是我知道他还活着时心里突然的轻松,是我再见到他时突然加快的心跳,是有个声音对我说,我想和他在一起。
那个声音,突兀地从心底传来。
是的,我想和他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