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东尼
狐二第一次遇见狐大是在那个深秋
他并不清楚那是狐大度过的第几个秋天 只是远远地看着狐大追捕一只野兔的美姿 便觉得狐大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他偷偷地跟在狐大身后两天两夜 吃他吃剩下的一条兔子腿 或是一只野鸭的翅膀 他自己以为隐藏得很好 可是满月的夜 狐大突然出现在他身后 狐二才发现 其实自己早在两天前第一次跟踪狐大的时候 就暴露了踪迹
“你这种半岁多大的狐狸崽儿其实是很多猎手捕猎的最好目标 你知道吗”狐大摇着尾巴绕着狐二打圈圈
狐二有些害怕 可是莫名来的勇气让他一直正视狐大的目光 他总觉得最可怕的事他已经面对过了 再也没有比那一夜醒来发现妈妈无声无息地躺在身边 身体却不再温暖让他更慌乱无措的事情了 而现在 他面对狐大 尽管此刻 他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甚至发觉对方似乎怀抱着某种敌意 但狐二咬咬牙 摇着耳朵说“可你总是在路上给我留了点吃的了 不是吗”
狐大脸上的凶相凝固住 尴尬地皱皱眉 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要 吃不完了而已”接着 他跑过去 近距离地嗅了嗅狐二 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继续说“你不是这片林子的家伙 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你妈妈呢 秋天快过去了 你不赶快回到你妈妈身边 是熬不过这个冬天的”
狐二是初春出生的 万物初始的季节 他只见过夏天 连秋天是什么他都远远没搞清楚 从狐大嘴中听到冬天二字更加不理解 他眨着眼睛说“我正要去找妈妈” 狐大呼出一口气 说“那你快去吧 满月夜是狼群出没的日子 一不小心你就会被吃掉的” 狐二见狐大转身要走 赶紧抢先一步跑去他前面说“那你能告诉我狐狸镇在哪里吗” 狐大怔住 盯着狐二重复了一遍说“狐狸镇？”狐二快速地点点头说“对 狐狸镇 妈妈说她去了那里 所以我要去狐狸镇找她”狐大重新皱起眉头 思考了一会儿 问道“你妈妈是什么时候告诉你她去了狐狸镇？”
狐二想起那一夜 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虽然他还不懂那是什么 但总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为了给狐大解释清楚 他控制住了情绪 慢慢说道 是几天前 妈妈步履蹒跚地回到家里 身上沾满了血 有些虚弱地舔舔狐二的毛 告诉他让他去西边的树林 因为家里不安全 妈妈已经虚弱得说不清话 但依然用力地舔着狐二的毛 狐二问她为什么要让他自己去西边的树林 为什么妈妈不去的时候 妈妈咧开嘴说“因为妈妈要去狐狸镇 那里有很多只狐狸 非常美” 狐二还没来得及问妈妈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去 妈妈便闭上眼睛睡去了
狐二尽量想将这件事情讲得清楚 他不知道狐大有没有听明白 也不知道狐大到底知不知道狐狸镇在哪里 只看到狐大一声不发地沉默了好久 半晌 狐大坐在地上 眯起眼睛朝月夜吼叫了一声 一时间树林里响起了持久的回声 回声之后 便是更加沉默的无声 狐二感觉自己都快睡着了 突然听到狐大的声音响起 用低沉的声音说“我知道怎么去狐狸镇 但是冬天快到了 等冬天过完 我再带你去” 说完 他起身超过狐二 狐二就着月光 看到狐大伟岸的身躯的影子朝自己压来 一时间对他意味不明的话没有反应过来 狐大踩着树叶咔咔作响 远去的脚步声突然停下 转身对狐二严厉地吼道“还不跟我走 想要去狐狸镇的话 先要保证自己不被狼群吃掉”
狐二赶忙转身 一步一个脚印地跟上狐大的步伐 从此 匿名跟踪变成了名正言顺的小跟班
在冬天到来之前 狐二跟着狐大去打猎 他学狐大的样子缩在干枯的草地里 等待肥美的野兔钻出洞的那一刻 等待的时候 狐二总是忍不住要跟狐大说很多话 他问狐大多大了 家在哪里 平时有什么爱好 狐大要么沉默 要么一两个字打发过去 唯有在教狐二打猎的时候 才会多说些话 狐大说 秋天的兔子最肥最好吃 而且跑得最慢最容易被逮到 但正因为如此 他们才不愿意出洞 所以你必须有耐心 你要忍住饥饿 忍住欲望 忍住打草惊蛇的冲动 潜伏起来 等到兔子放松了警惕 他们就是你的了
狐二问他“为什么秋天一到 大家都一副慌慌忙忙互相追的样子”
狐大说“这是为了冬天做准备 到了冬天 一切都进入沉睡 这片林子将停止供给 所以我们必须要在冬天到来之前储备足够的食物 否则冬天就会饿死”
狐二终于问他道“冬天是什么”
狐大久久没有回答 久到狐二以为他又一次忽略了他的问题 索性不再去追问的时候 才听到狐大突然开口说“冬天是忍耐的季节” 他紧紧盯住野兔的洞口 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猎人 眼睛露出可怕的寒光 可是他的声音无比轻柔像是在诉说一件因为优雅而亘古不变的真理 他说“冬天就像我们潜伏在兔子洞口 忍耐再忍耐之后 便是好事的发生 只要忍过了冬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
狐二不假思索地接着说“就比如忍过了这个冬天 你就能带我去狐狸镇找我妈妈了吗？”
狐大有点踌躇 但很快他肯定了狐二的说法 说“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个冬天 有的冬天长 有的冬天短 但是你记住 一定要忍耐 把冬天忍过去了 就一定会好起来” 说完 狐大突然一个跳跃 身体如剑一般飞了出去 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 狐二还在细细咀嚼刚才狐大的话 一抬头便看到狐大嘴里叼着一只肥大的兔子 由此带来的喜悦 让他觉得 冬天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事 更何况 冬天就在狐狸镇之前 过了冬天 到了狐狸镇 就能见到妈妈了呢
冬天比想象中来得快 经过一个秋天 狐大把狐二喂得比之前胖了一圈 身上的毛发也比之前蓬松了许多 经过这个秋天 狐二学会了如何给自己搭一个舒适温暖的小窝 有狐大这个经验丰富的教练 狐二已经可以捕到一两只地鼠 狐大从不口头上对狐二进行表扬 他不像他的妈妈 看到他有丁点儿的进步都大呼小叫 但狐二能明显感觉到 当狐大看到狐二叼着第一只猎物来到他面前时 眼中透着骄傲 无意中 狐二听到狐大跟隔壁树上的猫头鹰聊天时说到 别的崽子这个时候还在吃奶呢 他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狐二听到这样的话 心中又感到了久违的落空 仿佛失去了某些珍贵的事物一样莫名地难过起来 但很快 他忍住了这些情绪 虽然还无法收放自如 但狐二已经可以做到忍住眼泪和悲伤
整个冬天大部分时间狐二和狐大都待在窝里 打猎的时间变成每周一次 森林果然进入了匮乏的荒凉期 万物沉寂 没有一丝生机 可毕竟狐大是个老手 弹无虚发 每次他出行总有收获 狐二跟在狐大身后蹦跳着雀跃着 他摇着尾巴问狐大为什么你这么厉害 为什么你能这么厉害 狐大有些不屑地说“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就知道了” 狐二问他“那该怎样才能长到你这么大呢” 狐大说“哟 那得过好多个冬天吧”可是当狐二问到狐大究竟有多大时 狐大闭口不谈 狐二跑去问隔壁的猫头鹰 他似乎是这片林子里狐大唯一的朋友 猫头鹰挠挠头说“嗯 那老家伙啊 反正不小了 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了 这林子的鸟啊虫啊都怕他 连狼群也都避讳着呢” 随着冬天的深入 狐大的睡眠时间明显变长 有时候一睡就是两天 虽然狐二也总是打盹 但他能感到狐大在某些方面的力不从心 比如 他突然发现狐大居然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比如狐大跳跃的一瞬间产生了迟疑的片刻 总之衰老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纵使他与狐大才认识了秋冬两季 却觉得自己已经陪他走过了一生
狐大最后一次带着狐二巡视这片森林是初雪的夜晚 狐大又一次告诉他 哪里的地势适合捕猎 哪里适合挖洞 突然他开口道“再下一场雪之后 等雪化了 春天就会来了 田间的兔子会下很多小兔子 如果逮到母兔子就把她们放了 没有母兔子的小兔子很容易死掉 这样你来年就没有吃的了”狐二经过一个冬天的成长 已经明白了很多道理 他懊恼地说“比如去年秋天时的我吗？”狐大没有回答 转了一个话题说“我可能马上就要去狐狸镇了 春天来的时候 你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你妈妈吗？”
狐狸镇这个词又一次来到狐二的脑海中 片刻的陌生之后 他竖起耳朵说“等下 为什么要你帮我捎话 你说你会带我去狐狸镇的” 狐大垂下头说“你现在还不是时候” 狐二说“你是怕我拖累你吗 不会了 我现在会自己捕猎自己搭窝 不需要你的照顾” 狐大说“那就好” 狐二说“什么叫那就好 你说过要带我去狐狸镇” 狐大不回应 在雪地中坐下
“骗子” 狐二丢下这句话 转身跑开 直到最后一场雪化掉 他都没有再去见狐大其实当时狐二并不是多么生气 更多的是害怕 他想起了秋天妈妈告诉他 要去狐狸镇之后的那一夜 那种面对分别的悲伤和恐惧在狐大说出“那就好” 那一刻又一次袭来 狐二仿佛睡了好长的一觉 一睁眼 发现地上所有的雪都化了 森林又恢复了一片生机 那是他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世界 周而复始 一切又重来了一遍 一切又变得熟悉了 唯一不同的是 狐二身上那些灰溜溜的绒毛全部褪掉了 换成了和狐大一样的油光发亮的皮毛 甚至比他的还有光泽 他想去找狐大炫耀 可是找遍了整片树林都没找到 隔壁的猫头鹰似乎没有狐二那么失落 他说“狐狸死的时候都不希望让别人看到 你应该相信他 他不会让自己死得很难看的”
死亡这个词在那时第一次具体地出现在狐二的脑海中 这个词似乎把一切都说通了 妈妈的睡去 狐大的失踪 还有那个好像根本不存在的狐狸镇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 狐二已经彻底明白了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才发现在第一次知道这个词时并没有明显感觉到特别的刺痛
很多很多年后 狐二在满月的树林里 遇到一只未足岁的小狐狸 怯生生地问他“你知道狐狸镇在哪里吗” 那一瞬 狐二才终于知道了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 对死亡的未知 是最后留守的天真 为了维护这些天真的力量 足以柔化所有的痛苦
老年的狐二踱步走到这只小狐狸身边对他说 “我知道怎么去狐狸镇 但冬天快到了 等冬天过完 我再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