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回乡,为报效祖国,也为了一桩心愿:严格地讲,他根本就未见到他的将军父亲。这些年一岁岁步入暮年,先生思父之心简直到了无法扼制的程度。哪怕有张照片看上一眼……但是烈士没能留下。然而,将军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他有一幅墨宝赠给过一个部下,也就是说,这墨宝散失在民间。至于墨宝是书是画,先生不知道也不在乎,见物如父。先生第一步举措是出资100万,求收藏者割爱。
小县城刹时间沸腾起来,真有些书画送到先生面前,至于来历,说得也有道理,或“文革”间遇难者托存,或自家先人收藏。刘先生一笑置之:“这不是。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宝贝,然而绝不是这。”
“丢人!”孙膘子火啦,“他那鸟钱怎恁好用,勾得一个个脸和腚全不要啦!”雄赳赳直奔刘先生下榻处,竟看不出瘸来,冲人家道:“不用劳神啦。在我那儿。”
先生大喜:“只要是先父遗物,100万绝非戏言。”
“钱?我缺得多啦,100万哪到哪?这东西是师长送我的,怎么可以给你!”
“老人家,我刘某思亲之心太炽,请您给予同情。至于钱,我可以再添。反正回乡是捐资,我不吝惜。”
“不。”孙膘子登登登走了,扔下半句话,“你没资格。”
孙膘子确实跟将军干过,还当过贴身警卫。后来在恶战中被俘,幸没暴露身份,关够了,又放出来。彼时将军已殉国,部队也散了,他就种田;解放后差点弄成叛徒,结果白搭上一条腿,啥待遇没有,如今仍给人家打更。好在老东西身体壮实,80多岁了依然硬梆得很,用他自己的话是“小日本打不死,要我的命可就不容易喽”。不过他处事跟正常人两路,气急了背后都叫他孙膘子,可怜他自己还不知道。
献墨宝的热一下子灭了火。对孙膘子那事,信的,说他膘劲儿又上来了;不信的,也说他膘劲儿又上来了。
刘先生寻根之心不泯啊,千方百计,官的私的都找了,老头一句话:“搜行,抢行,给不行。”
刘先生无奈,携妻子亲来孙瘸子的小趴趴屋:“老人家,我的确是将军的骨肉,政府可以做证……”
“不是这个。你看师长,怎么做的?你,跑到外国,还,还去了日,日本,你有什么资格?”
老孙头从一卷破烂里找出个油纸包,抖索索地打开。哦,政府官员,刘先生,谁也没有想到,将军的“墨宝”原来是用铅笔写在半张旧伪满报纸上的,大大小小“孙得胜同志精忠报国民国三十五年七月六日”!
官方陪同人员正尴尬之际,却听刘先生哽咽出声:“是了,是了。我确实没资格继承这墨宝……老人家,只此一眼,今生无憾矣,可是,我苦寻多年,绝不单为此遗墨,我在找一种精神一个人!如今我找到了……您得让我叫您一声‘爹’。”说着,刘先生肘一下夫人,两口子双双在肮脏的泥地上跪了下去……
称呼
老班长喝得不少。
我心里也怅怅的。老班长当年那是啥风采,他才思敏捷,风度潇洒,全班人跟屁虫似地围着他身后转,男生,女生,弄得我既敬又恨却无奈何。人嘛,谁让你没有过人之处呢。而今非昔比,我虽然屈居师范生,眼下却高高在上,是一个区的头儿,党委书记;老班长呢,他尽管考上省级名牌本科,农民背景,熬到今只不过是个副科级巡事员,又偏在我管辖之下,将心比心,给谁谁也快活不起来呀。
同学聚会,每月一搞,我是很重视的。不用我操心,有同学兼属下张罗。我怎么也不可脱离群众对不对。全区机关十多名同学,顶数本书记出息,大家把我奉至上座,老板老板叫得亲切,令人心尖上如同拂着鸡毛,痒酥酥地好受。我绝对不能不参加,让大家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瞌睡虫怎么样?席间我对大家说,别叫老板,咱们同学嘛。可是他们记性不好,也不能苛求。每这时候,老班长独独叫我的学名。我不怪,他是班长,当初领导过我,现在给他点心理平衡还不行嘛,于是我总称呼他老班长。
现在他又是闷闷地喝了点酒。他生活困难,地位又最低,心里不好受,别管。大家炸炸呼呼吵着要去洗浴中心放松一下,我不反对。于是又有属下兼同学张罗。说就那么几步,不用车,老板怎么样?我说也行,老夫聊发少年狂嘛。我们就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迎面一个老头子,破衣烂衫,跟前面同学伸手要钱,没人理;向我伸手,我也没听清他嘟哝了句啥,反正不劳而获的太多,你给得过来嘛。
走出几步,我下意识地回头,见老班长落在后面,跟那乞丐搭讪。真是憋闷极了,怎么理这种人?我刚想喊他,却见他掏出好多,大约是兜里所有的钱,给了那花子。花子差点要跪下,他扶住,郑重地握手作别。
我鼻子一酸。老班长,对不住了,提拔你,本是小菜一碟,看把你窝屈得病态啦。这时有人回头喊我们,便装作啥也没见,进了中心。
老班长默默坐着,呆若木鸡。我说,老班长,高兴点儿。有人说,老班长,遇上亲戚了?他们也看见给钱的事儿啦。但怎么也不该说亲戚来寒碜他呀。我刚要说几句,老班长却点了头。真的,比遇见亲戚还动心。
咦?我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他说,好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啦。
我的心猛一下揪紧。刚才,刚才……那老头,哦,想起来啦,怪不得陌生。他喊过我,同志,灾区来的,帮帮……却被我甩开了!
啊,同志,这曾经是多么崇高而亲切的称谓,是哪天开始被冷落的?我……老班长!浑身如同爬遍了小虫虫,我的心也在解冻。我无限崇敬地望着当年的兄长,是您又一次复苏了我被酒精和赞美麻醉了的心啊。
这时,又有一个同学喊,老板,咱来点啥?
我沉下脸,说,回去,啥也不来了。告诉诸位,从今以后,管我叫同志或者书记,如再叫老板,我跟他不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称谓!
谎言
见到老人,是去年冬天。
他瘦高瘦高,一脸倦容,开口说话,哈拉子偶尔便流出来,尤其那条破棉裤,裆胯处白花花积满尿碱,是小解时滴上的。
我想,老人完了。
他不知道作家是什么大干部,听说来自市里,七十多岁的老人竟给我行了一个军礼!
不过是到这偏僻山村考察民风,派饭到他妹妹家,便遇上了这老人。村长有意无意地介绍,老头当年是抗联战士,打过日本鬼儿,会讲不少抗联故事,您当作家备不住听了有用。
是吗?稍一问老人,他竟然在靖宇将军身边担任要职。
我大吃一惊!这样历史的人应当在中央任职,损到家也得坐在省里,为什么弄成眼下这副模样?
老人说,日寇归堡子,把所有的百姓都强行集中成一大村一大村地看管起来。抗联队伍找不到粮食,战斗力减弱,军事上又受挫,根据当时形势,他受命率一批抗联战士将武器藏匿,分散转移。结果迷了路,饿昏在冰天雪地中,被日伪军俘虏,以后他们在一张什么纸上摁了指印,便被释放。解放后他把这经历向政府说了,上级说,那是具结悔过,属变节行为,弄来弄去,成了叛徒。被俘后挨日寇的打,这是为了求解放;解放后挨自己人的打,这是命里该着。
我心里一哆嗦,忙问,为什么摁那指印?
老人说,大伙都摁,你不摁,那就暴露身份了。我怕受不了刑,那批武器落到日本人手里,还不是用来杀咱抗联?
其实那张纸究竟是干什么的,老人至今也弄不明白,只想着早早放出去,明春东山再起,谁知杨司令已经牺牲,队伍拉不起来……
他娘的不知哪个头脑发热的东西,笔头子一戳,害了老人一生!
既然没有知道这段历史,你为什么要自己说出去?我十分为他惋惜。
混浊的眼泪极缓慢地从他糜烂的眼角溢出,同志,我在日本人那里撒谎,那不算丢人,怎么向政府还要撒谎吗,我是党员。
党个屁。村长悄悄和我说,什么证明都没有,再说快五十年没过组织生活了,谁承认!
我心里一又哆嗦。
饭后,我问他,大爷,要我帮您什么,说吧。
我想党。这么些年,党不要我,我根本就没有出卖党,怎么是叛徒?咽气之前,要是能承认我在过党,不是叛徒,同志,你就是我的爹娘啦。
老人“扑”地给我下了跪!
我搀他起来,问他要不要待遇。
他说,土埋到脖颈的人,要什么?能吃上苞米粥大饼子,我感谢新社会。
我咬牙切齿,一定满足老人这点要求。
我给老人以无限希望,老人提供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抗联内幕,令我喜得发狂。
返回市里,越想越替老人惋惜,知情人说,当年他好小伙子来着,否则靖宇将军怎能选他到警卫连;可是摊上那一回事,便不成人啦,娶不上媳妇,胡乱寻了个半吊子女人,缺心眼不说,还有胩尿炕病,之后连个后人也没留下,如今孤身一个,赖到他妹子家里,受尽了歧视……
这个当年出生入死的战士,别说什么功劳了,现在的人让他体验几天那种生活,也受不了,怎么能这样对待他!我找到民政局长,我俩是朋友。
他要补助?
民政局长警惕起来。
我把老人的要求说了。
局长大笑,操,老东西有病。恁大岁数,等着死得了,要党票干什么用?说他是不是叛徒,又能咋的?再者,说是没要求,穷山恶水出刁民哪,你一平反,事就来啦,谁纠缠得起?你老伙计真多事,撑的。
我一介书生,没心没肺,想不到堂堂民政局长、县团级干部,竟这么个水平!我去宣传部、组织部、甚至统战部,结果出乎意料,不是往外推,便是笑我无聊!
无计可施,这事我只好先放一放,待有机会了往上面反映反映,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可转过年,老人的外甥突然找上门来,告诉我老人不行了,却迟迟不咽气,说想我,并且不许准备后事。
我的天!我立即赶到老人面前。
老人已挺了三日,昏过几次。见到我,竟回光反照,坐了起来,同志,我那事……
大爷,批了!您不是叛徒,您是中共党员,过几天市里要送证明来呢。不知哪的力量,我急中生智就当他撒了弥天大谎。
我是,党员?我不是,叛徒?
我十分认真地点头。老人使劲抓我的手。
老人只留我自己在屋里。他指着一只布满灰尘的棺材说,不用了,火化,交、党费。
顺着他的示意,我挪去棺盖上的杂物,打开棺材,妈呀,有一堆钱,多少年积攒的,有拖拉机毛票,有天安门一元的……差不多五百!
我跪在含笑逝去的老人面前。原谅我刚才的谎言吧,大爷,您最恨撒谎,我却让你为一个谎言而满足地死去,还有,这党费,让我到哪里交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