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盛世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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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柳暗花明天印山(一)

隔了一天,思雨打电话约韩云霈,问他想不想去天印山看看定林寺的南宋斜塔,顺便拜访家燕姐。

韩云霈一口就答应了。

他从没拒绝过思雨的召唤,况且,天印山和天印公司如今也正强烈地吸引着他。

因为交通不便,韩云霈至今没上过天印山。不止一次,他乘车途经宁杭国道,远眺天印山那奇特的山形,慨叹天工斧凿之神,却只能满足于纸上得来的浮泛印象:天印山,俗称方山,实际上是一个火山口,是五百万年前火山爆发的遗痕,山顶现在还有一片凹坑,被称为天池。相传秦始皇南巡,术士望见金陵王气氤氲,遂挖断方山长垄以泄王气,于是有了从西、南两面环绕天印山的秦淮河。孙权开破岗渎,东通吴会,西连秦淮,即以方山埭为起点,天印山因此成为金陵门户。六朝时设方山驿,与石城驿一南一北,都是商旅云集之所。金陵官宦文人南行,都以此地作为行程的第一站,送行者也常远送到天印山下,留下了许多优美动情的诗文。

天印山与金陵人文如此密切相关,他这个自命为文人的,寓居金陵五十余年,而足迹未曾一至,没见识过定林寺前的南宋斜塔,岂非缺憾?现在有了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于是说定,下午思雨来邀他一起走。韩云霈届时下楼,只见相府营路口停了辆黑色奥迪,思雨摇开后车窗笑着向他招手。他从另一侧上了车,才发现开车的竟是曾宪章。想来是曾宪章要去定林寺公干,乔思雨做了个顺水人情。韩云霈不禁有些懊恼,后悔电话中没有问清楚。他本来已拿定主意,对这个男人敬而远之,仍像以前一样和思雨做朋友,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得与他同行。可是既上了车,自没有再下去的道理,他只好同曾宪章打招呼,说真不敢当,让您开车。

曾宪章笑道,借花献佛吧。定林寺的事情市里催得紧,曾市长打招呼,帮着借了辆车,方便工作。我和思雨都能开,就不麻烦司机了。小车自洪武路一径向南,上了中华路,直奔中华门。城里车多路堵行人乱,曾宪章不敢分神。乔思雨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起这几年,金陵城里有些什么变化。韩云霈想了想,要说这两年,金陵老城最大的变化,可能就是不再翻天覆地的大变。那个在古都金陵疯狂推行“老城区改造”的前市委书记贾为国,如今正在共和国的监牢里接受改造。新一届市委明确宣布,加快城市化进程,把“蛋糕”做大,在金陵东、南、北面规划出三个新市区,南面的江宁县就成了江宁区;建设重点要转向新区,老城区做减法,新城区做加法。金陵老城,才不再像个大建筑工地了。

曾宪章插了一句,城市化是大势所趋,势在必行啊。

乔思雨说,现在的城市,年年旧貌换新颜的太多,保持历史风貌的太少。她在北京几年,想到老家的房子,总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掉。这次回来,真有些惊讶乔家大院生命力的顽强。谁都不给它一丝温暖,它竟依然故我地活下来了。不过,历史风貌再好,到底是风烛残年,再不采取切实措施,迟早是落得个灰飞烟灭。

说起乔家大院,韩云霈心怀愧疚,只能叹息。虽说专家学者年年发呼吁,人大政协年年有提案,市政府说不清是顾不上,还是不重视,对乔家大院始终冷处理,无人过问。几年下来,在周围新开发小区的映衬下,百年老宅越显得风雨飘摇。所谓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实际上只是不许人为破坏而已。

他没有明说的是,城市建设重点虽然转向了新城区,老城区里的“非重点”工程依然不断。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曾宪平,接替的是赵如松的职务,继承的却是贾为国的衣钵,只是将“老城区改造”的口号,换成了“危旧房改造”,动作不是那么大,矛盾冲突也就不像过去那么激烈。赵如松为人正派,就是在贾为国的淫威之下,还尽己所能为原住民多争取一点权益,民间口碑不错。曾宪平则将老城区黄金地带仅存的传统建筑,统统划为“危旧房”,“改造”的办法就是将原住民迁出,让开发商建造貌似仿古的高档别墅,售价动辄数百万,说白了,就是逼穷人给富人腾地方。两三年下来,曾宪平已经激起了金陵市民的怨恨,将一个现成的外号转赠给了他,叫他“曾剃头”,且编成民谣,广为流传:“曾剃头,盖别墅。城南人,没得住”,“曾剃头,下毒手,老城南,剃光头”。乔家大院既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不可能拆平了建别墅,自然不会进入他的视野。

死马当作活马医,韩云霈递了句场面话给思雨夫妇,你们同曾市长这么熟,不妨向他提提。

乔思雨瞅了一眼曾宪章的背影,说,看机会吧。

出了中华门,过了外秦淮河上的长干桥,就是古长干里了。韩云霈指点给曾宪章看,说雨花路东边,就是明代大报恩寺的遗址,轰动天下的佛祖顶骨舍利,就是在这里挖出来的。

曾宪章减了车速,问舍利还在不在这儿,显然有想看的意思。韩云霈告诉他,这里仍是一片废墟,只能看到宝塔地宫的遗迹。考古发掘是市博物馆考古部做的,石函铁函、七宝阿育王塔、银椁金棺、感应舍利等,都在市博物馆;但是最重要的佛祖顶骨舍利,因为佛教协会坚持,现收藏在栖霞寺藏经楼中。

车过雨花台,新修的公路宽敞平坦,车辆不多,曾宪章的话多起来,说他在北京看到佛祖舍利盛世重光的电视直播,不知道佛祖顶骨舍利为什么会瘗藏在金陵,历史上有没有留下可靠的记载。

韩云霈很乐意为曾宪章解惑。他说,金陵本是江南佛都,“南朝四百八十寺”脍炙人口。早在东吴赤乌年间,因康僧会迎来佛舍利,孙权在建初寺中造阿育王塔供奉,就是中国最早的佛舍利塔。东晋时古长干里建长干寺,南朝梁更名阿育王寺,流传有绪。

北宋初年选择此地重建长干寺,供奉佛祖真身顶骨舍利,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而佛祖顶骨舍利在唐代即有流入中土的记载,宋代初年又有几次。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长干寺主持演化大师可政和尚奏报,长干里一带佛舍利显灵,意在重修长干寺;真宗允准重修,并建九层八面真身塔,赐名圣感舍利宝塔;天禧二年又改长干寺为天禧寺。李之仪《天禧寺新建法堂记》中明确记载:“天禧寺者,乃长干道场,葬释迦真身舍利,祥符中建塔,赐号圣感舍利宝塔。”

明初永乐皇帝建大报恩寺,正是在北宋长干寺的遗址上。据载,大报恩寺中的九层八面五彩琉璃宝塔,采用的是天宫形式,即在塔顶盘中,盛放皇家敬奉的各种宝物这也从侧面证明,它正是沿用了长干寺塔的塔基和地宫。

韩云霈条分缕析,亦不无虔信之意。

经过东山镇,韩云霈介绍,这地方可是大大有名,东晋谢安东山再起,就在这里了。

金陵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曾宪章感慨,又问,怎么没看见山?

思雨笑道,那东山也就是名气大,其实还没两层楼高,如今沿街盖满了高楼,哪有它露头的地方。

说话间,车子穿出东山镇,拐上了笔直的天印大道。韩云霈还记得头十年前,他和几个朋友去湖熟镇,寻访传说中的昭明太子读书台,郊区长途车在柏油路、砂石路以至泥土路上颠簸,路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而且只开到东山镇为止。往湖熟,还得另换农用车。如今不但修成了清一色宽阔的水泥路,两旁竟看不到一寸有生命的泥土,全是新造的大楼和坚硬的水泥广场。难怪报纸不断鼓吹:要想富,先修路。大路一通,首先把房地产就带起来了。

天印山已在望中。其实这山的形状,并不像现在常见的印章,而有些像宋元时期的官印。韩云霈留心看了一下窗外,道路两边都没有公交站牌,离城近一小时的车程,若非自己有车,还是很难过来。

曾宪章说,我问过曾市长,规划早有安排,天印山年内开通公交,现在正争取提前通车。

小车顺着盘山公路,直达山北定林寺前。未进寺门,就看到了那一座岌岌可危的斜塔,塔身被钢板包夹,钢筋捆扎,仿佛骨折的手臂上着夹板,又以几根钢缆牵拉固定,似乎略一放松就有倒卧的危险。韩云霈绕塔察看,七级八面勉强可辨,塔刹早已崩坏,塔檐零落凋残,只有一根根石质挑角尚存古意,而角端旧悬的铁马也尽皆失去。其狼狈之状,令人心酸;就算它的斜度超过比萨斜塔,这样一副尊容,也是没法见人。

曾宪章自进寺中找人,去商谈他的公务。

号称南宋古刹的定林寺,除了名字是老的,什么都是新的。韩云霈在敞着的门前张望了一眼,里面像个泥木作坊,几尊才塑成的菩萨还保持着泥土本色,像没上妆的演员。他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那年新闻界春节联欢,同桌一位女士和他聊得很开心,可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待女士离席时悄悄打听,才知道就是每天晚上必定露面的本市新闻主持人,没上妆,竟完全认不出来。他说给思雨听,思雨开心大笑,说我们还是别进人家的化妆间吧,不如去山顶上看看。

韩云霈正中下怀,两人沿着山路,缓步徐行。路旁大大小小的火成岩翻滚交叠,仿佛瞬间凝固的浪涛,让人还能隐约想象当年自然界的那一场沸腾。他和她,也曾有过这样一场热火朝天,如今留下的又是什么呢?韩云霈正想着怎么发点儿感慨,思雨已经先开口,说天道无常,世界是在变化中发生发展的;可是生活在世界上的人,却安于现状,畏惧变化。宁作太平犬,不作乱离人。

她忽然停步,转脸看着韩云霈,问他这几年是不是研究过太平天国。

翻过几本闲书,谈不上研究。韩云霈实话实说。同思雨在一起就是这样,她的思维扑朔跳荡,他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转。身在金陵,听老人闲话,看风景名胜,翻文献资料,都难免碰上太平天国,想绕都绕不过去。怎么,你对太平天国有兴趣?

你那本《金陵艳》,写到太平天国的圣库,还有那个独一无二的木印。乔家大院做过太平天国的官衙,北门桥下是太平天国的买卖街,传机叔的收藏始于太平天国钱币,就连家燕姐住在离城老远的天印山下,也跟太平天国搭得上边。思雨学着韩云霈的口气说,真是,想绕都绕不过去。

韩云霈笑道,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少不了麻烦你。

天印山顶上多是松软的红砂土。近路边有一片茶园,粗枝大叶的,很难让人联想到杯中优雅的芽尖。种植更多的是山芋,浓绿泛紫的茎叶爬满了条条田垄;远处竟然还有一块水田,大约十多亩,成熟待割的水稻黄灿灿地喜人。韩云霈是种过田的人,这么高的山顶,要靠抽水种稻,未免得不偿失。向路过的农民打听,原来山顶上有一股泉水,大旱年景都没枯过,也真是奇事。农民热心地指点他们去看天池,韩云霈也很想看看当年的火山口。可思雨劝他不要去,名为天池,一滴水都没有,就是个大石头坑。她跟家燕姐去看过的。

韩云霈却想起个问题来,乔家老几辈的人,都没说起过天印山乔家这一支,你是怎么联络上的?

思雨说,你还记得那年,为做《青田秘书》,我跟白下书社林总合作过吗?天印公司一直在为白下书社影印古籍,做宣纸线装书。一次吃饭,正好和家燕姐坐在一桌上,两个人越说越近,原来竟是堂房姊妹,家燕姐就邀我来玩过。这回宪章接的策划,正好是在天印山,我当然要跟家燕姐打招呼。

韩云霈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预感:乔思雨夫妇这回南行,决非她所说的只是来看看情况,即使不是蓄谋已久,也一定是有所图谋。

一个乔思雨,已经能翻云覆雨,把金陵报坛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加上一个机巧过人的曾宪章,背后还有个手握重权的曾宪平,真不晓得会弄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花样来。这场演出的主角,当然是乔思雨和曾宪章,不可能再是他韩云霈;但思雨一回来就黏上他,很可能是需要他充当一个配角,就像当年她策划《青田秘书》一样。

时过境迁,他还会卷入这种闹剧吗?

韩云霈的心里,有点儿发冷。

思雨指点着天印山西麓,一座山环水抱的乡镇,说家燕姐一家几代,就住在这印西镇。乔家的天印公司,在金陵城里只有一个办事处,方便业务商洽,公司总部、造纸和印刷生产基地都在印西镇。周围的山坡,都被天印公司买了下来,上千亩毛竹林,是取之不竭的造纸原料。家燕姐她爸不要太有远见,就那一大片山地,现在也是可观的财富了。

韩云霈想起来,那天乔家燕说起父亲时,用的是“先父”。以她的年纪算,她父亲不会太老啊。

我也是回来才晓得,听讲刚满五十岁,精疲力竭,说倒就倒下去了。真是应了老话,“好人不长寿”。

韩云霈跟着思雨唏嘘了一回,两人循原路下至山腰,曾宪章已经在车里等候。思雨上了车,便给家燕姐打电话,叽叽喳喳说得十分热络。下至山脚,环山南行,往印西镇去的路,虽没有天印大道等级高,也都是平整的柏油路,车行不过十几分钟,拐进向东的岔道,老远便看到天印公司高大的仿古牌楼门。韩云霈虽觉得那牌楼门大得有些俗气,但想到人家上亿的产业,就做个大门,也不为过。

乔家燕已经站在牌楼门下迎候他们。她一眼看见韩云霈在车上,只同思雨打了个招呼,便过来扶韩云霈下车,弄得韩云霈很不好意思。思雨便在一旁坏坏地笑。

曾宪章下了车,边关车门边说,尊敬老人嘛,应该的。

韩云霈笑道,我还没老到那个程度吧。

乔家燕待韩云霈下车站稳,才转身同曾宪章握手。

迎门一片大草坪,草坪中央高耸着的那块太湖石,就把韩云霈给镇住了。瘦、皱、漏、透不说,单论体量,只怕不亚于苏州留园的冠云峰。乔家燕见他看得入神,告诉他,这还是二十年前,父亲从苏州木渎弄回来的,当时花了万把块钱。现在不要说再看不到,看到也买不动了。

二十年前,买得起这块太湖石的乡镇企业家当然还有,但真肯出手买下这块石头的,一定不会多。韩云霈对乔家这位有眼光有魄力的创业者,不觉暗生一分敬意。绕过草坪,是四层的办公大楼。乔家燕领着他们简单地转了一圈,一楼二楼是各业务部门,三楼一边是小会议室和贵宾接待室,一边是董事长和总经理、副总经理办公室。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关着。副总经理办公室门敞着,三张老板桌,却一个人都没有。乔家燕的总经理办公室,布置得简单清爽,让韩云霈想起温明明的那间办公室。看来她也像温明明一样,是个讲究实际的人。

贵宾接待室名副其实,里面一色考究的红木摆设,这自是公司实力的显示,也算对宾客的尊重吧。后窗外漫山遍野的毛竹林,浓青淡翠,正好做了这一室铁红的天然衬景。环绕三面墙的红木书架上,放着一函函锦套骨签的宣纸线装新印古籍,置身室内,便能闻到飘逸的纸墨香。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迎门一帧对开纸大的彩色照片,厚重的乌木镜框里,一位慈眉善眼的中年人,和蔼地面对每一位来宾,那模样与乔家燕活脱相似,不用说,就是她已逝的父亲了。或许是不想让气氛过于沉重,照片作了艺术处理,看上去很像一幅油画像,可照片下方那一排端庄的宋体字,仍让人感受到命运的严酷:天印公司奠基人乔传柱(一九五二~二〇〇一)。

这位事业有成的实业家,只活了五十岁,真是英年早逝。韩云霈怀着崇敬之心,走近细看,从那肤色黧黑、鬓角斑白、眼角皱纹深刻的面孔上,找不出任何过人之处。

这就是一个朴实农民的平凡形象。

曾宪章与乔家燕,虽说也是第二次见面,可一点不生分,眼睛一骨碌,便打听起天印公司的架构情况。乔家燕坦率地和盘托出,父亲病重住院后,对公司的人事重新做了安排。她妈妈当董事长,妹妹家凤,弟弟家炳,还有孙秋鸿,她们五个人组成董事会。妈妈从不来公司,办公室还是父亲在世时的样子。三个副总经理,家凤在金陵坐镇办事处;家炳在英国留学,就快回来了;秋鸿搞印刷出身,车间里生产调度、技术指导主要靠他,离不开现场,难得坐一回办公室。

虽说乔家燕毫不在意,韩云霈仍觉得曾宪章未免冒昧,一进门就急猴猴地打听人家的内部事务,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再说了,这明摆着就是个典型的家族企业,盘问那么清楚又有什么必要。

思雨大约也嫌曾宪章过于急切,插进来提了个新问题,有个叫乔家炜的,听讲也是江宁人,不晓得家燕姐熟不熟?

乔家燕微皱眉头,想了一下才回答,这人我晓得。叙起来该算是印西乔家一脉。不过几十年前,他爷爷一辈上,就迁到东山镇去了,以后两边就断了来往。你有事找他?

思雨摇头道,也是听人说起,随便问一声。

韩云霈却记得,这乔家炜,不就是那个把地道挖进乔家大院的人么。他居然也是北门桥乔家的族人,这可就更有意思了。但思雨和家燕姊妹俩都是点到即止,显见得无意深谈。韩云霈心里过了一过,就没有多嘴。

曾宪章继续同乔家燕探讨天印公司的业务和经营情况。他提出的问题和乔家燕的回答中,有太多的专业名词和数字,韩云霈办报多年,对于印刷一行并不陌生,可还是听得有些云里雾里。在天印山顶的预感又泛上他的脑海:这个曾宪章,可真是有备而来哦!

他索性就不去听,沿着红木书架,欣赏那些线装书。书的选题不错,印刷装帧到位,虽说不上古色古香,也堪称精雅,令人爱不释手。他情不自禁地感慨,真没想到,天印山下还有这么个好地方。

思雨取笑他,好地方,你还真没看到好地方呢。秋晴暮晚,虽然天光明亮,已是快六点钟了。乔家燕留几位客人吃了晚饭再走。没什么好菜,不过绝对是绿色食品,吃着放心。她告诉他们,现在农民精明得很,卖出去的粮食蔬菜,全靠农药保墒、化肥催长,猪是泔水猪,鸡是饲料鸡,鸭子只长皮肉和绒毛,大毛都不长,更不会游水;自己吃的粮菜,是另外单种的,上的是有机肥,尽可能不用农药。天印公司也留了一块地,雇了几个人,自种自吃。

曾宪章让乔思雨拿主张,乔思雨转脸问韩云霈。韩云霈本有些犹豫,一则出门时没跟妻子打招呼,二则他与乔家燕并无深交,不好平白扰人家这一顿;可他看得出,思雨夫妇是想留下的,要推托,曾宪章很容易找个借口,不必问别人。这夫妇俩很在意同乔家燕联络感情,而一起吃饭、闹酒,无疑是中国人联络感情最重要的方式。韩云霈跟着人家来,自不便擅做主张,扫人家的兴,便仍请思雨决定。

思雨就说,家燕姐住的房子也是个文物呢,韩主任不想去看看?

那是应该看看。两个男人都附和。

乔家燕道了失陪,去办公室打电话回家,让保姆添几个菜,鱼呀虾呀鸡呀鸭呀,嘀嘀呱呱,连做法都一一吩咐得清清楚楚。隔着半条空寂的走廊,几个人在贵宾室里都听了个八九分。韩云霈暗想,难怪私营企业总比国企搞得好,但凡公家请客,还不是哪个店贵就朝哪个店钻。

曾宪章叹了口气,对思雨说,你该劝劝家燕姐,这样子事必躬亲,岂不要累死。

思雨点头,让你说中了,她跟她老爸,是一个脾味。

乔家燕转回来,对几位客人说,天印公司的规矩,头一回光临的贵客,每人可以选一套书做纪念。你们自己在架上挑,喜欢什么拿什么。吃过饭就不过这边来了。

曾宪章笑道,家燕姐,我可是空手来的哦。

至亲姊妹,这又值当什么。乔家燕也笑道,曾总方便时,能关心到天印公司……

思雨拉住她的手,拦过话头说,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宪章初来乍到,将来借重家燕姐的地方不会少。老话说,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老乔家,向来有兄弟和睦姊妹亲的传统;如今你我姊妹,各自打拼到了这个份上,正该联手做一番事业。连珠炮放到这块,一眼看到韩云霈,忙又补了一句,韩主任是保住乔家大院的功臣,就更不是外人了。

不是外人,还能是内人吗?韩云霈在心里自嘲。但思雨能想着不要冷落了他,这份仔细,还是让他感动。

真是抱歉,一直没顾上招呼韩主任。乔家燕认真地说,家父在世的时候,总是叮嘱我们:做的是文化产业,自己又没什么文化,一定要尊重文化人,多听他们的指教,才能把事情做好。韩主任不嫌弃,以后给我们做顾问吧!

韩云霈连说不敢当。然而心里过一过,着实有些心动。天印公司的业务是造纸印书,以他几十年的编辑经验,文化圈里结交的人脉,当这么个顾问,倒不至于徒具虚名。他很希望乔家燕说的不是客套话,可乔家燕偏偏就丢下了这话茬。曾宪章已经看中一部《金陵梵刹志》,抱在怀里,说正好用得上。韩云霈也就不那么拘谨了,挑了一部《可园备忘录》,虽说薄薄两册,但是据陈作霖手稿影印的。陈氏是晚清金陵最重要的方志学家,他的这部生平大事记,也是金陵重要的地方史料,可惜流传甚少,韩云霈只见过一种错漏太多的排印本。乔家燕见了,便夸韩主任有眼光,说这书里面记了不少太平天国的事迹,所以她们专门向陈家后人借来手稿,印了几十套作礼品,没有上市,外面想买都买不到。

思雨说她不是头一回来,上回已经拿过一套影印明版的《金瓶梅》,那些版画太漂亮了。乔家燕不依,说多少年前的事了,亏她还巴巴地记在心里,硬又帮她挑了一部《南朝佛寺志》。韩云霈一看就知道,这书分明是为曾宪章挑的,暗想这乔家燕乍看大剌剌的,其实心里一肚子数,难怪能拿得下这么个大企业。

选好了书,乔家燕让人装进礼品袋,先送到车里,便引他们下楼,一边指点四围方位。印西镇地处天印山西南麓,天印公司选址在一个坐北朝南的小山坳中。坳东一条山涧,终年水流不断,出山后汇入秦淮河,正好可以满足造纸用水的需要,公司便把造纸作坊安排在东面一线,毛竹从山坡上砍下来,捣碎,蒸煮,晾晒,碾细,沤泡,发酵,化浆,抄纸,烘干,裁整,严格按照传统的宣纸生产流程,全部手工操作。现在有的厂子用机械碎料,看似省工,可植物纤维损伤过大,纸张韧性就差了。特别是竹料,天印公司坚持用石灰水沤泡,虽然耗时长达半年以上,但石灰在生产过程中已经降解,基本不产生环境污染。有几家后建的厂子图省事,用硫酸或盐酸,生产周期是缩短了,但环境污染太严重,现在都被停掉了。西面一线是印刷厂,还保留了一部分雕版刷印,主要是为了保存传统雕版印刷工艺。生产线上采用的则是现代石印技术,不过印成的书页,折叠,配页,打孔,穿捻,装订,仍然是传统工艺。

今天晚了,就不请你们看了,以后机会多着呢。

乔家燕开出一辆宝马,在前面引路。韩云霈好心地问,要不要等孙秋鸿下班一块走。乔家燕随口应了一句,说他自己有车。韩云霈便有些后悔多嘴。为什么就想不到人家会有两辆车呢?为什么思雨和曾宪章就不问呢?这让他又意识到自己同这些人的差距,平民同富豪的距离,心里颇有些纠结,不知是不是该掺和进这个圈子。

以前他同乔传机、温明明交往,虽然他们也是身家钜万,却没有这种感觉。细想起来,乔传机的财产都是名家字画,别人看到的或许是值多少多少钱,他感受的则是艺术欣赏的愉悦;乔传机那些投资增值的理论,他从来没有当过真。他也从来没当自己是温明明的朋友,他是温明明那个一贫如洗的战犯父亲的朋友,因为父亲的缘故才结识了女儿,两人的共同话题主要是她的父亲,很少涉及温明明的事业,更不用说财富。而乔家燕,则是伴随着实实在在的产业进入他的视线的。她刚才说要请他做顾问,宾主的身份就十分明确。顾问是时尚说法,放在过去,说高点是幕僚,说低了就是清客;还不如曾宪章那样,直接打出旗号,以出谋划策为业务,倒成了公司之间的对等交易。

从天印公司到印西镇上,不过几分钟的车程。小镇虽地处偏僻,可一条百年老街,两边多是旧时商铺格局,让人能想见当年的繁华气象。思雨说,她听老辈人讲过的,印西镇紧邻秦淮河,南船北马,行船顺流而下,不用半天就可以到中华门,故而自古以来,一直是重要的商品聚散地。这二三十年间,断了水路交通,印西镇又不在公路干线上,才渐渐冷落下来。

乔家位于街尾,这幢老房子从外表看,檐头不高,门墙简朴,只是一个平常的小户人家。乔家燕在房后另建了车库,客人的车便只能停在左边空巷里。进门一个小小院落,青砖铺地,三面粉墙,迎面墙上镶着一方福字砖雕。右手边开着扇小门,转进去,可就别有洞天,是前后两进房屋之间的庭院,七开间的木构建筑,古色古香,而且保存得相当完好。韩云霈走进第二进堂屋,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悄悄问思雨,这房子的格局,与北门桥乔家大院,像得很啊。

思雨说,你也看出来了?所以家燕姐讲,她们这一支出自北门桥乔家,我一听就相信了。不过依她妈妈讲,老辈上也就是这么一说,至少在这三辈人里,印西镇乔家和北门桥乔家,完全没有来往。

乔家燕引着他们,一直走到第三进堂屋里。因是步步高升的做法,这一进的厅堂相当高敞。她打开电灯,指点他们看二面墙上的壁画。

韩云霈一眼扫过那几幅水墨画,便想到该是太平天国时期的壁画,画面线条粗拙,而寓意分明,宣传重于艺术。东壁上竖分为一宽一窄两幅画,宽的一幅,居中画一座三孔城门,中孔上方写有“天父”二字,左孔上方写的是“太平天日”四字;城上插正方旗三面,旗下画十来柄铁叉,以示有人守城;天空中高悬一只风筝似的大蝴蝶。城下左侧有小方旗四面,下立铁叉二三十柄;城右又有铁叉十余柄,环绕着“太平天子”四个大字,表现的是城外互为犄角的据点。窄的一幅,似没有画完,只有半空中一只大蝴蝶。西壁上画的是民间舞龙灯情景,一只插在木棍顶端的花球在前,逗引着一条身形曲折的布龙,同样没有画出人来。旁有铁叉七柄,可能是代表观看舞龙灯的太平军战士,天空中也有大蝴蝶。太平天国早期反对偶像崇拜,有不许画人物的严令,金陵城里几处相关壁画,都没有人物。而以人物所用器物表示人物,更是民间画匠所习用的方法,最常见的就是“暗八仙”。

乔家燕让客人在大八仙桌边坐下,告诉他们,“文革”前,太平天国博物馆的专家就来研究过,认定是太平天国壁画,这座房屋,也被江宁县定为革命文物,所以“文革”中没有遭到破坏。现在保护要求更严,连日光灯都不准用,只能用低瓦数的白炽灯泡。

韩云霈问,这一带,不知有没有太平军活动的记载?

怎么没有,忠王李秀成在这里驻兵好几年,还打过大胜仗。他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所以从天京突围走的就是这条路。后来藏身的宝积庵,就在镇东山腰上。

思雨瞪了曾宪章一眼,说,你看你,现眼了吧?那天还说什么宝积庵,宝积庵在这块呢。

曾宪章嘿嘿一笑,没有争辩。

乔家燕就忍不住,细说起李秀成被捕的经过。当时忠王藏身在宝积庵,被印西镇上山打柴的八个村民认出来了。忠王说,你们能领我避开清军去湖州,我有白银三万两作酬谢,够你们后半辈子安居乐业。八个人都说,救护忠王,理所应当,不图酬金。就请忠王随他们先回镇上休息,待探明路途清兵驻守情况,就送忠王去湖州。因为太平军都留长发,所以叫长毛,容易暴露身份,村民们劝忠王剃发为僧。忠王不肯,说,国破主亡,我如果被捕,自然不能求生;如果侥幸突出重围,剃成光头,将如何面对将士?村民十分感动,于是分头去探路。

可是其中一个陶大赖,有亲戚在清军里当小头目,就生了歹心,料想忠王孤身出逃,三万两白银只是虚话,不如捉住忠王,献给清军,必有重赏。他盘算印西镇上,多半不会有人帮他,万一图谋泄露,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于是偷偷去找那亲戚。时当盛夏,陶大赖走到钟山下,口渴难耐,向路边的清军讨水喝,恰好碰上一个当伙夫的熟人,闲话中说漏了嘴。伙夫动了心机,假意留陶大赖吃中饭,暗里报告将领,急派骑兵奔袭。陶大赖一碗饭才吃了一半,忠王已经被逮走了。他连赏金的影子都没看见,垂头丧气回到镇上,可是行迹已经败露。另外七个村民恨之入骨,捉住陶大赖杀了,又设计将那伙夫诱来,在忠王牌位前斩成肉酱。此后这七个村民就不知下落了。至今,年年到了忠王忌日,印西镇人都要祭奠忠王的英魂。

思雨感慨道,陶大赖还留了个姓名下来,那七户村民反而成了无名英雄,真是天道不公。不晓得其中有没有我们乔家?

这我就说不清了。肯定是怕清军追究,他们只好隐姓埋名。反正我是从小看着这些壁画,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韩云霈想,怪不得她对曾国藩没有好感。童年的记忆,往往能影响人一生,尤其是女人。不过李秀成被捕这一节,说来曲曲折折,真比编出来的故事还有趣。

曾宪章却摆出副旁观者清的样子,冷静地分析,李秀成许诺酬谢白银三万两,是大大失策,引动了村民求财的心思;而他身边又不像有这笔钱,所以会有人转向清军告密求赏。不过,就凭他开口便是三万两,说明平日的开销一定极大。

韩云霈点头说有道理。年前有个交通厅的副厅长,花两百万行贿省委组织部长,终于拿掉了头上的那个副字。案发受审,问他怎么就敢动用这样一大笔钱买官,他很感意外,说没花多少钱啊。原来交通厅每年的预算是七个亿,他平均每天要花掉两百万。

当时传说天京城里“金银如海”,想来也不是无根无据。曾宪章补了一句,说清楚了自己的意思。说话间,孙秋鸿在幼儿园接了女儿牛牛回来。乔家燕抱着她,一个个认人,牛牛一眼看见曾宪章的满头白发,便先叫白头发老爷爷,伸手想摸,刚触上又缩回去了。乔家燕笑着告诉她,这人头发虽白,但年纪不大,他同思雨姨娘是一家的,该叫他姨爹。及至见了鬓角斑白的韩云霈,牛牛就不开口了,不晓得叫什么合适。乔家燕让她叫老爷爷,思雨听了一乐,说又把辈分叫乱了,弄得韩云霈不知道是答应着好,还是不答应好。乔家燕说,没叫错呀,韩老师,比她外公还大几岁呢。

思雨就没再接茬,从拎包里摸出个红绸小包,取出只挂着银链的长命锁,套在牛牛脖子上。孩子两手抱着,张眼去望妈妈。乔家燕看了一眼,说,哟,这可是个宝物,不要糟蹋了。思雨不理她,对牛牛说,这是姨娘小时候玩的,现在姨娘长大了,送给你玩,跟你妈没关系,不用问她。韩云霈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可不是宝庆银楼卖的银光耀眼的新工,凭那浑厚融和的包浆,至少也是百年前的物件了。银锁和长链都是手工錾成,十分精美,一面是缠枝莲花图案,中间“长命百岁”四个字,另一面却不是寿星老,而是肩扛桃枝的东方朔,藏头缩脑,俏皮可爱。也只有乔家这样的老户人家,才拿得出这种东西。原来思雨夫妇,还真不是空手来的。

韩云霈坐在一旁,不免犯尴尬。思雨送这个古董长命锁,固然会有还那对白金耳环的意思,可上人家里作客,和孩子初次见面,该有点表示,也是起码的礼数。然而他事先全无准备,伸手摸了摸衣袋,什么也掏不出来。思雨瞥见了,故意说,你们俩就别掏了,算我都代表了吧。讲的是两个人,其实完全是为韩云霈解脱。韩云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只有思雨,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因为第三进堂屋中灯光暗淡,保姆吴阿姨在二进堂屋里摆好了酒菜,请客人入席。牛牛偎在妈妈怀里,乔家燕却拿小碗搛了点菜,让吴阿姨带她到后面去吃,牛牛乖乖地去了。曾宪章连连夸奖,宝宝真听话。思雨却想起来,忙说请伯母来一块吃吧。

乔家燕说,妈在龚家打麻将,不回来吃晚饭。

韩云霈不好意思地说,这可真是太打搅了。

不相干。乔家燕解释,她妈妈并不是因为他们要来才避出去。龚家是家炳订亲的岳家,龚伯伯春天退二线,到了区政协,就不怎么上班。老两口没别的嗜好,三天两头约了妈妈去打麻将,不到半夜不得散。

桌上四碟四碗,果然是家常菜肴。如果除去为客人增添的一尾清蒸白鱼,一碗栗子炒鸡,街上斩来的半只盐水鸭,也就是几样新鲜蔬菜,一个蒸蛋,一个炒肉丝,大荤都没有,更不要说山珍海味。身家过亿的大款,饮食如此简单,是农民本色,还是养身有术?韩云霈有了教训,不会再多嘴开问。酒已温好在壶里,醇香四溢,乔家燕说是十年的状元红,专门去绍兴买来的。乔家祖上爱喝绍兴酒的典故,韩云霈是晓得的,如今思雨他们已是什么酒都喝,倒是这山镇里人家保存了老习惯,也算是“礼失求诸野”的一个例证吧。

乔家燕看了桌上的菜,想到曾宪章是湖南人,便去厨房里找出一瓶辣椒酱,专为他布了一小碟。这份周到让曾宪章感动。虽说他在外日久,饮食习惯也有改变,不必非辣不香,但有辣总是开心的。乔家燕为客人一一满上酒,和孙秋鸿站起身来,双双先敬韩云霈。韩云霈连忙推辞,说这可不合规矩。乔思雨和乔家燕是至亲,曾宪章还是远客,他不过是陪着来玩的,怎么好先敬他呢。

乔家燕说,当然该先敬你。一则在座的人,你最年长;二则我和秋鸿代表天印公司,要借这杯酒表个心意,聘请你做我们的顾问。韩主任不嫌弃,就请干了这一杯?

思雨夫妇都说,这是个好事啊,韩主任可不能推。

韩云霈只好站起身,干了这一杯。乔家燕高兴地说,那我们就说定了。过天我会把正式的聘书送到府上。

韩云霈却想到,乔家燕聘他而不聘曾宪章,不免让他有喧宾夺主之嫌,便说,要讲顾问,曾总该是专家啊。

思雨笑道,我们姊妹间就不用这一套了。夫妇俩也敬了韩云霈一杯,表示祝贺。

一轮酒敬下来,吴阿姨又上了个菜,看上去像盐水煮河虾,可盆中红通通的河虾怀里,都抱着一节碧绿的韭菜苔,先占了色彩鲜艳的优胜。乔家燕说这个菜要趁热吃,这是我们吴阿姨的独创,饭店里都吃不到的。众人都尝了,虾味鲜嫩自不必说,因韭菜苔更添了一分清香;最难得的是,虾煮熟了,韭菜苔竟还脆生生的。思雨猜是虾煮好了,再将韭菜苔插进虾脚间去的,可她试了一下,那虾脚抱得相当紧,别说插,抽都不容易抽出来。若说是让活虾抱了韭菜苔下锅,这训练虾的本事,该可以去申报吉尼斯纪录了。曾宪章笑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请主人给我们讲讲吧。

乔家燕说,这做法,我只能说得上来。虾要挑活跳的,随冷水下锅,水温渐渐高了,虾开始乱窜,这时把韭菜苔丢下去,虾见了凉的东西赶紧就抱住了。水一烧滚,就要把虾捞出来,用冷水过一过,韭菜苔就不会变软发黄。讲归讲,关键是时机要拿捏得好,早一刻晚一刻都不成。让我做就做不出这个样子。

曾宪章叹道,人真是个坏东西,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这菜有个名目没?

名字倒有,就是乡气了,叫个红男绿女。

思雨摇头,是,把这么个好菜叫俗了。

韩云霈灵机一动,笑道,要雅,也有个现成切题的,就是《诗经》中的,“在河之洲”,如何?

乔家燕怔了一下。思雨已悟到,鲜虾在河,韭芽在洲,其实是暗示下面两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就是红男绿女的意思。不觉嗔道,你也太会讨便宜。

曾宪章就把这意思说破了。乔家燕便笑,说这虾还就是喜欢在河岸边水草丛里钻。在河之洲,雅是没得说了,难得细想着还真贴切。该敬韩主任一杯。

思雨的海量,韩云霈是领教过的,不想乔家燕与她棋逢对手,黄酒一杯接一杯,像喝可乐似的。真应了民间的俗话,女人上阵,必有妖法。孙秋鸿今天坐在家里,要尽主人的礼情,谁喝他都陪着,看样子量也够大。酒酣耳热,曾宪章就不是曾宪章了,几个人都随着思雨,叫他白毛。

白毛得意地扬言,不管白毛黑毛,逮住老鼠就是好猫。

乔家燕便笑他,说你逮住什么老鼠了?不就逮住个了思雨嘛。

能逮住思雨,还不算好猫!

思雨嗔他:你逮住思雨?不晓得谁逮住谁了呢!

几个人笑成一团,就连韩云霈看着曾宪章的一头白发,也不是那么生分了。

白毛要开车,不敢多喝。韩云霈酒量有限,不免要找出些闲话来讲,也算凑趣。对于这个远郊山镇里的天印公司会选择传统造纸印刷为主业,颇令他好奇。众所周知,宣纸徽墨,千年以来,就是徽州的特产,别的地方想挤入这块市场,谈何容易。不知当初,乔老先生是怎么考虑的?

白毛点头,说这个题目出得好。

乔家燕遂让吴阿姨收拾了碗碟,泡了雨花茶,给客人们醒酒。她也就乘着酒兴,说起了父亲的创业史。

天印公司确是从造纸起家的。虽说天印山邻近安徽,可乔传柱当初并不是有意争夺宣纸市场。这里头有个缘故,印西镇自晚清以来就以装裱技艺闻名。相传太平天国占了金陵,城里的装裱艺人逃来这里避难,传下了这门手艺。乔传柱少年失学,十二岁上就进装裱店做了学徒,整天跟宣纸打交道。

韩云霈听乔传机说过,好的装裱师傅见过的书画多,交往的名家多,在艺术鉴赏上的眼光也就非同寻常。乔传柱既有这份童子功,当年一掷万金买下那块太湖石,也就不奇怪了。

一九七三年,林散之先生的书法在日本引起轰动,被誉为“当代草圣”,金陵城里的书法热就一浪高过一浪,人人学书法,处处搞展览。写字装裱都少不了宣纸,可是“文革”中,徽州宣纸生产不正常,常常供不应求。那昝农村里政策已经宽松了些,苏南出现了不少社办企业。乔传柱就想到,天印山盛产毛竹,何不利用毛竹做原料,自产一些竹纸,填补这个市场缺口。手工生产,又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设备。几个朋友商议定了,凑了钱上徽州,请来位宣纸厂退休的老师傅,就干起来了。当时就是个无名的小作坊,一切因陋就简,连烘炉都没有,抄出纸来就贴在粉墙上阴干。毛竹造纸,严格地讲,写字作画不是太理想,但做装裱用纸效果并不差,不过产量、销量也就有限;徽纸供应充足后,销路就更受挤压。几个合伙人都想退股另做打算。

就在这时,乔传柱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文革”期间,线装古籍烧的烧了,毁的毁了,化纸浆的化纸浆了。到了80年代初,百废俱兴,新刷印、影印的线装古籍都大受社会欢迎,公家私人抢着买;可是有条件印宣纸线装书的,北京的中国书店,上海的朵云轩,扬州的广陵古籍刊印社,扳起指头算,全国也就那么几家。乔传柱拿定主意,孤注一掷,接下了造纸作坊的全部股份,一边维持宣纸生产,一边带了几个年轻人,到扬州去拜师学艺。半年以后回来,添置了必要的设备,就拿“天印”二字做了招牌,接印刷宣纸线装书的活。

一开始,出版社都信不过他。他带了自己印出的样张给人家看,有人还不信,他就请了人家到厂里来,当面印给人家看。后来是白下书社给了他第一批业务,影印甘熙的《白下琐言》。那一批书真是做得无可挑剔,当年夺了个优秀图书奖,现在已经成了新善本。天印,这个老祖宗留下的现成品牌,终于叫响了。

印刷业务越多,用纸量就越大,把造纸厂也带活了。

曾宪章大发感慨,机遇啊,机遇如流星,稍纵即逝,从来只厚待准备好了的人。

韩云霈一边听,一边认真动了脑筋,说,从造纸发展到印刷,最理想的是再进一步,自己做出版和图书营销,肥水不落外人田,终端产品利润也更高。只是现在中国的出版体制,民营企业暂时还很难进入,这事要从长计议。不过有一件事,可以说水到渠成,就是结合生产线,建一个中国传统造纸印刷博物馆,虽然未必能带来多大的经济效益,但对扩大企业的社会影响肯定有好处。

孙秋鸿连连点头,说岳父生前就有这个打算,可惜没来得及实现。这两三年,公司的全副重担压在他们几个年轻人肩上,只能勉强顾得上维持生产业务,一时就考虑不到这上面了。

乔家燕接口说,今年总算能松口气了,我和秋鸿正在商量公司下步的发展方向。韩老师这个想法非常好,什么时候得便,来这里多住几天,全面深入地做一回考察,帮我们拿个具体方案出来。

思雨笑着帮腔,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你连吃带拿,又当了牛牛的老爷爷,又做了公司的顾问,尽点力是该的!

韩云霈暗想,这是他力所能及又不失身份的事情;倘若做得好,以后能做的事情一定还有,倒是给了他一个别开生面的机会。然而他还是谦让了一句,我只是随便说说,要讲做策划,专家在这里呢。

曾宪章连连摇头,说,对天印公司,他刚了解了点基本情况,都没来得及消化,谈何策划。再说定林寺那边正紧张着,他也分身无术。韩主任的想法既与乔伯伯不谋而合,不妨先试着做起来。

这说的都是实情。可他意犹未尽,眼睛一转,又借题发挥了几句:家燕姐刚说了天印公司的创业史,我觉得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两次华丽转身。头一次,是从农业转向手工业,第二次,是从简单制造转向复杂技术,都抓准了社会发展的大趋势、大方向,所以天印公司能有今天的气象。这说明什么?说明企业的目标不在行业,而在利润。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企业的水只要往利润率最高的地方流,方向就不会错。

言外之意,天印公司求发展也不必拘泥于现有的造纸印刷行业。这白毛酒喝得不多,说的不像是醉话,那么,他究竟是赞同他们做这个博物馆,还是反对呢?韩云霈就不太明白,只好拿眼睛去看思雨。

思雨大剌剌地说,家燕姐既诚心请你,你就放手干吧。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蒂,我们现在想做的,就是怎么整合资源,共谋发展。凡是有利于发展的,我们都该尽力去做,还要努力做好。

韩云霈这才半推半就的,应承了下来,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三个人直到九点钟才告辞,登车返城。韩云霈由思雨“整合资源”的雄心,暗想这夫妇俩,不知会怎么整合天印公司这份大资源。一时又想到她欲言又止的乔家炜身上,记得他在东山镇也是有一个公司的,便问,你头前说起的乔家炜,就是那个挖地道的吧?

思雨点头道,你认识他?

我也没见过这人。韩云霈说,他事后听派出所的警察讲起过。不过,看他不管不顾地挖这么一条地道,出事后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手段,倒是很有几下子。而且,韩云霈怎么都不相信,乔家炜挖这条地道,会是误入桃源。

地道两头的人家,院里的一户姓胡,院外的一户偏又姓乔,也未免太巧了吧?他又补了一句。

真是太巧了。而且这姓乔的,还就是乔家大院分出去的后人。思雨酒喝得虽多,思维仍不失敏捷,话锋忽然一转,听韩主任的意思,好像认定乔家炜挖地道的目标,并不是什么银行,就是乔家大院?那么,换个角度说,乔家大院中,一定存在着什么,让乔家炜大感兴趣的东西。

很可能,是大家还没认识其价值的东西。

韩云霈愣了一下,他没料到,思雨会一口说破他的心思。他索性把话都说白了,当时看乔家燕吞吞吐吐的样子,分明是晓得乔家炜底细的。你怎么就没再追问下去呢?

思雨淡淡一笑,论起来,印西镇乔家和东山镇乔家的关系,要比跟我们北门桥乔家更近些吧?可是家燕姐同我们都谈得亲亲热热,说起乔家炜却迟迟疑疑,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不明白吗?

乔家燕是不愿意谈起乔家炜。

在思雨面前,哪里有他逞聪明的份啊。

江宁新区夜间毕竟冷清,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车辆,任由曾宪章风驰电掣,车速比来时快得多。车里酒气重,韩云霈把车窗摇开,一任急风扑面,隐然有飘飘欲仙之感。直到轿车停在相府营路口,推开车门下了车,一个人孤零零立在暗夜里,方让他泠然警醒。望着远去小车闪烁的尾灯,他不禁有些犯疑惑:我真该搭这车吗?

不搭这车,你还有什么车可搭呢?到金陵才几天,白毛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城市了。正是秋高气爽时节,这一种清新宜人,比起北京,不要惬意得太多。虽然思雨也给他打了预防针,说金陵冬天太冷,夏天又太热,冷总冷不过北京吧,至于说长江流域三大火炉,那更是旧话了,除了重庆炎威犹在,武汉和金陵,已不能不让位给长沙和杭州。

比气候更让他舒心的,是金陵的社会氛围。早听说金陵人宽厚包容,不排外,没承想能宽松到这个程度,他在这活动几天,上上下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一个外来者。当然了,有些人,像市府里的办事员,佛教协会的准官员,定林寺的大和尚,是因为曾宪平的关系,但这些人多是一次性使用的对象,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角色;而另一些人,更让他看重的那些人,同样毫无障碍地接纳了他,才真正具有文化的意义。就算他是乔思雨的丈夫,可新女婿融入岳家,也还需要一个过程,更不要说融入妻子的交际圈了。在北京的时候,听思雨眉飞色舞地说起老乔家的能人干才,他还有些半信半疑,如今眼见为实,思雨果然没有夸张。这些人各有所能不说,更重要的,是思雨同他们都保持着友好的联系,而他们又有着各自的关系网。平心而论,如果到长沙,他还真没有这样好的人际氛围。

以思雨这样的人脉基础,不用来做一番事业,真是浪费了。

白毛和思雨的惺惺相惜,是从事业上的合作开始的。之前两人都曾有过各自的合作伙伴,也都觉得不称心,生意场上的一次偶然相遇,使他们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不仅于常常所见略同,更难得的是性格互补。白毛思维活跃,天马行空,随时都可能跳出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念头;思雨心思缜密,层层纫纳,善于把白毛的创意灵感细化具体到切实可行。所以两人一经搭档,都觉得比跟别人合作更为顺手,由近而亲,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家人。夫妇同心,在高手如林、竞争激烈以至于残酷的北京城里,打理出了文正创意公司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离开北京下江南,虽然最后是白毛拍的板,无疑也是思雨长期潜移默化的结果。曾宪平的定林寺项目,只不过提供了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而“千年万户和谐钟”这个策划,最成功的地方是创意的奇妙,实施起来并不像他们所渲染的那样紧张。当然,思雨还是经常提醒老公:一个成功的策划,必须精心算计到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些话永远是真理。

她在这一点上,可是有过痛切教训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白毛一个大意,成功在即的策划,差一点,就毁在个小小不言的细节上。

谁都没有料到,回收老街巷旧门牌,会成为难题。

尽管曾副市长早早通知了拆迁办,拆迁办却拿不到一片旧门牌。

这里面的周折,思雨和白毛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拆迁办虽然是政府负责拆迁工作的职能部门,但他们断不会自己上阵拆房,都是采取招标方式,选定拆迁公司承办具体拆迁项目。拆迁公司也是动口不动手,只负责与片区内的拆迁户商谈动迁事宜,支付拆迁补偿费用。至于揭瓦敲砖扒房子,则又发包给承包商。承包商揽下工程,转脸再分包给若干大包工头,大包工头再朝下拆包,往往三包四包,直到最低一层的小包工头,才会招募农民工,去干这份又脏又累又危险又挣不了几个钱的力气活。

更怪的是,拆迁公司竞标承揽拆迁项目,是从政府领取相关费用的;但它发包给拆房子的承包商时,却是不但不付钱,承包商还得倒交钱给它。也就是说,拆迁公司只要过个手,就可以上下两头通吃。所以凡是拆迁公司,都不可小看。

承包商既要交钱上贡,又要雇人干活,看起来真是活雷锋了?老话说,打来骂来,赔本不来。只要是商人,决不肯干赔本买卖。这钱又从哪里来呢?原来拆迁公司是以拆下来的建筑材料作价抵付工程款的,建筑材料作价高过工程款,承包商自然就得倒找钱给拆迁公司;而承包商分包工程给大包工头,也就等于售卖建筑材料给大包工头。以此类推,层层转包,其实就是层层剥皮——每一层对上家作价时尽可能低估,对下家作价时则尽可能高估,从中吃这份差额。就这样,关系不硬、打点不到的,还没有资格入席享用这份大餐。入席者遂无不敲骨吸髓,以求一饱。所以每处拆迁工地,不须监督,必然拆得一平如砥,甚至挖地三尺,管道缆线,分寸无遗,不会给将来盖房子的开发商留下任何障碍。所以每个拆迁工地上,拆下的砖瓦木料废管旧线都会仔细地收存起来,有专人看管,然后在路边竖起块旧门板,用粉笔写上:出售青砖小瓦木料门窗,各种建筑材料。下面的联系电话,就是小包工头的手机号。

可别小看了拆下来的这些旧木料、老砖瓦,常常能卖出意料之外的大价钱。一些深宅大院里的雕梁画栋,槅门花窗,砖雕石刻,都能当古董卖;不要说小小不言的劳务工费,甚至能高过付给房主的拆迁补偿!故此看着老房子给建筑材料估价,便成了一门大学问。拆迁公司估低了,承包商就拣了漏;承包商估高了,弄不好就得贴老本。双方常常为了一平方米是十五元还是十六元争执不下。当然也有上家经手人故意放水,让下家得好处的,那就是下家出血打点好这经手人了。此外还有地板缝下捡到金钗银元,地基底下挖出金砖元宝,老井里面淘出古瓷铜器的。包工头没看住,得手的农民工能当场丢下铁锹走人,连工钱都不讨了;包工头看住了,还得严防走漏风声,以免被文物部门发现追缴。

总而言之,拆一间老房子,这里面的故事,未必比老房子本身的故事少。

且说这回,拆迁办通知拆迁公司收集旧门牌,拆迁公司自不能不办。拆迁公司联系承包商,承包商考虑到未来的合作关系,也不好不答应。然而落实到最低一层小包工头身上,他不干了。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所有物件,哪怕一根芝麻钉,都是他的私有财产,都是他一分钱一分货买下来的,还指望着在卖场上捞回血本,赚点儿利润,你上嘴唇碰下嘴唇,说一声就要收了去,没门儿。《宪法》白纸黑字,保护私有财产,你是没学习过,还是明知故犯?政府要派用场,可以呀,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值论价,公平交易。人家跟他说,一片烂门牌,称废铁都称不出分量,值当个什么?下回还想不想揽这份活?小包工头翻起脸回他,你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啊,老子这把已经上了海大的当,吃灰呛土几个月,发了民工的工资,连本钱都收不周全,权当学雷锋了。下回?下回龟孙子才会再钻这个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