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劝告还是提醒,她对他,都是感激的。思雨把韩云霈送回家,随即忧心忡忡地赶回去,把这一番来龙去脉转述给曾宪章听。曾宪章听说乔妈妈提议龚良材担任董事长,不禁拍案叫绝:妙极!这一招,连我都没想到。
好什么好,气得家燕姐当场就要辞职。思雨不快地冲他。
正中下怀,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曾宪章冷笑道,这一招快刀斩乱麻,非官场老手用不出来。按照一般人的心理,龚良材自然是躲在幕后,通过家炳掌控公司大权,最为稳当,既得实惠,又可以免遭非议。然而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如果让家炳担任董事长,与家燕这个总经理长期共事,一则家燕夫妇经营企业的能力和实绩,家炳会看在眼里;更重要的是,家炳也会感受到姐姐的关爱之情,而逐渐被感化。家燕夫妇同意让出百分之二十股权给弟弟,应该就有这样的效果,尽管家燕是出于本能,而非出于策略。而家炳和姐姐走得越近,离龚良材也就越远,龚良材就难免落进自己所掘的陷阱里去。龚良材决非良善之辈,对他而言,最好是造成姐弟间的尖锐对立,造成家燕排斥家炳的假象,激起家炳的强烈反感,他才有可乘之机。除此之外,龚良材可能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家炳所学得的西方理论,能不能适应中国特色。雄心勃勃是一回事,真才实干是另一回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龚良材也不能让他们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思雨不无讥讽地说,你倒像是龚良材肚子里的蛔虫,可那母子俩怎么就肯听他的?
这个呀,你动动脑筋也能想得出来。乔妈妈就是个农村妇女,并不因为腰包发达了,大脑也能跟着发达。恰恰相反,钱越多,她那个重男轻女的心思就越重,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有儿子才是乔家的根。龚良材成天把她召去打麻将,顺便就点拨她了,天印公司的股份,两个女儿一个女婿占了百分之六十,大头在人家手里,将来儿子只怕当不了家啊,只怕有一天,天印公司就不姓乔,要改姓胡姓孙了。
乔妈妈自然要捉摸这个股权的事情,越想越放不得心。不过家炳远在欧洲,她一个人就是兴得风作得浪,也落不到实处,所以要待家炳回来,她才逼着女儿女婿让股权。家燕和家凤当然不同意,这就更证明了龚良材的点拨有道理。
反过来说呢,龚良材的女儿既已嫁到乔家做媳妇,就成了乔家的人。在乔妈妈心目中,就算龚良材是为女儿打算,那也就是为家炳打算、为乔家打算啊。
家炳呢,少年得志,免不了年轻气盛的通病,自以为在英国取到了真经,可回到公司里,只是个副总经理的位置,还要排在大姐夫和二姐的后面,怎么大展宏图?妈妈提出要让他控股、接任董事长,他自然求之不得。可是这个计划遭到两个姐姐的阻扰,矛盾就这么激化了。待到闹得天翻地覆。家燕夫妇不得已让出一半股权,家炳不但不感激,反而认为是拿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心安理得。
龚良材再为家炳设想:股权的事,把大姐两口子彻底得罪了;二姐坚持不让股权,偏向哪一边可想而知。妈妈当着这个董事长,可公司的事,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倘若把董事长让给家炳,家炳在董事会里,就更是孤掌难鸣了。
家炳唯一的选择,就是商请龚良材出任董事长。
龚良材该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家燕愤而辞职,对家炳或许是意外,对龚良材绝不会是意外。家燕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很多东西,甚至学会了退让,可就是没学会隐忍。龚良材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家燕的反应越强烈,龚良材越是可以扮演无辜:他本是个局外人呀,完全是为了家炳,才同家燕势成水火。所以家炳母子的态度,他自无须担心。
龚良材这一招,看似铤而走险,其实是稳操胜券。
思雨听着白毛层层剖析,不由得有些心寒。龚良材的心机之深已经令人生怖,白毛却能洞若观火,岂不是更令人莫测。与这样一个男人同床,但愿不会异梦才好。
她想了想,又问白毛,事到如今,他们也没法置身事外,怎么才能改变龚良材对这项投资的态度?
局势既已明朗,就用不着我们操这份心了。白毛解释给思雨听,乔家炳和龚良材刚接手天印公司,要做的事情很多,完全没必要给自己找这种分外的麻烦。估计天印公司的动作,也就到提请审计为止。因此他们该是有惊无险,项目工程都不会受到影响。
思雨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只打自己的小算盘,就不想想家燕姐受了多大的委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曾宪章不想再讨论,说,你有空,多去宽慰宽慰家燕姐,塞翁失马,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把握好乔家炜这一头。天印公司的变局,乔家炜即使此刻还不知道,迟早也是会知道的。那么,就不如由我们告诉乔家炜,也显出双方合作的诚意。
三个人仍聚在乔家炜的别墅里喝茶。
思雨简单地说了天印公司管理层的变动。乔家炜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太厉害。
他并不同情乔家燕。乔家燕对他的鄙薄和排斥,他是很清楚的。这让他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他在鼻腔里哼了一声,说,乔家上下几代,好像成了传统,每一代都有不肖子弟,被驱赶出家门。都以为这一代人里,被驱赶的该是我,没想到竟会是她。
曾宪章并没有怎么在意,思雨却听得心头一惊,忙问,你说的是印西镇乔家,还是北门桥乔家?
乔家炜白了她一眼,随口应道,印西镇乔家,不就是被北门桥乔家赶出去的吗?
这是哪来的话?思雨记得,七奶奶的笔记里说,印西镇乔家和北门桥乔家本非一支,是后来联宗的。
听上辈人讲的呀。乔家炜不以为然地问,你会不晓得?见思雨摇头,他笑道,那我讲点给你听听。乔家这几代的班辈,是“文继世,玉传家”,不错吧?清朝道光年间,文字辈两位进士爷,文秋,文烨,造起北门桥这座乔家大院,开基立业。咸丰年间闹长毛,当家二太爷文烨带领全家老少数十口外出逃难。可偌大一片家宅,也不能撒手不管,就打算在子侄辈中,挑一个人留在金陵照看。当时都听说长毛凶残,杀人如麻,所以这绝不是个好差事。最后是小侄儿继堪自告奋勇,留了下来。继堪一回回死里逃生,总算万幸,把老祖宗这片基业保存下来。
乔家族人归来,能得安居乐业,自然感念继堪,所以家中内外事务仍由继堪料理。
不过,二太爷文烨在临终时,是把家事托付给大侄儿继垣的,并且订立家规:乔氏兄弟子侄,永不得分居;家务管理由两房轮值;当家人只许传侄,不许传子。
继垣当时,上策是不做计较,辅助弟弟料理好家务,也不算违背叔父遗训。中策是跟弟弟开诚布公,说明叔父的遗嘱,堂堂正正地接管。岂料乔继垣思量再三,竟想出一个下作之策,谎称继堪曾入长毛之事已被官府察觉追究,竟哄弄继堪到天印山定林寺出家做和尚。乔家祖宗坟山就在天印山下,是定林寺的大施主,定林寺自会维护继堪,继堪也就放心去了。
家政大权自然归于继垣之手。
继堪做了几年和尚,长毛的事渐渐平息,世面安定,性命既已无忧,也常返回北门桥祖宅,看望家人。那时同辈堂兄弟四人,三家都人丁兴旺,热火朝天;而继堪家中,只有独子世钺伴着寡母,虽说衣食无忧,毕竟显得凄凉。继堪心想,他若不是当年留守祖宅,接着又出家躲命,二十年妻子离散,现今也应该是儿孙满堂。如今眼看自己这一支势单力孤已成定局。自己孤守萧寺、冷对青灯,也就罢了,当年舍生忘死保下来的家业,再由别人的后辈承继,心里难免有些不甘。他便向大哥提出,看在他保家有功的分上,让他的儿子世钺做下一辈的当家人。
乔继垣盘算,按说继堪护产有功,理当有所褒奖。可一则叔父有遗训,家事由长房二房轮值,下一辈当由二房里继承,轮不到本房世钺;二则出头争权,有违乔氏家风,断不能开此恶例。他心思缜密,并不当面回绝,却又谋划出一个下作之计,安排世钺去照看祖宗坟山。“百善孝为先”,照看祖宗坟山自属家族重要事务。世钺只在清明扫墓之际,随长辈去过坟山。其时坟山墓园,都有坟亲家打扫得清清爽爽,山青水绿,云淡风轻;扫墓后由坟亲家接待酒食,别有一番田园风情。故而他欣然领命,不料到得天印山下,却是荒草埋径,狐鬼出没,两间守墓小屋比墓冢还要破败,坟亲家更是没处去寻。眼看天色将晚,他不敢停留,只得上定林寺去投奔父亲。
继堪听儿子分说因由,心中一团怨怒,却弄了个哑巴吃黄连。若让儿子返回老宅,就落下了个不肯照看祖宗坟山的话柄,凡事再也不用开口。他又不能让儿子再做和尚,绝了这一支的香火,只得帮他在天印山下印西镇安了家。这就是印西镇一支的来历了。
印西镇乔家一脉的存在,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乔继堪究竟是不是乔文秋的亲生骨肉,却非他们这些晚辈所能弄清的了。思雨想了想,说,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两代啊,怎么成了乔家的传统?
乔家炜说,世钺在印西镇成家,生了两个儿子,玉涣、玉济,就是我的祖父和叔祖了。或许也是人之常情吧,曾祖偏爱的是小儿子。我父亲懂事以后,常常为祖父抱不平,就惹得曾祖不开心。祖父夹在中间难做人,没奈何,就带着全家迁到了东山镇。这不又是两代么。眼下轮到家字辈,前后就是五代了。
曾宪章暗想,原来乔家的兄弟和睦,是以牺牲某些弟兄为代价的。
思雨却放心了。北门桥乔家已是离乔家炜太过遥远的故事;印西镇才是他的伤心之地,尤其是家燕姐的不待见,令他心怀怨愤。对于乔家大院,他虽不会有爱,但也不至于有恨,不至于会有报复之心。
他会寻回乔家大院来,应该完全是为了那批宝藏。
夫妻俩辞了乔家炜。回家的路上,思雨忍不住向白毛说起,七奶奶的笔记中,与乔家炜的说法不一样。七奶奶说,乔继堪帮着看守乔家大院是不假,但他并不是乔家的嫡亲,本是乔家在印西镇的坟亲家,后来才联了宗的。哪一种说法更靠谱一点呢?
无论哪一种,乔家在这事的处置上,都是德行有亏的。不过白毛不想触妻子的霉头,认真想了一下,问她,你还记得家燕姐家里堂屋的壁画吗?
记得啊,太平军的壁画。怎么啦?
你想想,如果壁画真是太平军画的,那房子肯定不会晚于太平天国。
对呀!继堪出家,已经是太平天国之后的事情了。这可是个大破绽。
说到家燕姐,思雨又冒出个新疑问:我还有点想不通,天国藏宝的事既是乔继堪传下来的,怎么家燕和家凤姊妹从来没提过这个事?
人跟人不一样。你别看他们父女有上亿的资产,身子进了市场经济,意识上还脱不尽小农经济的桎梏,只相信双手刨食,自己刨出的才实在。天国藏宝的祖训,她们是当作故事听了。也就因为只晓得埋头苦干,所以才会被人家乘虚而入。
人,还是要有点梦想的。过了腊八节,年关的迫近就一天比一天急。
曾宪章盘算着,腊月十五前后,一定要去给曾副市长拜个年。亲兄弟,明算账,况且只是堂房兄弟、前后校友,况且官民有别,况且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况且一年到头这是个最大的节令,自然没有装糊涂的道理。他也知道,当领导的工作忙,时至年关,应酬就更多,越是小人物就越得往前排;临近除夕那几天,他们当市长的,也得要往上面跑,忙着给人家拜年了,你还能凑得上去吗。
思雨就说,韩云霈叮了她几回,问白毛能不能找个机会,向曾宪平反映反映天印公司的事情。曾宪平去参观过,表扬也罢,鼓励也罢,总算是肯定了天印公司的。而且退休官员利用权势,如此侵掠民营企业,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苗头,也应该让市里领导有所察觉。白毛听了只是冷笑,说这不是让我去触霉头吗。江宁区的干部管理是市委书记的权限范畴,曾宪平一个管城建的副市长,怎么好越权过问。再说了,龚良材这个前区政协副主席,虽然小小不言,可谁清楚他是挂在哪张网上的虫?曾市长就是有机会能说话,也不会因为一个乡下企业去给自己招麻烦。这个道理,韩云霈不懂,你怎么也不懂。
思雨何尝不明白,所以她才不说自己也有这个意思,就拿韩云霈说事。可白毛弄上这一大通,她也不高兴,回了他一句,不说就不说罢,这么多废话。
拜年当然不能空手去,这礼物也要费心思。最简单的是送一张银行卡,可领导收这张卡并不是全无顾虑。金陵城里正在传,说哪个区的区长,收了房地产开发商一张卡,一年后被纪委找去谈话。区长推说不晓得卡里有多少钱,以为就是张超市的购物卡,多不过五百块吧。可就在一周前,他太太拿这张卡刷了一辆六十万元的车,纪委是抓住了铁证才找他的。结果这区长只能换个地方吃免费伙食了。
这个档口再给领导送银行卡,不等于咒人吗?
曾宪章思来想去,还是文人雅事妥当些。他让思雨从乔传机那里,一万块钱匀了一副林散之的三尺对:“书似青山,灯如红豆”,也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意思,正符合他与曾宪平的校友关系。折起来就是两张纸,在邮局买个通用信封装上,像是一份材料,连口都不用封,当着人面掏出来也不难看。他给曾市长打电话,说乔家大院维修项目,现在告一段落,想跟市长作个汇报,有些问题,还想听听市长的指示。巧得很,曾市长说,今天傍晚,五点钟吧,他在办公室。
曾宪章和思雨准时到达,秘书已经在等着他们。曾市长见他们进门,放下手里的文件,走过来同曾宪章握了手,又牵着思雨的小手,把他们引到沙发上坐。秘书倒好茶出门,思雨趁机把准备好的信封递了过去,说是请市长有空时看看。曾市长捏在手中,软软的,晓得不会是现金,也就没有看,转回办公桌后,随手丢在了抽屉里。曾宪章简要汇报了乔家大院维修项目的进展情况,总之是居民搬迁和前期准备工作大体就绪,打算春节后天气回暖,正式动工,实施古建筑的维修保护。
曾市长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问思雨,春节打算到哪里去度假。现在港澳游很方便,旅行社有专门组织太太扫货团啊;越南也不错,苗条国度,苗条建筑,苗条美人,满街都是我们的金城摩托。
思雨说,金陵别的都好,就是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有朋友建议在丽江买套房子,冬天避寒,夏天避暑。他们打算凑机会过去看看。
正说着,秘书推门进来,走近曾市长身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曾市长说请,自己也起身迎向门口。秘书转身出门,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女子便进了门。看得出她同曾宪平相当熟悉,而且身份非同一般,随意打了个招呼,就直截了当地催促,他们都在恭候呢,派我来接曾市长。
曾宪章明白,这话其实是说给他们听的,反正他们该办的事也办完了,连忙和思雨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思雨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忽然欣喜地叫,下雪了,雨夹雪。
曾宪章说,下点雨雪也好,润润地皮,便于开挖罗。
思雨说,开挖还轮不到吧,不要耽误了砌围墙。
两人到家时,漫天雪花,飘得越发紧了。曾宪章也有些担心,砌了一半的围墙,一淋一冻,就难免出问题。幸而一觉睡醒,房里已经晃着太阳影子,从窗口向外望,房上地上,竟没留下一丝夜雪的痕迹。
秋燥连着冬旱,是干得太久了。乔家大院外面,三米高的围墙渐渐合围,引起了胡玉成的焦虑。他搬进思雨那半间房,本以为还住在乔家大院里,不曾想却被隔在了围墙外。进不了现场,他又怎么掌握发掘藏宝的情况呢。这是含糊不得的事情,胡玉成就跑去找乔家炜,说要搬回自己家的老房子住。当时是为了促动东院居民搬迁,要他带这个头,他头也带过了,居民如今也都迁空了,还不该让他回家吗?
乔家炜宽慰他,胡老,你是有影响的人物,你搬回来,别人晓得了会怎么想?大家都搬回来,我们的事情还怎么办?至于这个围墙,你也很清楚,是办这桩大事的需要啊,是为了我们的共同利益啊。而且,你老随时可以进出,决不会有任何限制。
胡老说,我也是考虑到影响啊。我可以随便进进出出,别人看到会怎么想?如果别人也要求随便进出,这围墙岂不就成为虚设?相反,围墙如果真正发挥隔离的作用,不允许有人随便出入,我住在里面,就不会有外人晓得,怎么会影响到别人呢?
乔家炜正急着同曾宪章商量招工的事情,眼看离春节不到半个月,农民工多半已经回乡,再不动手就全走光了。他没工夫与胡老细作探讨,只好请胡老先回去,待他同曾总商量后,一定给胡老一个满意的答复。
曾宪章夫妇一到,他便向思雨求援,请她去做做胡老的工作。
思雨有些日子没回这半间房了,敲开门一看,不禁有些心酸。房间本来就不大,她家的旧家具占了一半,胡家的家具又占了一半,胡玉成连床都支不起来,只能在写字台和八仙桌上铺了被褥,将就度夜。寒冬腊月,当年七奶奶还能在房里支个火盆,如今哪还有放火盆的旮旯。想想胡老原先一个人住那么一进大房子,何等惬意,经这一番折腾,就算房子修好了,要补交的差价,可不仅仅是建筑维修费,凭他的那点积蓄,多半也交不起,怕是难以搬回去的了。
当然,若真能在大院里挖出天国藏宝来,那就一切另作别论。
房里没个插脚的地方,思雨只好别在门边,不好意思地说,胡老,真是作孽,让你老人家受罪了。
这算不了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信你们说的,熬过这半年一年,乔家大院旧貌换新颜,住进去会更舒心。胡玉成信心满满。
胡老真是明理的人。老人要哄,思雨先夸了他一句,才问,我怎么听说,你这就想搬回去呢?
那不是一码事。你是参加的,我们三头对面说好了,曾总主持大局,我提供线索,乔老板负责开挖,一起来做这件大事情。而今乔老板要动手了,却把我关在围墙外面,算是什么道理呢?胡玉成说到这上头,就又有些发急。
思雨笑道,怎么会把胡老关在外面,我让乔老板给你发张特别通行证,二十四小时通行无阻。
胡玉成也笑了,说丫头,这种事,我经得多了。证是人发的,能发就能取消,说管用就管用,说不管用就不管用了。
胡老这样说,好像是信不过我们啊。
我要信不过你们,能把那样重要的线索告诉你们?乔老板不让我到场,倒像是信不过我啊!
思雨忙解释,这就是误会了,没有人会不让胡老到场。其实胡老在场不在场,都是一样的,胡老这份头功是跑不掉的。再说了,天寒地冻的,挖土打洞,也没什么好看。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乎什么头功二功。胡玉成满怀深情地说,我什么功劳都不计较,全算到你们年轻人头上,我不会有意见。不过,这可是胡家两代人的心血结晶,我怎么能错过这百年不遇的场面?怎么能不亲自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胡老的这份心情,思雨能够理解。再说了,反正乔家大院里,要住进几十个民工,也不多胡老一个,何必非让老人不开心呢。不过,一旦住进去了,就又有住进去的难处。即便老人把锅碗瓢盆都带过去,三顿饭自己烧煮,可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若是见天出外采买,就难免让别人看见,又怎么跟人解释呢?
她把这层顾虑一讲,胡老就笑了,说这有什么难的,民工总要吃饭吧,他可以交一份伙食费,跟他们搭伙。他保证不越雷池半步,决不会让外人发现他的行踪。
思雨还是有些犹豫。民工的伙食她是见识过的,大锅饭香不错,大锅菜就不好说了,油少盐重,荤腥就是大肉,老人家肠胃弱,能吃得消吗?胡玉成说,你是小看胡老了。想当年,胡老在建筑公司做会计,少则一月,多则一季,就要到苏北、安徽的工地上结账,与工人同吃同住,半饥不饱的,还赶不上今天的民工伙食。胡老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啦!
思雨来做说客的,结果反被胡玉成说动了心,转回去同乔家炜商量,就让胡玉成住回来。也不要让他回东院去,免得节外生枝,指挥部对面两间东房不是空着吗,让他住那,平常也照应得到。吃饭时招呼他一声,不过加双筷子的事,伙食费也不要收他的了。
曾宪章眼睛一亮,也说,有道理。让他住进来,不过里面多双眼睛;不让他住进来,只怕外面要多张嘴啊。
乔家炜犹豫了一下,说,那就让他进来吧。不过那两间东房,刚才曾总已经派了用场,他再住进去,是不是合适。
曾宪章说,这事又不瞒他。他又是个光人,正好帮着照应。
乔家炜想想,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也就答应了。
思雨和曾宪章回家时,顺便过去跟胡老打了个招呼,让他先收拾一下,待天黑之后,乔老板会安排民工,帮他把被褥用具抱进去,就在指挥部对面的东房里搭个铺。对外人,就讲胡老上儿子家过年去了。
胡玉成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他熟悉大院里的格局,晓得在那房里住着,都不用出门,朝后窗张张眼,就可以把“东山西山”之间的那个天井,看得一清二楚。
思雨临走时,忽然又问,胡老,你心脏还好吧?血压高不高?
胡老说,我是标准血压,八十、一百二。医生量了都不敢相信,要重量一把。心脏也没问题。说话间脑筋转过弯来了,笑道,丫头,你是怕我到时候一兴奋出问题?多虑了多虑了,我在梦里,都梦见过多少回,早有思想准备啦。
少年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思雨同白毛说,老人家万一把持不住,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曾宪章却没这份闲情,去为胡玉成操心。回到家中,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便破口大骂乔家炜小人得志,见利忘义,过河拆桥,拿别人都当呆子。
思雨给他冲了杯咖啡,笑道,他拿谁当呆子,还能拿你当呆子?
我这回也是被他算计得定定的。白毛说,幸亏你来说,让胡玉成住进来,才算是多双眼睛。
思雨问,你们不是商量招工吗,怎么弄出这些话来?
白毛告诉她,就是商量招工,才显出乔家炜的厉害。按白毛的考虑,最好是公开招聘,尽量挑选不同地方的人,素不相识,分别编组,相互监督,这样才便于管理。免得有人见财起意,串通一气,私藏私分,甚至发生哄抢,那就很可能弄得不可收拾。
乔家炜却讥嘲曾宪章书生见识。他说曾宪章是有景德镇挖瓷片的经验,但不能犯经验主义。世界上的事情千变万化,没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十来年前,农民工不懂得瓷片的价值,所以肯老老实实,听你摆弄。这回挖的可是真金白银,谁不晓得是好东西,谁能看着不心动、不眼红?到时候用不着串通,也不必私藏,就是每人背起一包走了,你能挡得住?你应许的报酬再高,也比不上唾手可得的奇珍异宝吧。你管理水平再高,总得有人来管啊,五十个民工,你要派多少人来管?就算你再招五十个人来做安保,只怕这一百个人会联手对付你。除非你是郭靖、乔峰、张无忌,武功盖世,天下无敌。再说了,这些人居无定所,飘到哪块是哪块,澳洲非洲有劳务都能去做,得了好处,转眼间跑散了,你上哪去追究?就算扣着他一张身份证,你晓得是真是假?就算你扣下的是真的,他去买个假证,也不过百把块钱。所以这些年小煤窑闹矿难死的人,总是统计不出实数。
思雨说,他说的这个道理也是实情。又不能把民工的眼睛都蒙起来,又不能像过去开金矿,矿工光着身子下井,警卫荷枪实弹防守。要放心,除非是我们几个人自己动手,那就不晓得要弄到猴年马月。讲到自己动手,思雨倒想起个办法,她听韩云霈说过,博物馆考古发掘,也是先让民工开挖,一露出文物的苗头,就叫民工让开,专家自己下手了。
曾宪章心一动,说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讲来讲去,还是离不了用民工。而且,博物馆专家后面,是有国家王法做后盾,所以民工不敢违抗。思雨说,是啊,民国年间开挖,都要调动军队警察呢。可真要报了官,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这就见出乔家炜的城府了。他肯定早就盘算过这些,可一点口风不露,你说什么,他都应着。事到如今,工程到他手里了,线索在他肚里了,围墙砌起来了,一切在他掌握之中了,他跟你摊牌了。
他有什么办法?
他说,他在东山的一班老弟兄,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可以算拆迁队里的铁军。重要的是,这些人跟了他十来年,每一个他都知根知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种事以前也遇到过,只要事先说定了,到时候拿出百分之几做奖励,让他们满意,从来没有人跟他玩花招。现在砌围墙的就是这一拨人,这两天就要完工。如果用他们,我们就一块同他们谈,留下他们;如果不用他们,就放他们回家过年了。
曾宪章思来想去,不用这班人,还真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人,只好卖了个顺水人情给他。既是乔家炜能掌握这批民工,他们只要抓住乔家炜就行了,也算是有一弊有一利。两人又商量,藏宝挖出来怎么存放。乔家炜也是,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说装渣土反正要准备编织袋,到时候就用编织袋装了,封口,编号,直接运到他那别墅里,既安全,又便于下一步转移。
请贼帮忙再运到贼窝里去,白毛要是答应,那可真是脑子进水了。当然他也不会点破,只说多动一步,就多一分危险,不如暂且堆在指挥部对面的东房里,只一进门的事情。
正好,现在让胡玉成搬那房里去住,他该会认真看守。
乔家炜最后拍胸脯,说,曾总,我能放心的,你也尽管放心。
可是,一切都在乔家炜的掌握中,白毛又怎么能放心呢?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忍不住数落思雨,你开口闭口,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的亲兄弟父子兵,能调动起几个来?
思雨在心里过了过,不是调动不来,而是调动来了,同样是麻烦事。乔传机,温明明,范思珏,还有个韩云霈,就算你能信得过,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脑的人,该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个事情呢?又怎么处理这个利益分配呢?人多嘴杂,又怎能保证不会泄露出去呢?这样算起来,真不如就用乔家炜那班民工。让他去同民工打交道,我们只要看住他就行了。
说得简单,几十个民工都听他的指挥,就我一双眼睛,能看得住哪一个?胡玉成过来,也才两个人。
思雨说,到时候,我也过去吧。
你别糊涂了。到紧要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千万不能同时进去,一定要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随时保持联络。万一发现意外,就要及时报警。
思雨道,你别吓唬我。这么紧张,还真能弄出人命案子来呢。
怎么不紧张?马克思怎么说的,只要有三倍的利润,人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就不说地下究竟有多少藏宝了,如果有机会一人独占,又为什么要三人平分?
思雨脸色沉重,好一会才说,修房子就修房子好啦。我真不晓得是不是该搅进这种事情里来。
曾宪章说,讲那些没用。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你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我在想,能不能把家燕姐两口子动员起来。他们是最大的投资方,也是最大的受益方,能有这份意外的收获,他们应该会尽力维护,这对他们在天印公司的处境也大有好处。最重要的,他们对乔家炜有成见,这就可以多一份监督力量。再说了,他们在公司里,多少也该有些亲信吧,说不定到时候能用得上。
思雨点头说,也只有他们了。不过,这事不能急,打电话也说不清楚。过天我去看看家燕姐,当面同她商量,看能不能谈得拢。就是在金陵这样的古都,年俗年味,也是一年比一年淡了。腊月二十四送灶,连麦芽糖都不见有人卖,更不用说灶神灶马。信与不信姑且不论,新建的单元套房,厨房里装修得明光灿亮,若贴上张灶王爷,怎么看都不顺眼。人们的生活习惯不能不随着居住环境的改变而改变。只有家里的老人还会念叨几句,二十四,送灶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不送灶,也该大扫除了。
思雨住着租来的房子,没有多少好打扫的。她跟家燕姐通了个电话,晓得她还住在城里办事处,便约她午后到佳佳轩来喝茶,顺便也看看乔家祖宅的本来面目。大院外的围墙已经砌成,乔家炜放民工几天假,让他们回家忙年,到时候听通知集中。这几天恰好是个空档,大院里一个闲杂人都没有。乔家燕开车过来,虽是冬日,所幸阳光灿烂,陈年砖瓦都抖擞着精神,两人便决定先去看乔家大院。
围墙的大门开在东南角上,守门的民工认识曾总夫人,放了她们进去。乔家大院三条轴线,东院和西院的门都封死了,只留中院门可以出入。思雨引着家燕姐,从火巷拐进东院,一进一进朝里走。天井里的违章搭建都清除了,房里后做的分隔也拆净了,居民搬空了,方见出这片古宅院的幽深清静,比起往日的纷扰嘈杂,更接近当年书香门第的韵味,也使乔家燕想起印西镇上的乔家老宅。这两座宅院,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所以她虽然一天都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北门桥下这座祖宅,却天生有一种亲近依恋之情。
走到第五进,思雨向家燕姐说起,这一进原先的住户,叫胡玉成。胡家和乔家,据说有几代的交情,抗战时乔家艰难,要卖掉这东院救急,便是胡家买下了;可后来两家生了隔阂,竟至不相往来。两人沿着天井里的楼梯,缓步登上二楼,思雨在走廊上指点给家燕姐看:五十多年前,东院西房里住着胡家的宝贝女儿,中院东房里,住的是七奶奶乔玉清的独养儿子,一墙之隔,两情相悦,三春时节,私下成就了好事。不料被两家大人得知,好事眨眼间就成了坏事,最后闹到七奶奶的儿子死于非命,胡家的姑娘一去不返。胡家因此卖掉乔家东院的房产,搬到了城南。可胡玉成的父亲胡金保舍不得离开,竟又赎回了东院楼下这一进房,直住到老死。
你还记得乔家炜挖那条地道吧,就是挖到了这胡家的堂屋里。
二楼上,东院和中院的走廊原本是相通的,只有一个半人高的栅栏门分隔,后来是被两边住户堆的杂物堵死了。如今搬家,杂物搬走,栅栏门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影。两人沿着走廊走到西头,便是思雨的两间房。
思雨告诉家燕姐,打小一出生,她就住在这里,若不是修房子,她和白毛还住在这里呢。那些陈年故事,乔家燕听着懵懵懂懂,思雨的旧居倒引起她的兴趣。思雨推开房门,房间里虽已空空荡荡,可板壁和地板上留下的印迹,准确地标示出每一件家具原来的位置,也仿佛映现出她三十几年的生命途程。
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使她不禁有些伤感,借着跟乔家燕说话,硬岔了开来。这些家具比她们父母的年纪还要大,它们的旧主人,是七奶奶的堂妹,温明明的亲妈,就是那位在五岁时宣言“我也要嫁一个抗日英雄”的纯情女子。她如愿以偿地嫁了一位抗日英雄,可这位抗日英雄三分之一的生命年华,是在战犯管理所里度过的。她自己,则抛夫别女、背井离乡,去了台湾,算来也是八十岁的人了,不晓得是不是还在世。如果当年他们两口子没出意外,继承这两间房的,就轮不到思雨,而该是温明明了。
乔家燕没有出声,默默地想象着那些家具的样子,想象着那个家的样子,想象着在那个家里生活的人的样子。她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但是面对着乔思雨,她似乎就能看到当年族人安居乐业的情景。
所以父亲会有那个叶落归根的遗愿。
乔家大院九十九间半,每一间房里都有故事。思雨说,将来维修好了,可以考虑从五六代人里,挑出一些代表,做成蜡像,安放在他们住过的房间里,清代的按清代陈设,民国的按民国陈设,解放初按解放初陈设,“文革”时按“文革”时陈设,重现当年的生活场景,布置成一个系列。游览的人,就可以伴随着乔家的一代代人,反观这浓缩的百年变迁。
乔家燕相信,原真的生活场景加上真实的人物命运,一定会比那种单纯的建筑展、器物展,更能打动观众的心。
两人出了房间,回到走廊上,倚着栏杆,俯瞰整个宅第,一条条轴线,一进进房屋,一个个庭院,在思雨的指点下,乔家燕头一回弄清了这“九十九间半”的格局。然而一墙之隔,西面那一片杂乱拥塞的房屋就显得很不和谐。思雨告诉她,下一步,就是把那些房屋都清理掉,恢复当年的饮水园。她绘声绘色地说起饮水园中的花树池塘亭阁,说起与甘家津逮楼齐名的乔园饮水楼,仿佛曾身临其境,其实都是出于她的想象。
乔家燕说,这样一座宅院,一片园林,看上去,比甘家大院还多着些古意。真该把家炳也带来看看,让他晓得,什么叫祖宗基业,什么叫中华文明,不要弄得洋鬼子似的,满脑瓜除了技术就是钱,连人情世故都不懂。
思雨暗想,家燕姐恐怕还是把不住家炳的脉。西方意识形态,也不是不讲感情,只是人家能把感情和事业区分清楚。就算家炳能有这份家园情结,也未必就赞成向乔家大院投资啊。不过现在她不想牵扯这些闲话。她指点着前面第三进的平房,告诉家燕姐,西边那两间正房,就是乔传机的老家,现在也腾出来了,成了乔家大院维修工程指挥部的办公室。
乔家炜把办公室放在这里,讲起来是因为这一进房,位于整个建筑群的中心,其实另有原因。
待会儿我细细讲给你听。
乔家燕对乔家炜的事情是在意的,也就存了个疑惑在心里。思雨领她下了楼,进了楼前的天井,又叮嘱她,你要记住这两进房,记住我们脚下这个天井。
这是个大有名堂的地方。
乔家燕抬眼四顾,天井里空空落落,跟别的天井没有什么两样。可看思雨那份认真劲,她也就含糊地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