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盛世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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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琉璃瓦(三)

乔传机跟车走了。韩云霈忍不住踱进乔家中院去看看。果然,乔家炜正在张罗,把第三进东头,乔传机那两间正房,布置成办公室,临天井的墙上,已经挂起了“乔家大院维修工程指挥部”的牌子。

乔家炜得意地告诉韩云霈,这两天,好容易才把乔家大院当年的布局理清楚。他拉出张图纸,比画给韩云霈看。作为显赫一时的进士府第,主人出门,客人来访,轿子是少不了的。就像今天的轿车总得有个车库,那昝就得有个轿厅,主人的轿子平时摆在厅里,贵客的轿子也可以直接抬进厅里。乔家大院的轿厅,安排在中院的头一进,所以那一进是没有门槛的。过轿厅进天井,东西两面都有门,通往火巷,这火巷就是平时的主要往来通道。东、中、西三院,各进院落间的天井,都在火巷开门。只有特别重要的客人,主人才会打开各进堂屋的前后门,请他直进直出。如今堂屋都被人占用着,我们进出,必得从前进的天井拐入火巷,再拐到后进的天井里,所以总觉得曲里拐弯。中院这第三进。正好是整个建筑群的中心位置。在这块办公,大家都方便。

韩云霈听他说起轿厅,忽然想到,印西镇乔家老宅,进门那个小院落,便该是轿厅的简化。大约因为乡野偏僻,除了婚娶迎亲,就用不到轿子,所以无须建成轿厅。那宅院只建了右边一条,如果左边再加建一条,格局就会更像乔家大院。

这是闲话了。韩云霈问起乔传机说的腾房代修办法,乔家炜连声夸赞,说乔传机带了个好头。这不,他在搬着家,就有好几户来问过了。其实这个办法,那天在佳佳轩的会上,我都给他们讲过,就没有人朝心里去。如今看乔传机这么办了,都晓得他是个精明人,又是参加主事的,决不会吃亏上当,所以都想依样画葫芦。曾总两口子不是住着后面楼上那两间西房吗,也说马上找房子搬家,再推动一下。如果住户都能接受这个模式,我们已经筹集到的资金,连做维修开发都绰绰有余了。

韩云霈想,乔家大院维修,缺的就是资金,从资金面上讲,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那些跟风的人,不晓得想没想过,这将来要补的差价,很可能远高出他们的估计。乔传机自然不在乎这一点,别人呢,是不是都能负担得起?

乔家炜说,怎么说也要比在原地段买房便宜些吧。再说了,补偿标准又不会变,他们还可以有两种选择嘛。

他没有明说,但韩云霈懂得他的意思,到时候补不起差价的人家,仍可以照原标准领取搬迁补偿,房子就归他们处置了。看着修好的房子住不进去,虽然有些残酷,但也不能说全不合理。况且他们本来就考虑,大院居民过于密集,必须疏散一部分,谁走谁留,哪个说都不能算数,看来也只能凭经济实力自然淘汰。

韩云霈又想到,乔家大院要恢复历史面貌,二号和四号那边,就要还原成园林池塘,不管是不是违建,房子都得拆光,住户全都没有回迁可能。这部分居民,抵触情绪会不会更大?

乔家炜说,我同曾总也商量过,考虑这个工程可以分两步走。我们维修的重点在于历史建筑。二号和四号那边的园林,既已是毁尽了,要整个重建,可以暂时不动。待这边弄好了,有了示范样板,又能回收部分资金做周转,再用于那一边的改造。

先易后难。这乔家炜,果然是个行家。

乔家炜又说,他理解韩会长的意思,在维修好乔家大院历史建筑的同时,最好也能为大院里的居民谋取福利,以人为本么。这种精神很让他感动。用你们文化人的说法,就是鱼和熊掌,要兼而得之。

韩云霈说,我也晓得,这鱼和熊掌兼得,自古以来就是大难题。不过,我们毕竟不同于房地产开发商。前一阶段,我们考虑的问题,主要是维修乔家大院这件事,能不能办成,怎么才能办成。现在维修不是问题了,我就在想,怎样才算重现金陵古城的历史风貌呢?恐怕就不仅是建筑上的修旧如旧,还应该包括保护原来的人文生态,延续过去的民俗风貌。原住民没有了,房子修得再好,也就没有了魂,成了一个空壳。开发商可以见利忘义,我们的目标本来就不是牟利,所以更应该考虑到原住民,特别是产权房主的利益。

韩会长的想法对我很有启发。我一定尽最大努力,把这事办得两全其美,让韩会长、李局长和市里各位领导放心,让乔家大院里的居民满意。

乔家炜的话虽太像标语口号,韩云霈还是愿意相信他的真诚,连连点头称赞。乔家炜没什么文化,不能苛求他一定要有自己的语言。他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没想到在这起关键作用的,恰恰是乔家炜。可见曾宪章选中他的确有道理;而乔家燕的担忧或者真是过虑了。

韩会长过奖了。乔家炜谦虚地说,时势造英雄,我虽是个乡下人,也晓得要与时俱进。

和乔家炜分手,韩云霈情不自禁地绕到后面第四进,去看看楼上思雨爸妈留下的那两间房。自从思雨带着白毛住进去,他就没有再进过这个院子。他不愿意看到有另一个男人以主人的身份进出那一扇门。虽然不看到也能想象得到,毕竟眼不见为净。可是如今,思雨就要从这两间房里搬出去。这两间房就要交到完全陌生的人手里,任由他们刮削涂抹,甚至拆卸翻建,原有的痕迹势将被一扫而空。就算真能做到“修旧如旧”,对于他来说,也不会是他曾熟悉的两间房,不再是记忆着他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故地了。

无论别人如何评价,也无论思雨如何变化,这段恋情对于他的意义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他不能不同这两间房做一个告别。

他没有上楼。思雨不在金陵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站在这后院的东角,仰望那两间西房。只有一回,院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悄悄地登上楼梯,沿着走廊,装模作样地察看每一扇槅扇门上的雕花栏板,最后,在那扇紧锁着的门前,久久驻足。

就算他有芝麻开门的咒语,那一扇门也不会再对他开启了。

韩云霈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默默地转过身去,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心头一颤:隔着两步远,思雨正笑嘻嘻地望着他。

她显然看透了他的心思。

他尴尬得不知所措。

思雨大大方方地伸手,轻轻揽了揽他的胳膊,说,上去坐坐。

韩云霈无法拒绝。他跟随着她,一步步穿过天井,一层层登上楼梯。思雨在门前停下,从坤包里掏出钥匙开锁。韩云霈脱口问道,他不在家?

晚上有个应酬。我不想跟着掺和,先回来了。

韩云霈轻轻地咬了咬嘴唇。

思雨已经推开房门,让他进房。外间里多了一对皮面单人沙发,夹着个小木茶几,都是棕黄色,看起来半新不旧,可能是从她父母那边搬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自己在沙发上坐下。里间的门敞着,可以看到那个两门衣橱和镜面模糊的老式梳妆台,还有雕花大架子床的一角。他们一定没有在这里长住的打算,所以房里还保持着当年的陈设。

也就是,他所熟悉的场景。

他就更有些舍不得这两间房,喃喃道,再怎么修旧如旧,新房子总是新房子,不会再是这老家的气息了。

思雨关好房门,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将来的乔家大院,都会打上新的印记——乔思雨的印记。

你倒是雄心勃勃。韩云霈叹了口气,说不清是赞赏还是惋惜。

思雨问他是喝茶还是喝咖啡。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思雨笑道,你跟我还客气。她用电热壶烧上开水,又取出两只咖啡杯,放进速溶咖啡,这才在沙发上坐下,问他:今天怎么想到要找我?

也不是专门来找你。韩云霈已经想好了托词,说他正巧遇上乔传机搬家,空房被乔家炜用作办公室,他就想起一件事,该跟她和曾总打个招呼。

思雨撇了撇嘴,说,你是越来越生分了。

韩云霈不搭这个茬,接着说,前几天他碰到乔家燕,乔家燕讲起乔家大院维修项目,施工单位的问题。她说不管让谁来做,总该跟她通个气吧。虽说她对乔家炜有偏见,可这个施工单位的事,她迟早是要晓得的。所以我想,说比不说好,早说比晚说好。况且现在用的钱,大头是天印公司的投资吧。

说是想说的,没人打算瞒着她,就是大家都忙,凑不到一块去。你也晓得的,家燕姐说了不知几回,要约大家一块聚聚,结果到今天也没聚成。家炳结婚那天,本来是个机会,可你看她忙前忙后的,把个过场仪式看得那么认真,哪块还有说正经事的工夫。

看看水烧开了,思雨冲好咖啡,推到韩云霈面前,说,资金的问题,家燕姐真不必多心。募集到的所有款项,一直是白毛自己掌握着,乔家炜根本接触不到。搬迁补偿,虽然是乔家炜出面和搬迁户谈判,但最后拿钱还是到白毛这块拿。至于进场施工,你晓得规矩的,都是施工单位垫资进场,不到完工验收,不会付他们一分钱。

韩云霈说,他也晓得,这里面不会有问题,可大家一块共事,有个商量,比没有商量要好。其实乔家炜办这事,倒真是尽心尽力。

这个好办。都是自家姊妹,说开来也就算了。这两天,我就跟白毛去一趟天印公司。思雨瞅了他一眼,说,家燕姐对你很信任啊,有话不直接跟我说,要请你来拐个弯。要不,你也陪我们走一趟。

去一趟天印公司无所谓,可韩云霈对思雨的盲目乐观不无担忧。自家姊妹又怎么样?乔家燕在他面前流露的那份忧郁,不管是乔家炳作怪,还是乔家燕过虑,说白了,只怕都是亲情抵不过利益的结果。他虽然不便把真相透给思雨,但不能不提醒她,如今这个社会,见利忘义成了风气,父子恶斗、兄弟相残的多了去了。老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是有道理的。就是自家姊妹,一起共事,也还是中规中矩的好。

思雨夸张地叹了口气,说,你呀,真是老了。

韩云霈一怔,说,嫌我韶刀了?

思雨自觉失言,摇了摇头,扑哧一笑,找话岔开了,问他,七奶奶说的什么琉璃瓦,这会儿就我们两个人,你还不能讲吗?

也没什么不能讲,就是讲出来,不大中听。弄璋弄瓦的意思,你是晓得的。旧时人传说,乔家生养的姑娘,要算瓦中的极品,所以叫琉璃瓦。说是民国年间,乔家就靠与豪门大族联姻,才维持住世家的气派。

思雨暗想,他既晓得这话不中听,又巴巴地约她去看那笔记,是什么意思呢?眼睛一眨,便假假地笑着,问他,照这么说,我算不算琉璃瓦?

韩云霈看她的神色,猜不透她的心思。他的本意,从温明明到乔思雨,不再是靠嫁人安身立命,算是打破了那个琉璃瓦的魔咒;可要说她不算琉璃瓦,又担心思雨误会,他不当她是好姑娘。心下犹豫,就不作声。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这扇门又为他打开了,他又能走进这间房,同她并坐叙旧,何苦惹她不开心。思雨一撇嘴,说,你看你,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我又不会吃了你。当年那份不管不顾的劲头都落到哪里去了呢?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韩云霈的心头。想当年,他能够老夫聊发少年狂,不正是因为有思雨的青春做伴吗!时过境迁,思雨的搭档换成了白毛,他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就算这也是一种解脱吧,她竟还要奚落他。

看着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黄,思雨就有一种报复的快意,顺嘴溜下去。说她听报社里的人讲了,人家是有意排挤他。边缘化就边缘化呗,离了那张网,还有别的网,何必非挂在一棵树上吊死。人家想看你的衰样,你还当真就犯个衰样给人看……

韩云霈突然伸手,把思雨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这几年来,他摆出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坦承自己的衰;可是,唯独在思雨面前,他不愿,也不能被看成一副衰相。他要让她知道,他还是个堂堂男子汉。思雨并不抽回她温软的小手,任由他捏着,可是,当他试图把她往身边拉时,她又用力倚住了沙发。他口中嗫嚅着,思雨,思雨,想俯过身去。思雨却用另一只手抵住他的肩窝,轻声然而坚定地说,我这个人,骨子里是保守的。

看韩云霈一脸迷惑,她又补了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韩云霈气一泄,身一软,松了手,倾倒在沙发背上。

思雨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啊。

韩云霈想,他早就明白了,他和她,最好,也只能是朋友了。事涉天印公司的资金问题,思雨和曾宪章都不敢掉以轻心。虽说乔传机运作有方,以乔家大院未来开发收益作为投资包,五千万的份额,已大体认购结束,但天印公司毕竟是最大的股东。天印公司一动摇,只怕个个都会把手中的份额朝外抛,那个雪崩之势,可就谁也挡不住了。第二天,思雨就给韩云霈打电话,说她和家燕姐联系好了,明天上午去天印公司,把最近的情况,跟大家沟通一下。家燕姐的意思要请韩老师一起去,不知韩老师有没有空。

虽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但乔家燕要约他,本不必由思雨转达,可见这电话是思雨揽过来打的。韩云霈心里又松快一些。于公于私,韩云霈都该参加,何况他总是有空的。

隔天清早,曾宪章开了车,和思雨来接韩云霈。韩云霈见他们换了辆新车,便问这又是从哪借的。思雨笑道,这回不是借的,是买的。正儿八经做工程了,来来去去的,自己没个车,总是不方便。现在车又便宜,丰田锐志,才三十几万。

韩云霈对轿车品牌完全没有概念,嘴上说,那是,你们办大事的人,不能没有个车。心里暗想,三十几万还便宜?中国人里头,一辈子都攒不下三十几万的,怕要有一大半。

一路上,曾宪章专心致志开车,没说几句话。韩云霈总觉得他是在盘算着什么,便问思雨,打算谈哪几个事情。思雨闷闷不乐地说,我们打算有什么用,现在有钱是老大,要看人家的打算。

乔家炜的事,乔家燕是有点不痛快。不过乔家炜确是个能做事的人。我想缺的还是及时沟通。韩云霈含蓄地批评了思雨和曾宪章,但也暗示他会投乔家炜的赞成票。

思雨勉强笑道,只怕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哦。

韩云霈心中一动,莫非真像乔家燕所担忧的,乔家炳直接反对这个投资项目了。姐弟俩意见不统一,乔家燕要搬他们去做救兵?他对乔家燕姐妹有过承诺,在思雨面前始终没有透过风,此刻自然更不便说。然而,天印公司的内部事务,外人能有多大的发言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凭曾宪章那一肚子心机,又有曾宪平的背景,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吧。

一路疾行,没到九点钟,车子就进了天印公司的大牌楼门。几个人一下车,就感到公司里的气氛不对头。牌楼门下守着两个警察,办公楼上下都有警察的身影闪动。思雨给乔家燕打电话,好一会儿,乔家燕才匆匆从楼上下来,一脸怨怒地告诉他们,真是见鬼了,昨天夜里遭了贼。

思雨关切地问,损失大不大?

乔家燕没报数目,握成拳的右手竖了竖大拇指,只说,公司安保是秋鸿分管的,正被警察揪着问话呢。

曾宪章搔搔头上的白发,沉吟道,要不,我们改天再来?

不用。不能说遭个贼,正常业务就不做了。乔家燕语气坚毅。警察乱了一早上,也快完事了。你们先到贵宾室里坐一下,他们一走我们就过来。

几个人都是熟客,自己上三楼,在贵宾接待室里坐下。有服务员来开了空调,又泡了茶。韩云霈悄悄问思雨,偷掉一万块?

思雨瞥了他一眼,说一万块还报什么警,警察也不会来。一百万。

公司里留这么多现金做什么?发工资也发不到这么多吧?

曾宪章摇头道,值钱的,未必就是钱。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乔家燕才得脱身过来,向各位道了歉意,简单说了下失窃的事。根据警察的初步分析,贼是两个人,相当熟悉公司的内情。办公楼楼梯口晚上都锁死了的,后面一楼安了防盗窗,二楼就没安。贼搭人梯上二楼,只卸了一块窗玻璃,打开窗户进房,开门过走廊,直接上三楼,同样用拆玻璃的办法,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就撬开了大文件柜。那里面是公司历年收藏的名人字画,都是乔传柱当年置下的。乔传柱喜欢跟文化人交朋友,二十年前字画又不值钱,他给书画家送好纸,书画家就送他字画。乔传柱去世后,小辈们顾不上,也没在意,一直没有人动过,只有一份清单存在会计室,知道的人应该不会太多。那贼的胆子忒大,还在办公室里抽了根烟,留下两个烟头才走。烟头有意踩烂了,指纹唇纹都验不出,肯定是老手。盗窃目标很明确,就是名家字画,桌上的手提电脑都没动。警察怀疑有内鬼。

韩云霈道,老话讲的,贼无勾,没得偷。

乔家燕气呼呼地加了一句,我也说有内鬼!

不光韩云霈,曾宪章和思雨都听出这话里实有所指。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见一个女服务员进来,轻声向乔家燕说开会了。乔家燕撇了撇嘴,请三位客人去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就在贵宾接待室紧隔壁,出了这个门,一步就能迈进那个门。长方形会议桌东面,已经并排坐着三个人,居中是西装笔挺的乔家炳,右手边是他妈妈,左手边是他岳丈龚良材。韩云霈在那天的婚宴上都见过。他暗想这一步之遥,乔家炳都不能走过去邀一下客人,不能去招呼一下他姐姐,似乎就是为着摆出这么个阵势。几个人在门边稍停顿了一下,见对方并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曾宪章就当仁不让,走到会议桌西边,正对乔家炳坐下。思雨多走一步,在乔妈妈对面坐了,韩云霈就坐在了龚良材对面。乔家燕看了看,直绕到会议桌尽头,打横坐下,礼节性地先向客人介绍主人:我妈妈,天印公司董事长;我弟弟家炳,天印公司副总经理;这位龚良材先生,官方身份是江宁区政协副主席,在这里的身份是家炳的岳父。

言外之意,龚良材只是乔家的亲戚,并不是天印公司的人。这种身份介绍,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乔妈妈翻了女儿一白眼,鼻孔里轻哼了一声。龚副主席却神态自若地稍稍颔首,胖乎乎的圆脸上坚定地挂着绵柔的微笑。韩云霈有些奇怪,同是一个村里的农民,乔传柱二十年创业,家资钜万,还是那副农民的面孔;龚良材二十年为官,从村长做到副县长,外貌上竟完全看不出农民的痕迹了。官场真是这样能改变人?

乔家燕顺序介绍几位客人:乔思雨,文正创意公司副总经理,乔氏文化研究会副秘书长;曾宪章,文正创意公司总经理,乔家大院维修项目,市里就是批给曾总的;韩云霈老师,《古都晚报》编委、研究员,乔氏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也是天印公司聘请的文化顾问。

介绍主人时,曾宪章依次点头,道了幸会。介绍客人时,乔家炳依次点头致意。别人都没有作声,只有龚良材特意同韩云霈打了个招呼,听家炳说,韩顾问给天印公司,出了不少好主意。

几个人都听出来了,龚良材从韩云霈的那一串头衔中,单挑出顾问这个虚衔说事,其实是要借此表示,他只关心天印公司的事务。

韩云霈谦让道,哪里,哪里。这两位,才是做策划的高手。他有意把话头引向白毛和思雨,突出他们的主宾身份,不料却没有人接茬。

冷场之中,仍是乔家燕唱独角戏,说家炳回来后,就打算约各位聚聚,一直这个事那个事的,耽搁到如今,总算是会齐了。说起来都沾亲带故的,算是一家人吧,也都是忙人,客套话就免了。今天的正题,就是乔家大院维修这个项目,妈妈和家炳希望能有更深入的了解,有些问题想共同商讨一下。就请曾总先介绍一下情况吧。

曾宪章稍稍沉吟,说,乔家大院的历史文化,其实是韩会长最清楚。要不请韩会长先说说?

乔家炳当即否决,乔家大院的情况并不是我们关注的要点,要点是维修项目的情况。

曾宪章久经沙场,有足够临机应变的经验,眼珠一转,便不动声色地换了个题目,介绍起乔家大院维修项目的背景。他说北门桥乔家大院,与南捕厅甘熙故居,都是清代道光年间的大型传统民居,规模相当,俗称“九十九间半”,而且都是出于甘熙的设计,堪称金陵古建双璧。甘熙故居如今是国家级文保单位,乔家大院才是市级文保单位,差距就在于,前者经过精心修缮,后者却年久失修,沦为危房。这就是市政府、文物部门和金陵有识之士,一再呼吁抢救乔家大院的原因,也是维修工程立项后,得到社会广泛支持的原因。

乔家炳显然了解过相关政策,说保护历史文化遗产,属于社会公益事业,应当是政府的职责。

是啊。所以这个项目才会提到市长办公会上去讨论,最后议定,由市文物局主持,尝试以公办民助的形式,解决资金困难,做好乔家大院的保护利用工作。具体事务承办,就交给了我们的文正创意公司。有龚良材这个老官场在座,曾宪章便把乔氏文化研究会那些虚套都略过去了。

这个资金的困难,现在解决得如何?乔家炳当即紧紧抓住了资金这个要害。

曾宪章严守阵脚,仍按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公办民助,说白了,就是政府部门出面主持,从民间筹集资金做项目,现在也已是常事。这个项目的特殊性,在于乔家大院是文物建筑,有严格的维修要求。不过,也正因为它是金陵乔家的根基所在,所以得到了广大乔氏传人的积极支持。金陵乔氏,源自东吴乔国老,一千八百年来,瓜瓞绵绵。北门桥一支,于清代道光年间中兴,成为金陵望族,开创了乔家大院这一片基业。同治年间,有族人移居天印山,传下印西镇一支,创立了天印公司的新基业。20世纪50年代,又有族人自印西镇迁居东山镇,又形成东山镇一支,如今也是事业有成。百余年来移居海外的乔氏子弟,虽然散居各国,最近回乡探亲寻根的不少,对于维修祖宅,都表现出很高的热情,经过慎重考察,纷纷认购投资份额。天印公司踊跃投资,是占有投资份额最大的一家,就不用我说了。东山城建服务公司总经理乔家炜,以自有资金承接维修业务,验收合格后才领取工程款。乔家大院里的许多产权房主,也都将搬迁补偿款转为投资。这充分证明,大家都是看好乔家大院维修利用这个项目的。

任曾宪章说得花团锦簇,乔家炳却不为所动,直接追问,现在筹集到的资金总额是多少。

曾宪章具体介绍,这个项目的资金筹集办法,是一种新尝试。简单地说,就是以乔家大院未来收益作为一个资产包,作价五千万,一万元为一份,拆分为五千份。这样就把投资门槛降到很低,便于社会民众广泛参与。投资者根据自己的实际能力,自由认购,数量不限,但最高不得超过百分之四十九。可以长期持有,享受利润分红,也可以在认购结束后自由转让。由于前期准备工作充分,这个办法受到广大投资者的欢迎,现在五千份已全部认购结束,五千万资金到账。听说有没赶上认购的投资者,正在从别人手上加价购取,这等于说,大家手中的份额已经在升值。

总额度五千万,也就是说,天印公司投入的两千万,占了百分之四十。但乔家炳没有算这个账,却换了个角度提问,那么,这个乔家大院维修项目,总预算是多少?不会正好是五千万吧?现在的资金还有没有缺口?

这个项目所需资金,主要在两块,一是居民疏散搬迁,二是建筑维修施工。乔家大院传统建筑面积,初步丈量约在一万平方米,每平方米补偿标准三千元,如果居民全部迁出,总费用就在三千万左右。部分房主愿意以补偿款换取投资份额,两相充抵,不影响预算。建筑维修预算也在三千万左右,但是交工结算,届时可以通过几个渠道解决资金缺口,如预收沿街商铺租金,收取部分原住业主回迁补交的差价等。现在看来,前期所需资金能够平衡。

说到居民疏散,我想提一点建议。乔家炳说,中国近年的大拆迁,已经引起全世界的震惊。中国宪法明确宣布保护私有财产,公民的基本生存权利,同样应该得到保障,为什么政府可以随意进行住房拆迁,不顾公民意愿,将他们从祖辈生活的房屋中驱赶出去?乔家大院里的居民,不管他们姓乔还是不姓乔,他们的权益都应该得到充分的尊重。作为这一项目的主要投资方,我们不希望这一项目的成功,以损害公民权益为代价。

这一点大家可以放心。曾宪章连忙应承。乔家炳没有提到违章建筑问题,让他松了一口气,否则就不仅牵涉公民权益问题,更有资金缺口问题了。他指指韩云霈,说,韩会长是金陵著名的文化人,为保护乔家大院呕心沥血,也最重视人文关怀。他一再强调,历史街区保护,不是制造标本,而是要延续它的生命力,所以不仅要保护好建筑风貌,更要保护好人文生态,这样在旅游景观中也更有竞争力。刚刚我也说到,在维修工程完成后,积极支持原住业主回迁。我们的前期支出预算,主要就是用于支付搬迁补偿费用,保证迁出的居民能够安居乐业。

曾总刚刚说,项目资金从民间筹集。乔家炳显然在资金问题上作了周详的准备,所以并未在居民权益问题上过多停留,又回过头来,故意问,文正创意公司领衔承办,不知道投入了多少资金?

曾宪章解释,文正创意公司目前主要是智力投资,无偿提供整个项目运作的创意策划,并主持实施。

这倒是个好行当,策划出一个用钱的项目,一个筹钱的办法,让别人朝里面投钱,由你们主持使用。乔家炳不无讥嘲地一笑,说,当然了,智力投资,无形资产投资,也是国际通例啊。

曾宪章不搭这个茬。他显然已经掂出乔家炳的分量,不想在口舌上争锋。大丈夫能屈能伸,言辞上作点退让,没什么了不得;能够保持住稳定局面,才是真正的胜利。韩云霈冷眼看着乔家炳咄咄逼人的气势,暗想,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来乔家炳在英国的书没有白念,而对于国内拆迁事务,也肯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这位高人,应该就是以局外人身份旁观的龚良材。

果然,乔家炳及时转回到正题上。固然,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在中国做事情,借助家族为号召,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策略。但是,无论我们怎样宣传乔家大院的历史文化价值,这个维修开发乔家大院的项目,仍然不是一个文化行为,而是企业行为。一方面,以这种投资包拆分认购的方式,募集社会资金,好像没有触犯相关法规,但这是因为,它是法规所未预见到的新集资形式。对于这种打擦边球的办法,我保留意见。做实业,就应该堂堂正正地谋求发展,不能总是想着钻法规的空子。另一方面,作为企业投资,就不能回避效益问题。乔家大院的未来收益作价为五千万,是怎么估算出来的?有没有足够的依据?就拿曾总作为范例的甘熙故居来说吧,据我所知,甘熙故居虽被定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作为市民俗博物馆的馆址,可收入至今仍难以维持正常运转,还要政府年年给予补贴。乔家大院维修之后,有怎么样的利用计划,能保证产生足够的效益,让投资者收回资本并获取利润呢?

曾宪章渐渐放宽了心。这个乔家炳到底年轻气盛,看起来步步进逼,实际上很快就把自己的底牌都打出来了。他倒愿意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他耐心地解释,正因为乔家大院维修项目采取公办民助的方式,所以将来不会作为纯粹的公益设施,而允许有商业因素的介入,成为房地产业和文化产业的有机结合。具体而言,我们的策划是,利用乔家大院,重现太平天国时期的北门桥买卖街风貌,形成市中心区旅游加商铺的双重效益。乔家大院沿街打造一千平方米的商铺,按照每平方米每天三十元的中等标准,一年的租金就是一千万。随着景点影响的扩大,旅游收入和商铺效益都将成几何级数倍增。除此而外,我们还有九千平方米的住宅和五千平方米的园林,效益是不言而喻的。

乔家炳笑道,那只能算是一种理想吧。我希望曾总能就此提供切实可靠的数据,以便天印公司董事会对这项投资进行审核。

没有问题,我们会尽快提供相关数据。曾宪章点头说,本来已经有一个初步预算,因为先忙于筹资后忙于搬迁,耽搁下来了。

那好,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等着曾总提供的数据。乔家炳并不征求姐姐的意见,就宣布了会谈结束,起身离席。乔妈妈跟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出门去。只有龚良材落在后面,笑嘻嘻的,问曾总是不是吃过午饭再走。乔思雨当即摇头,说天印公司刚出了事,今天就不打扰了。

龚良材客客气气地让客人先出门。

乔家燕送他们下楼。经过这一番探讨,对于这项投资,她无疑也比过去更有信心;或者说,她现在最担心的,已不是投资问题。到了车旁,她才想起什么似的,说,快十二点了,还是吃了饭再走吧。

曾宪章笑道,家燕姐,来日方长。

韩云霈却想到,孙秋鸿一直没见露面,莫非还在同警察纠缠?

乔家燕说,是啊,他也该来开会的。那你们就先走吧,我过去看看。小车转过天印山,思雨才开口,说,家燕姐看来镇不住这个弟弟。

韩云霈也有同感,这个乔家炳不只是年少气盛,也不只是有妈妈做后盾,有岳父做参谋,他肚里确实有些货色。今天这一场,他一路攻逼,都不容姐姐插嘴。幸亏白毛防守有术,滴水不漏。

白毛却轻松笑道,未必,未必。我可不是让他逼着,是让那两千万逼着。你别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开口法规,闭口正义,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商场如战场,千变万化,夸夸其谈,难免一败涂地,当今中国,尤其如此。天印公司如果真让他当家……白毛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韩云霈说,他好像就是冲着这两千万来的。不是说还要开董事会吗?

董事会他愿开不开跟我们没什么关系,用不着担心。一则我们这回集资的形式,我刚跟他讲清楚了,是自由认购投资份额,天印公司认购多少,是他们公司的事。二则董事会里,家燕姐、秋鸿、家凤,论票数是三比二,论股份是百分之六十。他妈妈虽是董事长,母子俩只占股百分之四十,也难占到上风。曾宪章胸有成竹。

思雨说,他那个老丈人,凭什么坐在这里?又不是打麻将凑一脚。家燕姐这老妈也是,老话讲打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裳。她怎么能拉出个亲家来欺压亲生闺女。

曾宪章说,妻子如衣裳,也不是都能拿出来展览的么?何况妻子的爹。

思雨说,是啊,内衣也是衣裳,囚服也是衣裳。

思雨这话未免刻薄了些。韩云霈想,看来乔家炳这一招,是刺痛了这夫妻俩的。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看来这两年,龚家的麻将档开得卓有成效啊。白毛转过念头,又提醒思雨,回去要催一催乔家炜,搬迁的事抓紧落实,最好春节前能结束,补偿款该付的及时付掉。从东院到西院,居民全部要腾空,保证维修工程开年就能启动。

搬迁协议可以抓紧签,搬家是不是要那么急?韩云霈担心地问。他还记得七年前,也是天寒地冻时,逼人搬家,结果激成鸡鹅巷居民的激烈反抗。就算曾宪章不晓得,思雨当时是身临其境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不能自己来搞搬迁了,再重蹈覆辙。

思雨宽慰他说,只要二号、四号那边不动,这半边问题应该不大。如果真是下雨下雪了,也可以缓一缓。

曾宪章说,有备无患。能尽早最好尽早,当然也不能出意外,免得授人以柄。

话是这么说了,韩云霈总还有些不放心。那些日子,他有事无事,便到乔家炜那里串串,看看居民们的反应。还好,签了协议的人家,好像都情愿早点搬出去,好过个安顿年。见得多了,韩云霈也觑出了点名堂,原来乔家炜用的不是激变手段,而是激励手段。无论哪家盯住他,说出几条难处来,他就暗中给人家加钱,一万两万的,随口一报,就让会计开单子;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对别家说。而人家凭着这张单子,到曾总那里真的能领到钱,可见是乔家炜和曾宪章商量好了的办法。韩云霈看得心里直犯嘀咕,当真是别人的钱用着不心痛,可将来总是他们自己清这笔账啊!莫非维修后的乔家大院真能变成一棵摇钱树,一只聚宝盆?然而掉过一边说,大院里各家的居住面积多半不宽敞,就算补偿标准不低了,拿到的总额也不多,原地段的新房肯定买不起,买二手房都还得自己添钱,居住条件很难说能有多少改善。多给他们一点,他也不能说不对。

你真不是个做生意的人,这点事情都理不清。

理不清的东西,不理也罢。况且本来就用不着他烦这个神。

乔家大院里,居民多半搬走了,违建也拆除了,这组古建筑的轮廓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在韩云霈面前。尽管某些局部有所改变,仍然能够看出当年的风貌。他沿着空寂的火巷,踱进一个个静谧的院落,悉心体味这深宅大院的流韵,仿佛回到了一百年前,北门桥乔家的鼎盛时期。虚掩着的槅扇门里,隐约响动着刀砧的欢快,是主妇们正在忙年。花木扶疏的南窗下,恍惚传出朗朗的书声,是家族兴盛的希望。小娃儿们已经换上了新衣,啃着手里的欢喜团。天井檐下挂着的鞭炮即将爆响,在远方为官作宰的男主人,正快马加鞭朝家里赶。

半年,或者一年以后,乔家大院就可以用这样的场景,迎候一批批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