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新编西方文论教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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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马尔库塞的文艺观

马尔库塞

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哲学家、美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1898年出生于柏林犹太人家庭。1922年获得弗来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纳粹上台后曾流亡瑞士和美国,后加入美国国籍。自1952年起,先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布兰迪斯大学、加利福尼亚大学等学校任教。在思想方面,深受存在主义、黑格尔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并试图将这些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代表性作品有《黑格尔本体论与历史性理论的基础》、《理性与革命》、《爱欲与文明》、《单面人》、《论解放》、《审美之维》等。其文艺观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为爱欲而战与塑造新感性

马尔库塞从社会批判理论出发,极为重视艺术的社会政治功能,认为现代艺术的重要功能在于解放人的爱欲,塑造人的新感性。

马尔库塞在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基础上,发展了弗洛伊德的人性压抑观念,进而提出了“基本压抑”与“多余压抑”两种社会压抑形式。他所说的“基本压抑”是指适应较低生产力状况而不得已的压抑,是为了创造文化和保持文化而对人的本能的必要限制,如道德之类;“多余压抑”是指在富裕的现代社会条件下,超出了创造文化所必需的来自社会的附加压抑,如科技、某些法律制度之类。马尔库塞认为,在文明发展的进程中,“基本压抑”是合理的,而现代社会中的“多余压抑”则是有害的,它妨碍了人类本能力量的正常发挥。马尔库塞还结合马克思的人类苦难以及人类解放说,改造了弗洛伊德的本能说,提出了爱欲说。他所说的爱欲与弗洛伊德所说的性欲不同,指的是生命本能,它不仅包括人以爱为基础的性欲,也包括食欲、休闲等基本欲望。爱欲遍布人的全身,涉及人全部的身体器官,涵盖了人类的所有活动,是一种全面的、持久性的快乐。在《爱欲与文明》1966年版的序言中,马尔库塞宣称:“在今天,为生命而战,为爱欲而战,也就是为政治而战。”他将生命本能与爱欲同政治相提并论,他在此所说的“为爱欲而战”,也就是要反对“多余压抑”,解放人的生命本能。在他看来,只有解放“多余压抑”的本能,才能解放主体,走出异化。

与解放生命本能及“为爱欲而战”的主张相关,在《论解放》和《审美之维》等著作中,马尔库塞进一步提出了塑造“新感性”之说。他所说的新感性,“是一种广义的非暴虐。它反对现代文明的贫困、苦役、剥削、攻击性,为满足压抑的需求而改变自然以及令人难熬的枯燥等现象;它赞颂人的游戏、安宁、魅力、接受性质,只有通过这些性质,人际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才会平静、和谐”。马尔库塞认为,只有解放人的爱欲,塑造人的新感性,改变人的心理结构,才能摆脱资本主义的单面社会和单面人局面。

而如何才能塑造“新感性”呢?马尔库塞的看法是:以往的暴力革命之类的方式已经失效,只能通过文学艺术领域的“审美之维”革命才能实现。因为“美的东西首先是感觉上的:它诉诸感官;它是令人愉快的,是未经理想化的本能冲动的对象”马尔库塞之所以如此看重艺术对于解放爱欲和塑造新感性的重要作用,就在于他看到,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产业状态、意识形态统治方式,尤其是科学技术等,已经在危及人类文明的进步:人类改造自然的文明以及人类主体追求价值的文化已经发生分裂,人已成为被奴役的工具性存在;在技术理性的驱使下,主体身心是在依附于机器而转动,阶级意识与反抗性已丧失在自愿接受的肯定状态之中,文明的精神奴役已成为一种自愿的被奴役;本应是丰富多彩的人类社会,已成为缺乏生命活力的单面社会;主体意识已陷入一种历史的尴尬:人类陶醉于技术文明的喜悦,却不自觉地承担了精神异化的命运。在这种状态下,传统的暴力革命改变社会的方式不仅已经失效,且已经不再具有可能性。而只有通过他所说的“反艺术”的现代艺术形式,通过审美,通过变革主体,重塑人的新感性,社会变革才能发生。

马尔库塞致力于捍卫人的价值和尊严,以马克思主义所追求的人类解放为宏大鹄的,结合弗洛伊德的人性压抑理论,批判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单面化的病态,发掘了被正统马克思主义所忽视的人的感性解放问题,提出了从艺术审美领域来解放人的新感性的主张,其思想价值不仅体现于艺术与审美,更体现于现实与政治。其理论视野不仅着眼于当下,亦指向了未来,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马尔库塞“是一位面向未来的预言家”。但审美领域的感性解放,是否能直接转化为变革社会现实的行动?马尔库塞本人似乎也有点迷茫。虽然他一生都在苦苦求索,力图找到能够引领人类走向光明未来的灯塔,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忽视了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的实践观点,他终生也没有发现航行的路向究竟在何方。

马尔库塞的爱欲解放论时常遭人误解,尽管他早就明确指出,爱欲并不等同于性欲,爱欲的范围要广阔得多,包括了人的一切生理活动及相关社会活动,但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社会出现的性解放浪潮中,许多人竟奉马尔库塞为重要的理论导师,这种理论误读曾令马尔库塞尴尬不已。

二、社会批判性与艺术自律性

马尔库塞从变革现实的政治目的出发,特别重视文学艺术的批判功能以及与之相关的艺术形式创造。他认为艺术不应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映和模仿,而应遵从艺术自律性,通过具有疏离效果的审美形式,实现对现实的反抗,完成对社会的批判。

马尔库塞对“具有疏离效果的审美形式”的重视,与阿多诺“反艺术”的主张是基本一致的。意谓艺术要完成审美救赎的使命,就不能像传统艺术那样,亦步亦趋地反映社会、模仿现实,而是应该采取疏远现实的自主存在方式。马尔库塞曾明确强调:“艺术尽管有其肯定的意识形态性的特征,它毕竟是一个唱反调的力量”。也就是说,艺术只有以反抗性面目出现,不听命于既定社会的现实,使艺术的虚构世界与现实的经验世界形成不可调和的对立与冲突,才能构成对压抑的现实的反抗,才具有社会批判功能。就艺术本身来看,也只有如此,才能构成“美的解放形象”。

马尔库塞进一步强调,要实现艺术的社会批判及反抗功能,艺术创作必须追求具有自律性的审美形式。他在《审美之维》中阐明,他的看法与正统马克思主义不同,“艺术的政治潜能在于艺术本身,即在审美形式本身。此外,我还认为,艺术通过其审美的形式,在现存的社会关系中,主要是自律的。在艺术自律的王国中,艺术既抗拒着这些现存的关系,同时又超越它们”由此可见,马尔库塞所说的“艺术自律”,主要是就艺术审美形式的独立自足性而言的。

在马尔库塞看来,正统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存在着以下明显的问题:首先,马克思主义文艺观认为艺术是由外在于自身的物质力量所决定的,并且艺术只能表现既定现实的阶级关系,这类见解使主体性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而被熔铸到了“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之中,个体的意识和潜意识也被严重低估。其次,艺术的内在自律性被严重忽视,导致了艺术精神的丧失。马尔库塞认为,艺术是虚构的世界,它能超越某一具体的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固守于人的心理,而不受外在世界的制约。艺术不是直接干预社会现实,而应以其自足性,以自身特有的异在语言形式来显示社会现实。对社会的批判、人的解放与自由等,正是借助异在形式得以实现的。故而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作品价值判断的重要准则正在于,内容是否变成了形式,及艺术形式相对于现实的自足性。

正是依据上述准则,与阿多诺相同,马尔库塞极为推崇超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等现代派艺术,如抽象派绘画与雕刻、意识流小说、布鲁斯和爵士舞曲等,认为它们是“批判的审美超脱”:它们表现出来的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放纵姿态,它们运用的是打破现实常态的、与既成语言体系彻底决裂的“造反语言”,它们创造出来的是新的情感表达方式。在这样的现代主义艺术中,内容失去了自身的地位,而由艺术的独立审美形式保持了对社会的批判性,以自由的审美世界克服了现实的压抑状态。

从西方文学艺术发展史来看,马尔库塞对艺术自律性的强调,尽管并无太多新意,但对于过分强调艺术与社会生活关系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而言,则是难能可贵的弥补。此外,应予肯定的是,在霍克海默、阿多诺等已经退向保守的政治圈时,马尔库塞依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理想摇旗呐喊,坚持不懈地从艺术实践出发,试图在审美乌托邦中探寻人类自由与解放的路径,这显示了一个思想家应有的人格风范。

马尔库塞以审美改造现实的乌托邦理想与马克思改造世界的实践观念相距甚远。马尔库塞所重视的改造现实的革命,是在艺术审美领域进行的,是在精神的刀光剑影中进行着缺乏实体对象的抵抗。他所理解的人性解放,只是精神意义上的解放。他力图在审美世界中建立的理想王国,也只能是头脑中的虚幻世界。这表明,即使身处自由解放的美国,马尔库塞的哲学依然停留在德意志民族的精神世界中,艺术的批判也难以走出象牙塔,变成真正的实践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