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自己知道,逝去的青春,是无法追回的青春,它在我们的年纪里留下飘渺的一撇一捺,然后又跑到了下一代人的身上,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里唏嘘,感慨,看着下巴上滋长的青涩胡须,寂寥地说声:“再见,青春,再见,美丽的疼痛。”
而青春是再见了,疼痛呢,却扑面而来。
阿佑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是晴天霹雳砸在我的头上,我当时就被砸懵了,我一直都知道,阿佑是孤身一人的,怎么会怀孕?
当我和四夕在河边公园找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看着静谧的湖水发呆,月光从林间慢慢洒下来,照在她灰白色的衬衣上,那一刻,那种孤独,像是普罗米修斯将火种偷盗之后被关押起来的孤独,我远远地站着,沉沉地呼吸。四夕走上前,坐在她旁边,然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来了。”她的语气像是那湖水一样平静,“没想到你们能来得这么快,可是那该死的他我打那么多次电话都无动于衷。”
“他是谁?”我淡淡地问道,脚步停在阿佑的身后,我的身体正好可以为她挡风。
“他么,他是我曾经深爱的男人。”
“他在哪儿?”四夕有些控制不住,我看见他的拳头攥在手里,青筋暴露。
“他在老家。”阿佑答道。
“老家,怎么会,你怀孕多久?”我问。
“一个多月了,是我上次回家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下来,不知所措。
“他现在怎么说?”四夕问道。
“他说我骗他,用怀孕来控制他。”阿佑的泪水哗啦啦掉下来,我真不知道一向大大咧咧的她,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我的心,短暂地窒息。
青春的阴影突兀地奔涌而来,给我们无法抵御的可能,我们只能默默地相对着,给自己一点可以呼吸的空间,或者在某一瞬间其实连呼吸都是不能的。
“现在的你,不能有身孕的,去打掉吧!”四夕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沧桑,我的心狠狠抽搐,阿佑抬起头,眼睛里蒙了一层灰白的雾水,我知道,这一刻她的心犹如黑水潭里的孤寂水草,飘飘忽忽。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佑哽咽地说道。
“意味着,你是一个不完整的女人了。”四夕的声音一字一句,这个时候我突然知道他的力量从何而来,因为在这个时候,他表现出的大男人魅力,简直可圈可点。
“你说得对,我就是一个不完整的女人,可是这不是我的错,肚子里的孩子,更没有错。”
我把眼睛眯起来,不让那些阴暗的浮游物晃倒瞳孔,我吐出一口气,轻轻说:“走吧,地上凉,别老坐着。”
四夕伸出手,用力将她提起来,我看见她有些单薄的身体,这样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肚子中却已经入住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这算是现代的“青春”么?
回去的路上,路的两边开始伸出一些小小的野花骨朵,我在昏暗的视角里看去,它们是如此卑微,可是有时间的话,我真的愿意匍匐下来,也许,这个时候看到的,才是它们的伟大。
总在一个梦境里,可以看见很多东西,这些画面在现实的世界里光怪陆离,但是在黑暗的眼神下面,他们往往很美丽。
我又梦见了那座桥,那是我在偶然之中想象到的桥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死死地记住了那些样子,于是我不断地重复这样的梦,希望在那些画面深处,看见一些从来不被人发现的东西。
可是我知道,当画面破裂,桥墩反转,我还是顶着枕头,鼻孔朝天地呼吸,黎明的光线投进被子,总会在最早的时刻告诉我一个信息,从昨晚到现在,我已经足足流出来300克汗液。
那是一个很罪恶的梦,我记得自己穿得很离谱,学着迈克踮起脚尖,一只手捂住裤裆,另一手枕着后脑勺,然后一蹦一跳,形同残废。
当桥墩断裂,画面撕碎,才发现脚尖上面脚趾破开,血液模糊,裤裆下面一片斑驳,大脑深处的记忆已经灰飞烟灭,迈克已经逝去,而我的模仿,在梦境的最远处,也同样湮灭。
我坐起身子,看着阳台上栏杆边跳跃的光芒,映射过来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动动鼻子,感觉到一丝淡淡的烟草味道,我把头伸得长一点,看见四夕穿一个裤衩,在阳台的角落里,像一个木偶般重复着吐纳。
我干咳一声:“今天天气还好吗?”
“还行,只是有些人心里沉重的乌云压顶。”四夕的声线沙哑迷人,像是电影里梁朝伟的翻版。
“大清早的,你一定要这样深沉么,你难道想学耶稣,然后被人用板砖钉死?”
四夕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看着阳台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因为我每次在那里都只能看见对面宿舍的一排排大型内裤,我压低声音,又说道:“你知道,你的这个样子,会让人误会的。”
“误会什么?我这内裤比他们的都好看。”他将烟头往楼下丢去,这个时候三楼下面一定有人在打羽毛球了。
“别人都说我疯癫,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疯狂程度,唐伯虎老先生不愧是才子,晚生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深意。”四夕一阵唏嘘,我穿好裤子,顶着一头乱发,笑道:“昨晚你光屁股玩炫舞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深度?想不到睡得那么晚,还能起得早。”
“起来是因为肚子痛,上厕所,顺便抽根烟,发发呆,想想事情,这些搞定之后,我继续睡。”四夕慢慢跑上床,用被子裹起来,露出一个大大的黑色脑袋,声音嗡嗡:“请你敲打键盘的声音小点,我不想我和周公泡妞的时候,有人打扰。”
我苦笑,我知道他心里在压抑什么,自从知道阿佑的事情,他就有些神经质了,这种状况起先不太明显,到后来越演越烈,我有点搞不清他的想法,或者在女人面前,他永远都是高大的。
我把牙刷含在嘴里,看着镜子里的我,眼袋肿起来,黑色的眼圈下面飘着几根长长的睫毛,最近赶小说的稿子,已经快把自己逼得不成人形,我甩甩头,几根白发颤抖着伸出来,我心里一痛,突然想起莫北来。
莫北这个时候会在哪里,会不会和我一样在昨晚的战斗中阵亡了又复苏。我们都是不肯低头的人,为了一个信仰,一种责任,会情不自禁地将青春和生命都交给黑暗。
我打开电脑坐下,将稿子拉出来,反复修改,只有这样,我才能看见自己有时候的脆弱,但是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样的我,一点也不美。
我在QQ栏里翻找莫北的名字,但是她的灰色头像提醒我,这个时候她可能在睡觉,也有可能和我刚才的梦境一样,学着某位逝去的明星,酣畅淋漓。
我在她的信箱里留言,告诉她我莫名地想起了她,这种想念只有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知道,别人很难看出端倪,四夕的黑色脑袋已经慢慢地滑进被子里,我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他的呼噜声。
我想,这个时候是我该要深沉的时候了。
我点上一支烟,坐在阳台边上,想起刚才四夕的模样,心里自嘲地笑起来,楼下打羽毛球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已经躲起来亲热去了,空旷的地面上只有球网斑驳的影子,风慢慢吹过,影子飘荡,像是我有些不安的心,来来回回地低诉。
“阿佑,你现在还好吗?”
我轻轻地问,没有人给我答案,我不知道这样的疑问是不是自作多情,我也不清楚我问了之后,会在心里有一种安慰么?可是,我不能逃避,她是我的朋友,对于朋友来讲,我真的很不称职,可是以我对这方面的理解,我只能叹息,只能在阳台上轻轻地祈祷。
青春,在时间的轮廓里,只有那么轻轻的一瞬,而我们,在青春的脚步里,只是一个眨眼。
四夕告诉我,阿佑把孩子拿掉了!我只是默默地点头,除了这样,我好像没有其他要说的,或者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没有谁去过问,也没有谁来追究,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可是我们心里都知道,一个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生命,在没有成熟之前,就已经被打回了地狱。
我在心里念叨:“孩子,如果你记得我们,就请你,不要记恨!”
许久之后,我都没有见过阿佑,她好像是一个漂流的魂魄,在我们的视线里忽隐忽现,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于她的打击,是晴天霹雳,那个曾经可以降世的生命,已经在她心底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还有深深的悔恨和指责。
但是我们,只能这样,用卑微的心,感知那天外的小小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