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只需做好自己,何必苦苦伪装。
老女人给我发微博,我看了却不知道怎么回复。我对她这个称呼来源于她对我的称呼,我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我懂得来而不往非礼也的礼节。在她叫我老男人的下一秒,我用这个超级具有魅力的称呼回敬了她,然后大眼瞪着小眼,彼此微笑。
酒吧在这个南方城市更南的地带,老女人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周围的视线模糊,是她独有的气场让那些狼群敬而远之。她是个危险人物,我一再告诫自己,所以当我的兄弟大军打算向她出手的时候,我用怜悯的眼光祈祷上天能保佑他最后留个全尸。
她只喝啤酒,不要冰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解了她的那些怪习惯。比如穿衣服,比如穿鞋子,比如喝酒,比如睡觉。但我没和她睡过,不是不想,是不敢不能,加上不确定是不是还会被踢下床自己找洞钻。
她给我一杯冰冻啤酒,我接过来,她手上的尾戒扎疼我的手。
对话很简单,营养却那么丰富。她的话语里总是有些单调的词语能一语中的,我问她真的决定了吗?她露出好看的牙齿,吐一口气,我闻见大木兰的香味,混合着这啤酒独特的味道,我就醉了。
酒吧外面下起雪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我把歪斜的脚步印上去,有些凌乱。
我用打火机点一根烟,老女人睡在我的肩膀上,她有好听的名字,宣儿。这个名字一度让我以为这百家姓里面是可以再加一个的,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姓宣,因为她并没有姓。
她睡得不死,我的喘息在她看来是多么可笑,一个大男人背一个女人也会喘得像头牛?可能她不知道她自己的体重在我们认识之后一路狂飙。
有几片雪落在我的脖子里,我打了个哆嗦,她睁开眼,跳下来,我的烟头还未灭,她捂着鼻子,我知道她对烟味敏感,可是我竟不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她抢走我的火机,在一棵树下不肯走,我把大衣脱下来,她没有拒绝。
又一片雪花下落,她一下子把它抓在手心,摊开的时候就只剩一滴水。
像她那些年里流过的泪。
大雪一直延续好几天,我在宿舍待了一个下午之后终于忍不住想要出去转转。小伟说陪我,我俩就在那雪地里走了好大截,我顶不住,想先回去,他却坚持要到女生宿舍,我能想得到他的良苦用心,看着他在小店铺买了热奶,小心翼翼的样子竟有点可爱。
用“可爱”形容他其实不算过分,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加上有时候行为怪诞,女人味和孩子气很足,“可爱”这个词就不牵强附会了。
小雨出来接我们,我跟她打招呼,她笑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脖子上有根熟悉的红绳。
老女人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对着电脑大玩游戏。我坐在她旁边,她的体温有点冷。
小雨给我们泡茶,我在这种环境下明显尴尬。老女人突然站起来,拖着我走出这诡异的房间。
雪依旧在下,我的风衣被打湿,但是我的胸前却一片温热。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小雨脖子上的红绳竟然是四夕一直不肯离身的那条。我默默地看一眼小伟,他的表情似乎很轻松。
老女人在那之后消声匿迹很久,小雨给我的回答是她现在很不爽,一个人出门旅游去咯!我心里打个颤,难道她真的去参加超级女声?
那时候我们都是在音乐里长大起来的,那时候我们都曾在舞台边缘疯狂地呐喊,那时候我们买不起吉他,买不起钢琴,但是我们用扫把乱弹一气,我们用手指轻按桌沿。现在呢,一个小小的梦,一段小小的行走,无声无息,漫无痕迹。
我在桌前摆上一面镜子,仔细打量那个陌生的我。青色的胡须,苍白的脸皮,还有痘痘留下的痕迹。这是青春的见面礼,是我十八九岁挥霍过后的后遗症。
钢笔的墨水在那以后干涸很久,我再也不敢轻易去写那颓败的青春花瓣是如何开成一片荼的风景。网站上那些零碎的文字像一根要拼命的缰绳,系住我的咽喉,可是我停不下来,我不能没有呼吸,但我更不能不做这个梦。
手指情不自禁就在冰冷的键盘上敲打几个恍惚的节奏,我的眼睛死死看着那些懵懂的字体,也许很多人会懂得他们的惊慌失措,因为这些熙熙攘攘里总有一个是他们自己。
都逃不定,又何必再逃?
大雪停下的第三天,宣儿终于有了消息,她在成都、长沙辗转了一个礼拜以后,终于疲惫地回到了新余。她给我发微博,在我空间里面留言,我一条条看过去,都是音乐的信息。
我们都是失去音乐就不能生存的人,可是我们的生存过程里音乐却始终那么模糊。
她在最后留一个叹气的表情给我,我望着那个头像突然很想哭,这一个礼拜她的“旅行”该有多么艰难,我能想象得到。那个晚上她在酒吧告诉我她要去实现她的梦,我微笑的时候她却早就订好了火车票。
也许车窗外的黎明还在拼命赶路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自己,在座位上啃两块钱一袋的面包,一路从成都在到长沙。我对超级女声不感兴趣,但是我不能对她不在乎,我们很纯洁,但也很暧昧。
她的梦做到一半或许就碎了,或者是做完了,只不过不很完美。但是她没有遗憾,不像我,连做梦的勇气都快消失殆尽。
我是懦弱的,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爱,想保都保不住。
洁儿给我发信息说她和男朋友快要玩完了,我不知道这些孩子心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什么,一份爱情就那么轻易送出去又那么随便收回来。我回了个保重,就沉默着看那满是灰尘的天花板。
四夕撞开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好躺着看韩寒的《三重门》,然后下一秒我惊呆了,小雨怯生生站在四夕的后面。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很严实,手上的书本掉在地上的时候,我看见封面上的韩寒龇牙咧嘴。
我穿好衣服,四夕不说话只抽烟,我在那里面看得见焦急,我跟小雨打个招呼,慌忙逃离。
也许我可以想象接下来的事情会有怎样的发展,他们相拥亲吻,然后赤裸裸相对,做一些人神共愤的事——人的思维该有多发达。我敲敲脑袋,下楼转角的时候看见小伟牵着一个女孩翩然而过。
这是个肮脏到复杂再到简单的世界,每个人都生了病,每个人都不能重生。
那很久以后,我开始习惯这样诡异莫测地转换生活。四夕和小伟不间断带着女朋友光临,我每次都事先穿好衣服,然后带一支笔一张纸溜到花园里写我看得见的那些过往年华。
很多人投来目光,我在那些鄙夷里读懂了他们内心的矛盾和痛苦。谁都可以是主宰,谁都可以沦为卑微的存在。
洁儿终于一口气在我面前吃了三碗米饭。那是之前我们打的一个赌,说谁要是恋爱以后不能保持三个月就得请客,并且在彼此面前吃三大碗米饭。可是我看得出她的决绝,那是一种彻底失望的感情流露。
她看着我,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话要说。
“为什么男人都是这样?”
“女人又怎样?”
“女人会老。”
“男人也会。”
“我不会再爱上谁了。”
“我可能也不会爱上你。”
我说完这句的时候,她的错愕在我意料之内,也许她都不知道,曾经的曾经,我有过爱她的冲动。
“春歌,你不一样。”洁儿如是说。
我一直都在想她说的那句“不一样”到底是多么“不一样”。这个问题或许会追溯到猿猴进化时期,去谈谈俺的老祖宗们是怎样把这不一样的基因遗落到我这里。然后我发现这个时候的我就和傻瓜没差别。
四夕开始谈他和小雨怎样翻云覆雨,小伟则大吹特吹他和小芳之间有多暧昧。两匹种马完全把投身鸭子行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完全把广大妇女同胞的难题抛之脑后。他俩是典型的妻管严,见了媳妇像见了王母娘娘,屁都不敢放一个。
不过这也是一种对爱情忠诚的态度,我很欣赏,我记得我拍着他两的肩膀郑重承诺的样子——兄弟,你们安心地走吧,以后为广大妇女同胞解决难题的重任就交给我一个人了,俺一定不会辜负组织的信任,不求做到最好,一定满意打包。
他们竖起的中指让我一个晚上愣是没睡着。
青春是条流淌岁月的河,总会在某个转弯的时候撞上一些尖锐的石头。或者在某个有悬空的地方突然塌下去,汇成一口井。浑浊就那么不经心地灌入身体,我们坚守的执着都开始慢慢消失。
我想我注定是没有人爱的那一类人,就像这冬天里飘落下来的雪花,就算落地,也不过化成一滴水最后默默蒸发。谁会看得见那些冰冷里暗含的温热?或者曾经的我想用一团火烧掉这雪瓣,我要让这零下1℃的冻结可以有几十度的温度。可是,沸腾以后,我已不再是我。
那些残忍韶华了我的青春,那些爱情单薄了我的灵魂。
我开始不断地写,不断行走,想要在这学业结束之前留下点什么,老实说,自考大专是个模糊地称谓,我对它不感冒,就好像它对我也不感冒一样。我能做的,就是在最后的时间里,做我喜欢的梦,然后一直梦下去。
可是天会亮,梦也会醒,或者到了离开的时候,我只不过白了几根头发,丢失了三年青春记忆而已。我唯一能记得的,除了那些男孩女孩的爱情,还有他们每一个人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点滴。每一个人都在我的年纪里走过,我细数年轮,每一个的样子都会是新生。
我的小说完稿以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交代。这微不足道的成果当然不能骗了自己。也许别人眼中的我是多么的才气纵横,可是我知道,我的生命里一直少了点什么。
就像那年下过的雪,虽然干净透明,却冷冷清清。
我想这世界上有一种存在叫做失忆,他们可以忘记能忘记和不能忘记的事情,我就是这种存在里典型的人群。当然,我可以学着再去记得一次,就好像那些女孩子第一次走进我的生命里的时候一样。
比如洁儿,比如宣儿。
而我最后会做的,却是把她们的照片收藏起来,放在最黑暗的角落,不到半夜发疯的时候不会再拿出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个孤独后遗症会把我拖向一个深渊,但是我,却在这深渊底下尽情游泳。
生命尽头,或者真的会有很多来不及,来不及对爱的人说一声“我爱你”,来不及跟父母亲人说一声“对不起”,来不及,来不及。可是我可以大声地告诉自己,就算全世界都可以把我忘记,我自己,一定记得自己。
我是那冬天里飘落到地下的一片雪,落地就化,但是我以水的姿态活下来,或者我不能燃烧自己,不能把那些雪花点燃成烟火,但是我可以成型,可以滚落在自己的眼眶。这片雪花烧不着,但是也熄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