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简从那些混沌里跑出来招手,肚子高高隆起,白色的吊带裙子有些臃肿,苍白的脸很模糊,一个男人从后面抱着她,从她的脖子上一直往下亲,然后他看见漫天的雪,下在大马路上。
他眼睛苦涩,想要闭起来,可是,婷一瘸一拐从街角转过来,脸上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连衣裙也破了,小腿上还滴滴答答淌着血。他想要跑过去,可是脚底下绊到一大块石头,一下把他掀翻,世界颠倒,他挣扎着,醒了过来。
白睡在他旁边,脸上的疲惫很明显。这两个人啊,始终才是最有默契的吧!
他倒杯水给自己,经过玻璃镜的时候,里面有个陌生人向他打招呼,胡茬儿尖锐的刺痛一下子把他惊醒,里面那个人分明是他。
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啦。
他听见风的声音,里面有淡淡的说话声,先是简,然后是婷,她们苦涩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又有噪音进入,是喇叭的声响。
白把他接到自己的住处,那里有永远不变的青竹,也许那些坚强的挺拔可以让他站起来。
这个夜晚,他和白依偎在一起,鼻腔里全是她身上的香水味道,他微微醉了,突然就回忆起他生日的时候白送给他的那个布袋熊,那时候婷在哪里,简又在哪里?
时间真是一个杀手,杀掉他们仅有的幻想,最后连渣都收拾得不剩。
“白,我想我已经到头了。”他的呼吸微微抖动,白的胳膊发麻。
“我们都已经到头了,不是吗?”白帮他把耳边的头发挽好,像看到一场下得很乱的雪。
“是不是太多白头发?”他问。
“不是很多。”她平静地回答。“但也不少。”
“我记得有个诗人说过。”
“说过什么?”白依旧抚摸那些柔软。
“他说:每想心里的他一下,就会白一根头发,直到自己的头顶变成了冬天。”
“那个诗人叫什么?”
“怎么了?”
“我要去把他揪出来,质问他为什么教你犯这样的错。”白笑出声来,这是他们的小小幽默。
“他就是我。”他回答。
空气涌动起来,是死亡之前。
再一次醒过来,周围一成不变,唯一变化的就只是他们又老了一天。
这死亡笼罩的每一天里,到底是要抓住什么?又放开什么?
他和白都是疯子,不然他们怎会在一杯酒和一场稀里糊涂的对话里认识。现在他们回忆那场对话,发现他们就是刚从地狱里出来的小鬼,发了疯似的要找一个同类。
都是从地狱来的,那就回去吧!
只是他们还是有差别,白是过路的小鬼,而他,是直接来自地狱小鬼。他们有同样的气息,但是他们呼吸的却是不一样的空气。
也许谁都是过客,到最后不过是一场自我催眠罢了。
他站起来,阳光有点刺眼,玻璃窗里他的影子苍白到透明。或者从地狱到阳间本身就是个错,他宁愿把自己锁在地狱也不想出来经历这些红尘劫难。
白起来的时候不见新月,她是个灵明度很高的女人,身边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一览无余。她心里突然有点恐慌,感觉这个人从此就消失,再也回不来。
电话想起来,是他。
“你在哪里?”
“我在火车上。”
“你要去哪儿?”
“回家。”
“你家在哪里?”我去找你。
“不要找我了,我就是回家看看。”
“你知道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不真实吗?”
“我真的回家了,而且可能都不回来了。”他终于吐出一口气,该是放下这一切的时候了吧。
“你知道的,我这个过路的小鬼专门喜欢缠人,你到哪里能丢下我?”白似笑非笑。
“可是我是来自地狱的小鬼,跟你不一样的。”他有些苦恼,这个女子在他心里始终不曾离开,可是他真的不能再伤害女人,他是克女的命,谁都不能和他有爱情。
“你忘记了,我们都是疯子,谁能管得住我们的叛逆?”白把头发挽起来,拖鞋掉了一只,她要赶往火车站。
“白,你不要再找我了,求你。”他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可是,自己真的给不起。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遇见简,遇见婷,遇见白,这一切都是他注定的劫数。然后遍体鳞伤,死在这场梦里。
他挂掉电话,身后是涌动的人潮。
来自哪里,就回去哪里吧!
他没有上车,他知道走多远都是徒劳。他从新换了票,这趟车他坐过,开往那个小镇。
他还记得那座大佛,记得那个瀑布,还有那个叫洁儿的女孩。
白赶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冷清的站台。
洁儿接他,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他直接往瀑布那边走去,洁儿跟在后面,她的手指不安地跳动,像第一次在网上遇见他的时候。
水流到脚下,他脱了鞋,脚踝有微微的冰冷感。洁儿帮他洗脚,他闭着眼睛,不知道这个女孩这时在想些什么。
他们都是孤独人群里的一个,苦苦找寻另一个同伴,找到以后能干些什么却不是他们所想的。
“能不能不要对我好。”他的声音突然很干练,远去了以往的慵懒。
“为什么?”洁儿没有抬头,她看着他的脚趾发呆。
“我是个危险人物,遇到我,你会很难过。”
“或许你的难过正好救我。”洁儿继续抚摸他的脚趾,那些纹路看起来那么惹人伤心。
“真是个傻孩子。”他想,“如果你经历过我所经历的,或者就不那么想了。”
黄昏来得很快,大片的灰云拥挤过来,眼睛能看见的就是一片恍惚的断层。夕阳慢慢沉溺,有几只鸟的翅膀淹没在风声里,他看向山底,人们佝偻的样子像一只只挣扎的蚂蚁,曾经的他也是那些小小蚂蚁里的一只,所以他不断爬,不断受伤,到后来他爬得很高,却伤得最重。
洁儿挽着他的手,任那些风从耳间穿过,他歪过头抚摸她的发,突然想起那个时候简的样子。
他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女孩,他说过要忘记的,他说过要彻底把她从记忆里剥离的,难道在心里还有一个关于她的话题,所以老天在惩罚他,便带走了婷。原来啊,他真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害人精,爱上谁,谁就该倒霉的。
他用力推开洁儿,这个单纯的孩子,他已经不能带给她伤害,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小鬼,每一次经过都是路过,就算停留了,就算有爱了,最后都会被收回去的,这就是宿命啊!他的一生,终究是一场催眠自己也催眠别人的话剧,一切都只是虚无。
如果爱了,只不过是多一份伤,多一具尸体而已。
洁儿看着他,好想笑,这个男人身上有她寻找很久的哀伤,那是一种历经沧桑渲染而来的伤痛,谁都不能模仿。
“你还好吗?”洁儿睁着大眼睛,她没有注意他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决绝。那是一种愤世的悲怆情绪,以至于天边的云都黑压压扑过来。
“我说过的啊,你不要离我太近,你走吧,我要一个人静静。”他用干脆的话打发她,他已经不能再伤害任何一个人。
“可是,这晚上会很冷。”洁儿已经不离不弃,他生命里遇到的每个女子都好像有这样的习惯,认准一件事就会不离不弃。
“我说了,我会很好的,OK,你走吧,一会儿天黑了,你下山会不安全。”他催促她离开,他已经有了打算。
“不,我不走,我下山不安全,那你呢?”洁儿死死拽住他,这个倔强的孩子。
“拜托,我今晚就在这儿住下了,行不?”他有些不耐烦起来。
“那好哎,我都没有在大山上露宿过,我今晚陪你了。”洁儿表现得很兴奋,可是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番表现。
还记得婷的笑容里那些顽皮和温柔,记得婷的体贴和死死追随,那个女子和这个女孩该是一样的吧,她们都有一颗善良的心,还有白,这些女子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在他的生命里打马而过,应该也是老天的奖赏了吧!
“我再说一次,现在,立刻,马上下山。”他故意把音量提高,打消这个孩子的念头。
“我就不,这里又不是你家。”洁儿索性坐下来,石块上还有太阳的温度。
“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很危险?”他把头低下来,眼睛闪烁的光像只妖兽。
“什么危险?我没觉得。”她大胆地看他尖锐的轮廓,苍白的脸颊有些黑色的胡茬儿,睫毛上有小小的弯曲,这真是一张迷人的脸,她想。
他彻底败了,仰着身体向后倒去,这个女孩子的眼睛里有种他不敢正视的倔强,就像当初的简,当初的婷,还有白,这个世界怎么都那么奇怪,这些女人,都非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强势不可。
可是他不知道,每个强势的女人后面,都有一段心酸史。她们拼命掩饰,拼命挣扎,像是埋藏在黑色土地里的孤独水草,曾经以为看见了阳光,可是当孤注一掷使出全力去追逐以至于把水草的根须都折断以后,才发觉那所谓的阳光其实是一块发光的玻璃,一碰就碎了。
于是她们默默承受折断根的痛苦,一次次在一些陌生的影子里寻找安慰,她们就开始强势起来,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掩饰自己,让别人看不穿,她们把衣服穿得厚厚的,那些尖锐的利器和流言蜚语就不会刺破她们的身体,她们学着保护自己,学着在一次次的交错里看清男人的世界。
于是他就遇见了这些女人,包括简,包括婷,还有白和这个时候还躺在他身边的女孩。她们的世界里或许已经千疮百孔,或者有一段或几段不愿意别人提起的空白。他从来没有从这些女人的角度去想她们过得好不好,一直以来他自己就被囚禁着,直到遇见那些他生命里以为可以永久的女人,他才会扯断束缚的铁链奋不顾身,然后他一次次在那些奋不顾身里支离破碎,那些有过交错的女子,都在和他的拉扯中最后归于黑暗。
自己真的是过路的小鬼,死死啃住一个关于爱的传说,然后做一个自我催眠般的噩梦。
可是那些女人,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