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摩合罗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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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提婆达多的悲哀(5)

他忽然又有些失望起来,她为何不是一个丑女,哪怕平庸一点,她却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美丽之中隐含杀机。

或者他会是一个低俗的女子吧!他绝望地想着,但从那个女子脸上冷漠的神情来看,这种可能性大概也是不存在的。

女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独自在桌边坐下。他有些尴尬地站着,主人不请他落座,这还是首次遇见。

女子也不说话,反而拿出一支萨朗济来轻轻拨弄着。那是一种八弦乐曲,发出的声音如同流水般清澈悦耳。

女子弹奏的是一首陌生的乐曲,技艺也许并非十分高超,但难得的是曲中所散发出的哀伤之意,却是如此浓烈,让听的人都无由地悲伤起来。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弹奏,并非是想失礼于人,只是不想自己的心情如此被那个女子所牵引。他是摩竭陀国伟大的阿阇世王子,现在却如同一个毛头小子完全被初恋般的情结所纠缠。

“你可知道我是谁?”他努力使自己的语音听起来平淡如水。

女子停住手,淡然回答:“摩竭陀国的王子,阿阇世!”

他松了口气,她到底还是知道他,看来她的清高是故意做作。他索性在女子的对面坐了下来,“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却还如此傲慢?”

女子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你是谁又与我有何相干?我这里是妓院,你是王子也好,僧侣也好,只要你出得起钱,我就会服侍你。”

阿阇世呆了呆,她居然是这样回答的,她一点都不掩饰自己身份的低贱。他反而哑口无言,女子所说的是简单的事实,一个妓女所做无非便是以皮肉换金钱的营生罢了。

他说话的语气便不及刚才那么理直气壮,“你可知,若是你能够讨我欢心,你便可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你得罪了我,你可能会立刻身首异处。”

女子似是听见了最可笑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但阿阇世却敏锐地感觉到,虽然她在欢愉的微笑,但眼底却仍然冰冷如初,全无笑意。

他便不由暗中揣度,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她真的不怕他吗?

“我听说王子是国中最聪明和贤德之人,而我不过是一个遵守法纪的普通女子。王子难道会不惜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而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妓女吗?”

阿阇世不由苦笑,女子猜得不错,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妓女便不顾自己数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时至今日,王位已经近在咫尺,再也没有什么比继承王位更加重要。

他只觉自己的气焰被女子折损殆尽,也绝望地发现,这女子不仅美丽,而且聪明。一个女子聪明便已经很令人头痛,更可怕的是这个聪明的女子居然还美若天仙。

他一时无言以对,索性直截了当,“你为何让我上楼来见你?我猜并非所有的人都可以见到你。”

女子笑了笑,“因为你是一个适合做我夫婿的男人。”

阿阇世一怔,这一次是轮到他笑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想做我的妻子?你明知我是王子,而你不过是一名妓女。”

女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可笑之处,她淡淡地道:“你可以考虑一下,但不要考虑得太久,我的耐性并不太好。”

阿阇世只觉得啼笑皆非,“你刚才也说过我绝不会为了一个妓女而玷污自己的名声,若是我真的娶你为妻,那岂非是摩竭陀国最大的笑话?”

女子微微一笑:“或者开始的时候,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但我可以保证让你当上国王,让你的国家前所未有的空前强大。”

她顿了顿,淡淡地加了一句:“随着疆土的扩展,你所信仰的大道便可向着四面八方传播,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

阿阇世怔住了,她是如何知道他心底最隐秘的愿望?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他狐疑地看着女子:“你到底是谁?”

女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回答:“我的名字叫做摩登伽女!”

§§§第十一节

此后,阿阇世没有再上过摩登伽女的小楼。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女子,他虽然无法猜测她的目的何在,但他却相信,她所说要嫁给他的那些话,必然是另有目的的。

他仍然经常自摩登伽女的楼下经过,只不过他不再抬头张望,也不再中宵凝立。偶然的时候,走过了很远以后,他才会悄然回首。那个女子的身影总是孤独而固执地伫立在楼头,他心里便莫名地有些快意,她一定觉得很失望吧!他也猜测,她一定还会寻找机会再与他接触,他想她所说要成为他妻子的话并不可信,但他却完全相信她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一些好处。

看看那些故作清高的女人们,她们的骨子里与妓女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何况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一个妓女。

他略带焦急地等待着那个女人主动向他屈服,他觉得这是一场耐性的比试,谁先沉不住气,谁便是失败的一方。

为了使自己更加处于有利的地位,他便更加频繁地与女子们交欢,据说忘记一个女子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刻爱上其他的女子。

这个情形持续了数月之久,他越来越绝望地发现,无论他已经对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失去了兴趣,无论换了多少女子,在他的眼中都是一样。他对于摩登伽女的渴望,越来越是强烈,或者只是因为一件东西越是得不到,便越是想得到,若真的得到了,也便没有什么了。

他逐渐无法压制自己焦躁的心情,因为一些小事就会忽然火冒三丈。他知道这完全是因为那个傲慢的女人,若想使他的一切恢复正常,只有想办法得到她。

但他却贵为王子,他无法想象他主动去哀求一名妓女,是一件多么令人耻辱的事情。

幸而此时,有一件事情使他立刻便下定了决心。

从天臂城送来了寻找走失公主的通告,随信而来的,还有公主的画像。画像是在某一天早上被送入宫中,那时他正在皇宫门前徘徊,不知何去何从,然后他便看见了天臂城的信使。

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使他叫住了那名信使,或者这就叫做命运吧!

他从信使的手中接过画像,看见画像中的那名绿衣女子。

在他的记忆里,摩登伽女是从来不曾身穿绿衣的。她有许多美丽的衣裙,各种颜色都有,只是没有绿色。

他看见画像中的摩登伽女,虽然相貌没有任何改变,但却似与他所见到的摩登伽女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呆呆地看着画像,像中的女子巧笑嫣然,眼神娇羞之中略带任性,这是一个年轻女子所该拥有的神情。但他所见到的摩登伽女,目光如刀,全身都带着莫名的寒意。

天臂城!

七年前,提婆达多就是带他到天臂城疗伤的。

他虽然并不曾听闻过发生在天臂城的故事,但他却已经敏锐地感觉到提婆达多与摩登伽女之间的联系。

他请使者返回,并保证一旦有公主的消息一定会派人前去通知天臂城主。然后他便返回自己的寝宫,将画像藏在隐蔽的地方,换了一袭华贵的衣饰,坐上白象,向色究竟天而去。

他很少如此夸张地出门,而且还是去拜访一名妓女,他知道他的举动必会引得人人侧目。不过他不在乎,许久以来都不曾如此放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考虑别人的看法。但这一次他却并非是因为摩登伽女的身份,而是因为提婆达多。

他自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若摩登伽女真是提婆达多的女人,也许他真的会娶她为妻。

小楼之上,一直传来若有若无的乐声。似是来自东方的艺人演奏的音乐,乐声低柔婉转,带着隐隐的暗示。

摩登伽女身着水红色的衣裙,头上披了一块同样颜色的轻纱,她只露出一对眼睛,却更显得魅惑。

提婆达多悠然上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摩登伽女才微微一笑,“你又来了?”

“你一直在等我吗?”

摩登伽女淡淡地道:“等的那个人也许并非是我,而是你。”

她说得不错,存心让别人等待的人,自己也同样在等待。阿阇世笑笑,“你知不知道真正聪明的女人都会伪装的笨一点,因为男人会觉得害怕。面对你这样聪明的女人,许多男人都会落荒而逃。”

摩登伽女淡然道:“你可知女人是如何变得聪明?”

阿阇世摇了摇头。

摩登伽女冷冷一笑:“使女人变聪明的也同样是男人。如果没有男人存在,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多可怕的聪明女子?”

阿阇世默然,是提婆达多伤害了她吗?“你只是一个妓女,为何会大言不惭地要求我娶你为妻?”

摩登伽女道:“但你到底还是回来了。”

阿阇世点头,“不错,我到底还是回来了。可是你真的以为我是爱你才回来吗?”

摩登伽女微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爱我,其实你早就有爱的人了。”

阿阇世双眉微扬,“我早就有爱的人?为何我都不知道?”

摩登伽女神秘地笑笑:“你并非不知道,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从窗口能够清楚地看见曼陀罗精舍的情况,“你知道那里的曼陀罗花为何到深秋还不曾凋谢吗?”

花香随风而至,阿阇世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据说这种花来自半神,一年四季都会盛开。这也是提婆达多神迹的体现,除了他外,再无人能够培育这种曼陀罗花。”

摩登伽女仰天长笑,神迹的体现,是因为思念那个死去的女人吗?或者这花是用人的心血来种植的,只有发自心底的爱才能将它种活。她眼中的恨意就更加显著,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人,她再也无法与她争,她死了,她便永远都活在活着的人的心底。她永远都好,不会有一点错处。永远美丽,不会衰老。因为她已经死了,她便完美无瑕了。

她冷冷地道:“你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吧!”

小楼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谁都不先发一言。

你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吧!

我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吗?

男人女人的嬉笑声不断传来,不远处曼陀罗精舍的梵唱亦隐约可闻。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五浊恶世吗?美丽与丑恶永远交织在一起,无法分离。或者美丽与丑恶本就是一体的,不过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罢了。

我爱的人是提婆达多吗?

阿阇世忽然仰天长笑,只觉自己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你说什么?你可知我有多少女人?”

摩登伽女幽雅地看着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听说王子生性风流,艳遇不断。”

“我喜欢的是女人,你居然说我爱上了一个和尚,难道你认为我会与一个和尚同床共枕吗?”他不知为何自己要说得如此粗俗,但他就是狠狠地说出来,我并不爱他,我绝不会爱他!

摩登伽女笑笑,“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与他同床共枕吗?七年前,你和他一起到天臂城,我就知道了。你爱他,胜过了爱自己。”

阿阇世只觉得心乱如麻,他爱他吗?他怎可能爱上一个和尚,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忽然冲过去,一把抱住摩登伽女,将她按倒在桌上。

桌上放着的茶杯器皿纷纷被拂落在地。他却全然不顾,用力扯下摩登伽女的裙子。他从未对一个女人如此粗鲁,但他就是想这样对她。

他将她翻过身,背对着自己,狠狠地探入她的体内。为什么你要说出来?

这么多年,我苦苦地隐瞒,不仅隐瞒别人,也隐瞒自己。我努力使我相信,我所做的一切并非是因为我爱他,只是为了传扬我所信奉的大道。七年以来,我都相信这是真实的,可是现在你却一定要将谜底揭穿。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我不会爱一个男人,也不会爱你,我只爱我自己,只爱我的国度。

他感觉到脸上有些潮湿,他用手摸了一把,是眼泪,他居然流泪了。

我在哭吗?

或者我一直觉得悲伤,因为我永远都不能得到他!

就算我可以拥有印度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国度,我却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他!

§§§第十二节

为了与摩登伽女成亲,阿阇世颇费了一些周章。他将摩登伽女带出色究竟天后,便将她送入了一位婆罗门长者的家中。这位长者在朝中虽无实权,却德高望重。

摩登伽女再次出现时便成了这位长者一直隐居深闺的女儿,她本来便气度高华,谁都不曾怀疑她竟会是一个妓女。虽然曾经有人见过她,但碍于阿阇世和那位长者的势力,他们只能私下议论罢了。

阿阇世也不知他为何不索性揭穿摩登伽女的本来身份,若是大家知道她是天臂城的公主,那么王子与公主的亲事岂非是顺理成章。

但他就是不想让其他的人知道他已经明了摩登伽女的身份,就连摩登伽女本人,他亦是瞒着她。

若世间真有命运,或许这便是命运的安排吧!

他们在冬季到来时成亲,这个消息使许多少女黯然神伤,但当她们看见摩登伽女后却又自惭形秽,如此美丽而高贵的女子真像是一位公主。

婚礼的当天是一个阴沉的日子,似乎就要下雪了。全国拥有高贵血统的人都被邀请参加,包括提婆达多。他是乘白象而来,身上仍然穿着一袭朴素的白色修行衣。

按照惯例,新娘应该穿着洁白的衣裙,用白纱蒙面。但摩登伽女却一改传统,精心设计了绿色的衣裙。

阿阇世还是首次见到她穿绿色的衣裙,他心里隐隐一动,只觉此时的摩登伽女便仿佛变幻成了另一个人。他从不知道她穿着绿衣时,居然会美丽到这个地步。

或者她生来就适合身穿绿衣吧!

新娘什么首饰都不曾戴,只在发上插了一只小小的白色曼陀罗花。花必是来自曼陀罗精舍,阿阇世却不知她是何时去采了来。

他牵着摩登伽女走出来时,提婆达多也正好走进喜堂,三人打了个照面。阿阇世感觉到摩合伽女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收紧,然后她便漫不经心地掀起自己脸上的面纱。

人们纷纷赞叹,好美的新娘。

阿阇世看见提婆达多镇定的面颊,他甚至连眼神都不曾有一丝闪动。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女子了吗?

他饶有兴趣地侧过头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看见她明显变得苍白的面容。

她是想以此来打击他吗?但是他却无动于衷。他看见摩登伽女眼中如同尖针般的恨意,如此的仇恨就算是用之来毁天灭地也绰绰有余。

提婆达多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捧出一只锦盒,“王子大婚,我是化外之人,只能备此薄礼,请笑纳。”

阿阇世正想伸手去接,摩登伽女却已经劈手抢了过来,他听见她尖声道:“先生神仙般的人,不知会送怎样的厚礼。”

提婆达多平和地笑了笑,飘然离去。

摩登伽女打开手中锦盒,盒中不过是一朵枯萎的曼陀罗花。她怔怔地看着那朵花,花已经死去久了,花瓣都已经泛黄。虽然如此,她却仍然能够闻到花上隐隐的香气。

她只觉心中绝望如死,在他的心底,她尚且不及这一朵枯萎的花朵吗?

她忽然用尽全力将锦盒抛了出去,尖声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参加婚礼的宾客目瞪口呆地看着新娘冲出了喜堂,阿阇世紧跟在她的身后。他们同时看见提婆达多渐行渐远的身影。

摩登伽女冲着提婆达多的背影尖声叫道:“你为什么不敢告诉别人,我是你的女人,你敢告诉你的资助人,这位将要继承王位的王子吗?我早就是你的女人了!你敢告诉他吗?”

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她以为自己会哭泣,但她却没有。

阿阇世站在她的身后,想要伸手扶她,她却忽然转头,满脸皆是绝望之色,喃喃自语道:“我早已经是他的女人了,我根本就是不洁之身,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阿阇世淡然一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抬起头望向长天,“我娶你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我爱你,而是我知道你与我一样,都无法摆脱他。”

寒风凄紧,一片雪花从天而降。阿阇世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下雪了吗?

他听见身后宾客们窃窃私语声,他知道他的婚礼已经成为本国最大的笑话,但他全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