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训英道:“只是我还有些担心。平原公自从娶了兰秀以后,就接受了兰家的旧部。如今他手握着兰家的兵权,如果不能一举将他除去,他若是起兵造反,说不定反会弄巧成拙。而且我听说平原公的手下已经乔装改扮,悄悄地潜入城中。只怕今天晚上,平原公府附近都是平原公的人。”
无双略一沉吟,“如果是乔装改扮,就不可能有太多的人进来。但既然是到平原公府赴宴,他是主,我们是客,不可不防。因此要想个法子,把平原公手下的人引开。”
苻训英皱眉道:“他既然专程调了人来,又怎么能够轻易就引开呢?”
无双笑笑道:“其实也不难。你过一会儿回府,让人送一张帖子到平原公府,就说河间公身体抱恙,不能赴宴。由你和你妹妹代替河间公赴宴。然后你再派府中的下人到街上收购所有商人的货物,随便什么货物都收购,但只有一个条件,要那些商人亲自送到河间公府去。然后不能放商人们离开,一定把他们留在府中用晚饭。只要能留到傍晚时分,平原公手下的人就一定会上当。”
苻训英想了想,问道:“这个法子有用吗?”
无双道:“你只要找这几天刚进城的商人收购货物,这个法子就一定有用。”
苻训英又道:“但如果我的夫君今天不去赴宴,万一平原公在宴上发难,又有谁来对付?”
无双道:“我相信太后一定不会全无准备就前去的,只要把平原公手下的人调来,太后带去的人应该足以应付一切变故了。”
苻训英笑道:“对!而且公主也会在那里,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情,公主也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无双似笑非笑地道:“你可不要太相信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并非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若是真的出现什么意外,我同样无能为力。”
苻训英笑眯眯地道:“公主不要谦虚了,大家都传说公主运筹帷幄,便能决胜在外。以往公主所设下的计策,可从来不曾失败过。我能得到公主的帮助,真是三生之幸。”
无双默然不语,无论多高妙的计策,总会有失败的时候。她的计策一直成功,真的是因为计划周详,出人意表,或者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第十四节
宴会设在平原公府的花园中,天气转暖使露天的夜宴变成了一件颇为风雅的事情。兰秀别出心裁地在整个花园中都点燃了孔明灯,那些漂浮在半空之中灯火,随着清风而摇摆不定,带着莫名的惊险意味。
来自南国的丝竹班子吹奏着若有若无的音乐,这轻柔如风的南国音乐使惯于跃马扬鞭的鲜卑族王公们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习惯了胡笳略带苍茫的粗犷之声,丝竹音乐的奢靡使人不由泛起一丝难耐的寂寞与欲望交织的情绪。
侍女们如同穿花蝴蝶般送上来自南国的菜肴,兰秀则含笑掬客,态度即高贵又含蓄。当所有赴宴的宾客都到齐后,仍然不见平原公的身影。
忽听阍者喝道的声音:“太后殿下驾到。”
四个宫人抬着步撵进入花园,丁太后坐在撵上,身边不过只带了几名宫人。兰秀连忙上前迎接,见礼过后,丁太后道:“皇上还没到吗?”
兰秀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皇上还未到,大概过会儿也要到了吧!”
丁太后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平原公竟然不见,她便有些薄怒:“元儿呢?即是他设的宴席,为何客人都到了,却不见主人。”
兰秀仍然古里古怪地笑了笑:“夫君正在准备一项余兴节目,想要给太后一个惊喜。”
丁太后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哀家年纪大了,只怕这惊喜会使哀家受惊。”
兰秀笑道:“谁不知道太后自先帝逝后,忍辱负重,退居建安,是个女中豪杰,哪里就那么容易受惊?”
她居然敢提到慕容宝,宾客们都吃了一惊,心道先帝是死于兰家之手,兰秀居然在太后面前提起,只怕她是不想活了。
丁太后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道:“幸好盛儿争气,才不至于将这江山落入贼子之手。”
兰秀淡然一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所谓世事多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不知最终的赢家是谁。太后不如拭目以待,也许峰回路转,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丁太后冷笑道:“年轻人果然锋芒毕露,好,我就拭目以待,看看还能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变化。”
宴席还未开始,兰秀居然已经与丁太后明争暗斗,看来她是下定决心,今天晚上就撕破脸皮。
无双冷眼旁观,心里忽然觉得有些不妥,为何慕容元不在这里?她看见苻训英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借故踱到苻训英身边。
苻训英低声道:“我今天下午已经按照公主的吩咐,将所有的商人都招入府中。想必平原公一直对于我府中的一举一动十分关注,他果然如同公主所料,以为那些商人是河间公招入城中的士兵。刚才我出来以前,看见我府外有许多陌生人,想必平原公已经将手下的人调到我府外去了。”
无双点了点头,“大概只调过去一部分。不过太后一定已经安排了援兵,而且只要慕容元出现,他外面的士兵投鼠忌器,也不敢有所行动。现在只怕慕容元不敢出现。”
苻训英道:“但兰秀还在这里。”
无双摇头叹息道:“只怕慕容元并不在乎兰秀的生死。”
苻训英怔了怔:“可是慕容元还要借助兰家的势力。”
无双微微蹙起眉毛:“我本来也以为慕容元绝不会让兰秀死,但如果兰秀是死在太后的手中,那就不一样了。”
苻训英道:“不错,如果兰秀是死于太后的手中,兰家不仅不会收回兵权,反而会全力支持慕容元杀太后报仇,到时兰家的兵权就真的全都落入慕容元的手中了。”
无双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一定要设法让兰秀活着,不能让她死。如果她死了,慕容元就没有了禁忌。”
苻训英看了看太后身边的宫人,“太后身边的这几个人都是高手,如果真的动起手来,应该可以以一当十。”
无双轻叹道:“我只怕到时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普通的人类。”
苻训英呆了呆:“你说什么?”
无双微微一笑:“没什么,过会儿见机行事。”
两人窃窃私语,忽见一名青衣不寰走到兰秀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兰秀的脸上立刻现出无法掩饰的喜悦之情,她站起身拿起酒杯:“我家夫君马上就要到了,请各位先饮一杯压惊酒,以免过会儿这个余兴节目太刺激,无法忍受。”
她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众王公贵族面面相觑,心道,有什么余兴节目还得饮压惊酒?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无双心里一动,脸色忽然变了,低声道:“糟糕,只怕事情有变。”
苻训英正想问她事情有什么变化,却见慕容元已经大步走入花园。他手中托着一只锦盒,满脸俱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朗声笑道:“大家都到齐了吗?”
兰秀微笑道:“除了河间公,该来的都来了。”
慕容元仰天长笑:“他为何不来,是胆小怕事吗?”
兰秀笑道:“听说他是抱恙在身,不能出席夜宴。”
慕容元冷笑道:“很好,不管他是真的抱恙或者假装抱恙,他很快就会真的抱恙在身,无法出席任何宴会了。”
众王公都皱起了眉头,目光纷纷落在丁太后的身上。丁太后与河间公之间的私情,早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更何况皇上又有意立河间公为皇太叔,当此之时,河间公正是炙手可热,人人都想巴结的人物。而慕容元居然当着丁太后的面说出这种话来,想必是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虽然大家都知道平原公的晚宴危机重重,却又都不敢推辞不来。唯恐平原公万一掌握了实权,而对那些不愿意服从他的人怀恨在心,以后再慢慢地清算。而且许多人想到,都是慕容一系,无论是谁得胜,也不过是他们叔侄的内斗,不会牵扯到不相干的人。
丁太后冷笑道:“元儿,还未开席,你就已经喝醉了吗?”
慕容元哈哈大笑:“我并非是喝醉了,只是有一样东西想要给大家看。”
丁太后冷笑道:“什么东西?”
慕容元笑道:“我今天下午就进了宫,特意赶在晚宴之前向皇兄讨了这样东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惊喜。不过我只怕太后看了,只有惊没有喜。”
丁太后怒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快点拿出来。”
慕容元托起手中的锦盒:“东西就在这里,太后不必心急,只怕你看了以后,就希望自己永远没有看见这样东西。”
他慢慢地打开锦盒。
丁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怔怔地盯着那盒中之物,失声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第十五节
入夜以后,整个皇宫就变得安静得多了。阿丝黛悄无声息地走到国师的居所之外,这个地方除了皇上太后外,再也没有人可以靠近。
她停在国师的寝宫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春虫的鸣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风儿悠然飘过,吹落了枝头的花瓣。她听见露水刚刚凝结的声音,夜来香绽放时发出的轻响。
她想国师一定已经和皇上去赴宴了,她没有听见一丝人声。
她是一只狐狸,修行了几百年,无论听觉或者是嗅觉都超出了常人数十倍。她闻到空气之中的曼陀罗花香气,但她知道只要是寻香停留过的地方,就会留下这种香气。
她在黑暗之中等了一会儿,看见一轮弯月在天空的正中散发着清冷的幽光。几颗疏星,懒散地分布在深蓝的天宇之中,像是一些不经意掉落的水晶碎片。
想到了水晶,她就想到自从吃了龟兹公主以后的生活。与鸠摩罗什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他不过是坐在灯下译经,或者小声诵读,似乎连看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最初的时候,她觉得这种日子枯燥地使人快发疯了,但想到只要得到圣僧的元阳,她的功力就可以陡增数倍。为了这个原因,她努力劝服自己,忍耐吧,再忍耐一些时候,只要能够色诱圣僧,这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然而却使尽浑身解数,到底也无法色诱圣僧。
渐渐地,鸠摩罗什低声诵读的经文不经意地流入耳中。初时不过是百无聊赖地听着,无所事事的时候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来做。那些经文倒像是有生命的,从耳朵里一直钻到心里去,逐渐就开始用上了心思。
听得多了,却觉得疑惑,难道真如经上所说,活着的生命都是在无休止的痛苦中吗?为什么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痛苦,只是总有一些欲望是没有办法满足的。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因为艳羡人类的生活和外表,总想要有一天能够像人一样。那时的生活中唯一的恐惧就是猎人的陷阱,只要逃过了陷阱,那么一切就是美好,简单而快乐的。
终于修炼成精了,陷阱再也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却开始惧怕人类的阴阳师,会捉鬼降妖的道士和尚乃至于半神的八部众。就希望自己的法力更加高强,只要法力足够高了,就不必再怕那些与妖怪为敌的人和神了。
只是单纯的欲望促使着她简单地安排着自己的生命,却从未想过,满足了每一个欲望以后,就会产生新的欲望。
她终于忍不住去想,法力足够高了以后,是否还会有新的恐惧?如同八部众这般高高在上的半神,也同样生活在悲伤和无奈之中。她忽然有些怀念身为小狐狸的光景,不过是单调的生活,每天想着爬到最高的枝丫上,晒晒太阳罢了。
虽然没有快乐,但也同样没有悲伤和烦恼,不被这纷扰的世情缭乱了自己的心绪。她不知自己是受了鸠摩罗什的影响,或者真是人情世故使她开悟。她想,只要拿到了元丹,就不再理这尘世的一切事情,回到天山去,重新过她简单的狐狸生活。
只要找到了内丹,立刻就离开这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宫门是半掩着的,是走前忘记关了吗?就算是大开着,也没有人敢靠近。国师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人,而且如此受宠,说出来的话比皇上的话还更加重要。
她静悄悄地踏入宫内,落地无声。狐狸如同狸猫一样,走路的时候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宫内很暗,在黑暗的环境中,她的眼睛就开始泛出暗绿的光芒。
她向着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眼看见书架之上放着一只小小的陶罐,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发出淡淡的绿光。
她心里一喜,是她的内丹,不用靠近也能感觉得到。
她快步向着书架走去,一把将陶罐抓在手中,只要拿到了内丹,她便自由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挟制她,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由人类制造的世界,重新回到世外去。
她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想到天山上美丽的天湖,和她一起修炼成精的雄狐是否还在那里等她呢?
她转过身,蓦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大吃一惊,这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身上穿着的是淡蓝的轻衫,周身都被一层忧伤的蓝色光芒笼罩着。
这光芒是如此温柔,如同春日的天空,或者是天空下的海洋。然而这光芒落在阿丝黛的眼中,却比地狱里的火焰还要更加可怕。
她张口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失声道:“你没有和皇上去赴宴?”
寻香笑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做什么?”
阿丝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寻香仍然温柔地微笑着,如同最体贴的情人,“我最喜欢让别人的希望破灭,看着别人绝望,我就会觉得很快乐。”
阿丝黛怔了怔,心里还在思索寻香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她便看见寻香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不过是轻轻地一扬,她便听见“叭”地一声轻响。低下头,她看见自己手中的陶罐正碎成千百片,与陶罐一起碎的还有那罐中装着的闪烁着淡绿色光芒的一个小小的圆球。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
寻香温柔地看着:“走吧!趁你还能走,离开这里吧!若是你死在宫里,你的皮毛一定会被宫人做成围巾。如同你这样修炼了多年的狐狸皮毛,只怕宫人们要为了这块皮毛抢破了头。”
他虽然说着很残忍恐怖的话,但语音却仍然如此温柔。
阿丝黛只觉得不寒而栗,这个可怕的人,他到底是半神还是魔鬼?
她向着宫外落荒而逃,只觉得全身正在慢慢地冷下去。等到血液完全冷却了,她就会死了。她仓皇地奔逃,她想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那个魔鬼的面前。
那一天晚上,几名值夜的宫人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从宫院中窜过。他们不由失声惊呼,随手拿起一切可用的工具,扫帚、晾衣竿、打更的棍子,向着那逃窜的狐狸扔过去。
狐狸逃得太快,也不知是否打中了。一名官阶比较高的太监尖着嗓子说:“叫你们好好打扫卫生,从来就不听话,怎么宫里好端端的连狐狸都冒出来。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看见,还不活扒了你们的皮。”
另一个太监则说:“可惜让它跑了,要是捉住了,能给您老做一条多好的白狐皮背心啊!”
前面的太监似被提醒了,声音更加尖利:“还等什么?这群猴崽子,还不快点给我去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