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挑起战争,我没有资格和你讲仁慈。这世上的一饮一啄,皆由前定,我们都沉迷在自己的命运中,不知前因后果。直到真相大白时,才会翻然省悟。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一个好公主。由此可知,你的深心之中,是想做一个好公主的。如果是这样,就仁慈地对待你的族人。对别人仁慈,也是对自己仁慈。伤害别人之时,最先伤的便是自己。”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仁慈?颜清似有所悟,却又似一无所得。她想了一会儿,时而想到母亲死时流着脓水的尸体,时而想到大娘死时体无完肤的尸体。她忽然又想到早逝的父亲,她曾经多么期盼他能够多看她一眼,可是他却是如此吝啬,从来不愿眷顾于她。
无双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你父亲并不是不爱你,他只是不能表示出来。也许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为了保护你。如今事过境迁,再回头去想,也许你会明白许多吧!”
保护她?她用双手捂着眼睛,也许是吧!父亲从来不多看她一眼,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够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她道:“我不想再回罗刹故地了,我宁可再一次四处漂泊,我不想看见他们仇恨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让我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无双道:“可是你已经是罗刹族的宗主,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颜清放下双手,她的眼睛微微红肿,却已经没有泪水。“我为什么不能一走了之?我已经是宗主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无双笑笑,“并非如此,除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外,你还要担起一族的责任。其实做过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是要面对。无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去面对,总还有机会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原谅你。但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不仅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大哥,和你的族人。”
颜清呆了呆,“你说我还可以回去?”
无双点头:“当然,你已经是罗刹的宗主,谁还能阻止你回去?”
颜清想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喜色,低声道:“不错,我是宗主,我当然可以回去。”
她立刻站起身,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但她走到酒肆门前时,回头看了无双一眼。她忽然道:“你身上的香气更浓了,若是再找不到解药,可能毒就要发做了。”
无双默然,宫中的人都说公主回来后,身上就带上了奇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曼陀罗花之毒仍然潜伏在她身上的原因。
香气是她的前世所种,为了报复乾闼婆族。也许真是因果不爽,如今这香气之毒终于也让她尝尽苦头。
她微微一笑,“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想必影雪也不会想到,她的后世会中了曼陀罗花之毒。”
§§§第四节
这一天风从西南方而来,无双看着颜清逆风而行。她不知罗刹故地在哪里,也不知颜清所说的故事是真是假。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结,有时系住自己,有时系住别人。有些结一发不可收拾,无人能够解开,有些结慢慢地不药而愈。
颜清终于消失在漫天飞花的长安城外,不知为何,无双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得颜清正在渐渐地远离她的生命。
人的一生中会认识许多人,有些人相伴终生,有些人则形同过客。
在回皇城的路上,无双看见魏国使节的车骑。
使臣们恭顺地站在路旁,等待着无双的马车经过。无双注意到使臣带来了大量的礼物,这在过去的几年里,都是无法设想的。难道魏国想与姚秦修好了吗?
无双在寝宫前下车,便见到浓妆艳抹的南安公主喜气洋洋地走了过来。她人尚未到,声音已经先到:“无双,你有喜事了。”
无双似笑非笑道:“我有什么喜事?”
南安公主故作神秘地道:“魏国的使臣来了,你不知道吗?”
无双漫不经心地点头:“我在城中看见他们了。”
南安公主道:“你可知他们是为何而来?”
无双看着南安公主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神情,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是为了提亲?”
南安公主拍手道:“不愧是无双,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无双故意道:“难道魏王看上了姑姑吗?姑姑是又要嫁了?”
南安公主啐了一声:“怎么会是我,魏王提亲的人是你啊!”
无双毫不惊奇,淡然道:“父皇答应了吗?”
南安公主啧啧道:“你一点也不吃惊吗?我国和魏国可是死敌。”
无双道:“新的魏王登基后,魏国大概会改变很多吧!”
南安公主道:“那你是愿意嫁还是不愿意嫁呢?”
无双淡然一笑:“嫁不嫁哪里由得我做主?父皇若是想让我嫁,我便嫁了。”
南安公主有些惊奇地审视着她的脸:“你不是最有主见的吗?若是你不愿意,你父皇也不敢强迫你。”
无双笑笑,她觉得有些厌烦,这个姑姑每日以玩弄年轻男子为乐,除以之外便是飞短流长。她看了南安公主的衣裙一眼,忽道:“姑姑今天的衣饰是谁搭配的?”
南安公主略显得意地道:“当然是张彩娥,除了她以外,别的司衣监我还用不习惯呢!”
无双微微一笑:“发饰和衣饰根本就不协调,姑姑居然也好意思走出来。”
南安公主大吃一惊,连忙用手摸了摸头发:“真的不协调吗?”
无双笑道:“我又怎么会骗你。”
南安公主立刻转身而去,看她行走的速度,简直可以用快愈奔马来形容。无双知道她最是爱美,若不用这种方法,只怕她会在这里说三道四没完没了。
她站在寝宫前的花园中沉思了一会儿,拓跋嗣,他还没有忘记她?
忽听侍者喝道的声音:“太子殿下到!”
她叹了口气,姑姑刚走,皇兄又来了,想必是为了同一件事情。
果然姚泓开门见山道:“无双,魏国有使臣来了。”
无双笑笑:“是来提亲吗?”
姚泓道:“我刚才看见姑姑离开,就猜想她一定已经告诉你了。”
无双在宫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一棵大树。这树名为菩提,是来自天竺的树种。
此树甚是奇异,自种下后,便四季常青。
一阵微风拂过,从菩提树上落下一些树子。
无双看着深褐色的树子落在地上,她忽然想到宫女们喜欢将菩提树子捡起来,然后用丝绳串在一起。据说将这样的菩提珠串送给别人,就可以保佑那人平安。
她道:“父皇答应了吗?”
“父皇还没有答应,他想问你的意见。”
姚泓亦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用手搂住她的肩膀,如同她小的时候经常做的那样。“若是你不愿意,父皇是不会勉强的。”
无双微微一笑:“魏国日渐强大,新帝更是年少有成,想必是我国北方的一大威胁吧!”
姚泓道:“父皇不会用你去和亲。就算是要和亲,宗室有许多年龄合适的女孩子都可以胜任。而且宫中尚有众多公主未曾出嫁,说什么也不会轮到你的身上。”
无双道:“可是,魏帝既然指名要我,想必是不能用其他的女子代替的。”
姚泓道:“就算是如此,父皇亦可以拒绝。”
无双侧头看了看姚泓,他比她年长十五岁,无双出生的时候,他便已经娶了太子妃了。他面容和善而温和,为人过于宽容,也许会是一个仁君,却未必是一个贤君。在这个战乱纷承的年代,一个仁慈的人,是无法在众强环伺之下独善其身,更何况还要苦心经营一个国度。
无双道:“人总是要出嫁的,我已经十八岁了,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宫中。与其嫁给一个朝中大臣之子,还不若嫁给魏帝,那样我就是皇后了。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成为皇后岂非是最好的选择?”她平平淡淡说,如同在诉说着别人的命运。
姚泓道:“你真的愿意嫁给魏帝吗?”
无双点了点头:“哥哥将来要继承大统,不能再这样妇人之仁。有些事情,不可以感情用事,一定要以社稷为重。”
姚泓叹了口气:“无双,你长大了,不再是小女孩了。”
无双笑笑:“是啊!人总是会长大的。”
姚泓深思地看着她:“若你是男子,其实比我更合适当太子。父皇的这些子女之中,也只有你是最聪明能干的。”
无双握住他的手道:“哥哥,你并非不聪明能干,只是太仁慈。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支持你。”
她道:“告诉父皇,我同意这门亲事,随时都可才去魏国。”
姚泓走后很久,无双都一动不动地坐在石阶上。她一直抬头看着天上的一朵白云,那片云似是停滞不动的,过了半晌,仍然高悬在那里。
她忽然听见一丝响动,低下头,便看见一个小宫娥,正在静悄悄地打扫着树下的菩提子。
她如同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道:“等一下。”
小宫娥吓了一跳,手拿着扫帚不敢再动。无双走到树下,细心地捡起一些菩提子,一共捡了十八颗。
回到寝宫之中,她命人拿来一些丝线,可是选来选去,也选不出合适的来。她沉思了一会儿,找到一把剪刀,从自己的头上剪下一缕头发,将头发结成细绳,然后用椎子在每颗菩提子上穿了一个小孔,再用发绳将菩提子穿成了一串。
这些事情,她做得很慢,直到夜色已深,才总算做完了。其间有许多兄弟姐妹来道贺,都被宫人拦在外面。
该怎样交给他呢?
她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只得将菩提珠串收了起来。推开窗子向外望望,月正当空。其他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紫羽和破邪也许在耶溪边看月色吧!
颜清大概正在赶回罗刹故地。
琼莲和张羽在海边听海浪的声音吗?
谢灵运和刘裕应该已经回健康了。
璎珞和流火他们两人呢?嘲风不知是否跟在他们的身边。
思念使她有些伤神,想得太多的人通常是不幸的。
她低声道:“你还是喜欢睡在树上吗?或者你已经改变了习惯?”
§§§第五节
三日后的清晨,无双走出寝宫便看见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魏国使臣。她有些愕然,这两名使臣似乎并非是前几日所见到的。
使臣恭敬地行礼,手上托着礼盒:“吾主已经知道公主答应了婚事,命我两人星夜兼程,为公主送上礼物。”
无双点了点头,身边的宫人接过礼盒。
宫人找开礼盒时,低低地吸了口气,她侧过头看了看,盒中是一条南海珍珠串成的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拇指般大小。这样的珍珠,就算是一颗便已经价值不菲,更何况是整整一串,更难得的是,每一颗珍珠都大小相仿,色泽圆润。
使臣恭恭敬敬地道:“吾主说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这条项链,希望公主笑纳。”
无双笑笑,淡然道:“多谢。”
她向着宫门口行去,上了马车。马车是向着逍遥园而去的,她就要离开长安,成为魏国的皇后,只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马车才行到宫外,又见两骑打马而来。马儿在无双的车前停了下来,两名魏国使臣翻身下马,手捧礼盒,“吾主特令我二人为公主送上贺礼,请公主笑纳。”
一名宫人接过礼盒承给无双,盒内装着一双玉麒麟,晶莹剔透,做工精细,竟比那一串珍珠项链还更加珍贵。
无双微微一笑道:“劳你们主上费心了。”
那名使臣毕恭毕敬道:“主上言道只要能博得公主一笑,此物便存在得有价值了。”
那一日,无双在逍遥园中帮助鸠摩罗什译经,一天之内,便来了八批使臣。每批使臣所带来的礼物,都是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
连鸠摩罗什都叹息道:“看来这位魏国皇帝对你十分重视。”
无双发了会儿呆,笑道:“师傅忘记我已经出家了吗?”
鸠摩罗什道:“连我都曾经婚配,如何能够勉强你不出嫁?只是你真的想要嫁给魏国皇帝吗?”
无双道:“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
鸠摩罗什笑笑:“这世上不错的人有很多,像是苻宇,他也是一个不错的人。”
无双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作为秦国的公主,嫁给魏国的皇帝,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
鸠摩罗什道:“你并非是一个愿意服从命运的人,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创造自己的命运。”
无双笑道:“师傅真的这样看我吗?只怕我没有那么厉害。”
鸠摩罗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忽然望向门外道:“外面有人等着公主,公主也该出去看一看了。”
无双听见马鸣之声传来,她心道,大概是第九批使臣也到了吧?
走出西明阁的门,她看见两名男子刚从马上下来,为首的那人,身着一件黑色紧身衣裤,打扮得如同是一个刺客一般。
那人抬头向着无双一笑,居然是拓跋嗣。
无双一怔,连忙敛衽为礼道:“想不到是皇上大驾光临了。”
拓跋嗣扶起无双,“你还记得我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吗?”
无双微笑道:“当然记得。在奢延城外,皇上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把我劫走的。”
拓跋嗣道:“我今天仍然穿着这件衣服来,还是要把你劫回到魏国去。”
他一日之内便派了九批使臣,连自己都不顾魏国皇帝的身份,亲自来迎接无双。虽然无双并不在乎那些奇珍异宝,但对于他如此用心,也不能不感动。
她道:“你又何必如此?”
拓跋嗣道:“虽然你已经答应嫁给我,我还是不放心,一定要亲自把你接回魏国,让你成为我的皇后,才能真的放心。”
无双笑道:“若是我半途逃跑呢?”
拓跋嗣道:“那我就会一直追着你,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到你。”
无双心里一酸,心道,他如此用心良苦,也许成为他的妻子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她道:“放心吧!我不会半途逃跑,既然答应了做你的妻子,再怎么样也不会食言。”
她这句话刚说出口,忽然想到拓跋绍,在他死前,曾经要求无双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嫁给拓跋嗣,如今她居然答应了拓跋嗣的婚事。若是让拓跋绍知道,他又会如何?
拓跋嗣喜得抱着她转了一个圈,“真会有这样一天,我太高兴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似也改变了许多,比以前开朗多了,若是在以前,他就算再怎么高兴,也不会说出口。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大批车骑从皇城方向而来,想必是秦帝姚兴也已经知道魏帝亲自驾临,迎接无双的事情。
拓跋嗣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又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了。”
无双笑笑:“来日方长。”她看着拓跋嗣向着姚兴走去,却又忍不住觉得黯然,这样一个夫婿,任谁都会觉得心满意足了吧!
她抬起头,天气已经转暖,长安的枝头都泛上了新绿,一行大雁向着北方飞去。她忽然想到,初见拓跋嗣的时候,正是北雁南飞,不过是一个冬天的时间,却像是过了一生一世。
拓跋嗣不能在长安滞留太久,虽然姚兴不舍,但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而且这个女儿流落江湖半年多,能够回来,已经是捡回来的了。本来怕名声坏了,只能随便在朝中择一个大臣的儿子嫁了。想不到魏帝却情有独钟,而且亲自来迎。
无双的面子挣得十足,与异母的兄弟姐妹见面时,皆是带醋含酸,只道无双公主就是比别人更有福气。
于归之日,姚秦国中皆是欢天喜地,长安举城来送。北方的魏国本来是姚秦的心腹大患,现在也化干戈为玉帛了。
无双看见兄弟姐妹们各怀鬼胎的虚假笑容,虽然面子上在说恭贺的话,私底下,只怕已经把无双诅咒了几百次。
只有父皇和长兄是真的觉得悲哀,两人一直拉着无双的手叮嘱,忍不住泪流满面。
父皇她是不担心的,只是长兄生性仁和,就算是当了皇帝,也让人放心不下。她忽然看见小小的姚佛念躲在送亲的队伍之中,一张小脸上俱是冷漠的神情。
她便悄声对姚泓道:“皇兄,佛念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以后有什么事情多听从他的意见。”
姚泓道:“这孩子确实与别的孩子不一样,但我却嫌他太过漠然,平日里,连向我请安都可免则免。”
无双道:“我看这个孩子是人中之龙,以后皇兄登上大宝,可以他为嗣。”
姚泓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他不知为何无双会如此看重佛念,在他看来,这个孩子冷漠得让他手足无措,他甚至不能知道这个孩子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