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衣轻叹:“虽然你很像他,甚至比他还要更加优秀,但我却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他。我见过无数的少年才俊,他们各有千秋,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只有你是最像梁兄的。”
谢灵运忽然生出一丝怒意:“既然我那么像梁先生,为何你不愿留下我?或者寻找梁处仁,根本就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只是喜欢戏弄青年士子。”
蝶衣也不生气,无奈地笑笑:“就算你像梁兄,又能如何?你是一个人,而我是妖。我是不会老的,但你却会生老病死。我仍然要看着你慢慢地老了,然后死去,我仍然要再一次经受失去你的痛苦。而且,你到底是不是梁兄,根本就无人知道,我不想把你当成一个替身,因为我这一生只能爱梁兄一个人,不会再爱他人。”
谢灵运有些泄气地道:“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来见我?”
蝶衣默然,为何再来见他,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在你死以前再见你一面。”
“我们都会死吗?”
“是的。你的朋友不是已经在死去吗?”
“为什么会这样?”
“当你们跨入那个花园的时候,心智逐渐被园中的花香所控制,正在慢慢地变疯狂。”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不怕我告诉他们吗?”
蝶衣淡然一笑:“就算你告诉他们也没用,没有人可以逃出乾闼婆城,只要进来的人,都不可能走出去。”她顿了一下,“除非是主人要放你出去。”
两人相对无语,谢灵运忽道:“若是我就要死了,我希望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情。”
蝶衣道:“什么事?”
谢灵运道:“在我死前,我想与你成亲。”
蝶衣呆了呆,“你说什么?”
谢灵运笑笑,“你不是说想与梁处仁一起出走,但他却不敢接受,这一定是你一生最遗憾的事吧?”
蝶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希望能够成为梁兄的亲娘,可是我死前唯一一次穿新嫁衣却是为了嫁到马家去。”
谢灵运道:“那么你就把我当成你的梁兄,我想在死前能够与你成亲,让你不再有遗憾。”
蝶衣脸上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谢灵运淡然一笑,“你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人们做事情未必要有原因,有时想做就做了。”
他抓住蝶衣的手:“我是一定会死的,你就当帮帮我,让我在死以前,与你成亲吧!”
蝶衣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好吧!那我们就成亲吧!”
她伸出手,五只纤纤的手指上发出五彩光芒,光芒穿透了浓雾,似乎正在召唤什么。过不多久,许多彩蝶从雾中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幻化成男男女女的各色人等。他们一现出身形,都脸带微笑,向着两人贺喜:“恭喜姑娘、姑爷,请姑爷赶快换喜服。”
蝶衣身形轻转,身上已经穿着大红的喜服,周围的环境也忽然改变了,谢灵运俨然处身在一个喜堂之中。
两个小厮手捧大红的喜服,给谢灵运穿着完毕,有几个人拿着乐器正在吹吹打打。
两名喜气洋洋的小缳扶着蝶衣走过来,“请姑娘姑爷拜了天地,入洞房吧!”
蝶衣手中拿着却扇,遮着半边面容,似羞似笑,当真是面若芙蓉,腰若流素。谢灵运一眼看见她,便有些呆了。他素知蝶衣是美丽的,但想不到她穿起喜服时竟会美成这个样子。
他怔怔地看着蝶衣,一时忘了如何是好。
一名小缳掩着嘴笑:“姑爷只顾着看姑娘了,怕要误了吉时。”
谢灵运忙收敛起心神,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一个年老的喜娘高声唱道:“一拜天!”两人向着天行了一礼。
“二拜地!”两人又向着地行了一礼。
那喜娘正想唱“夫妻对拜。”
忽见一道黄色的光芒闪过,喜娘大惊,只觉那黄光耀眼,好似一直穿过了她的身体一般。她惨呼了一声,被那黄光击中,落在地上,即刻现出了蛱蝶的原形来。
只听一人大喝一声:“妖怪,你果然在这里。”
明亮欢乐的喜堂一下子消失不见,谢灵运又自身在阴暗潮湿的浓雾之中。他一惊,回头看时,见抱朴子正义凛然地站在他的身后,身后还跟着抱朴九子。
身边的人们蓦然化成无数彩蝶,四散飞了开去。
蝶衣苦笑道:“看来我真的无缘与你成亲。”
谢灵运心头一热,“不,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为妻。”
他向着抱朴子一鞠,“请道长手下留情,让我与蝶衣拜完天地,成为正式的夫妻。”
抱朴子喝道:“你可知她是妖怪?”
谢灵运点头:“在下早就知晓。”
抱朴子道:“你明知她是妖怪,还要与她成亲?人与妖是不可能结合的,你若与她成亲,她必会吸你精气,害你性命。”
谢灵运淡然一笑:“我只想娶她为妻,就算她与我成亲后,立刻便会将我吃掉,我也不会后悔。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情,请道长不要多管。”
抱朴子怒道:“真是冥顽不灵。无论如何,你是一个知书识理的公子,你可曾听说过人与兽成亲?”
谢灵运呆了呆,“这又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抱朴子道:“如何不能相提并论?她本就是一个蝶妖,虽然生地美丽,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兽类。你与她成亲,和与猪与狗成亲有何不同?”
谢灵运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虽然抱朴子说得不错,他也根本无法反驳,但他仍然固执地道:“就算她是猪是狗,只要我爱她,我就要与她成亲,这又与道长有何相干?”
抱朴子冷笑道:“世人多愚,耳迷于五声,眼迷于五色,鼻迷于百味,身迷于欲念,而心则迷于情爱。修道人的责任就是解救世上沉迷的人们。”
他戟指指向蝶衣:“妖怪,五十年前,我为了降服你,受了重伤,使我不得不龟息五十年。今日不仅是为了人间降妖,也是一雪前仇的时候了。”
他手中多了一道灵符,叱道: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灵符上黄光闪耀,如同千万道利箭,向蝶衣袭去。
蝶衣心惊胆寒,她的周身皆被黄光所罩,连一丝退路都不曾留下。五十年前,她便险些死于这道符之下,恐惧早便深藏在心底,现在又见灵符,只觉得符上的千万光芒,是无论如何无法逃脱的。
光芒已经射到眼前,忽见谢灵运横身在她之前,硬生生地挡住了黄光。
黄光皆入他的体内,他身子晃了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抱朴九子大惊,连忙冲上前扶住他,“谢兄,你这是何苦?若不是师祖及时收回了法力,你早就死了。”
谢灵运笑笑:“众位道长要降妖除魔,谢某不过是一介书生,如何能够阻拦得了,只求各位手下留情,让我先与蝶衣成了亲。我并不是求各位放过蝶衣,我只是想先与她成亲,了却了她的心愿。”
抱朴九子呆了呆,“这女妖立即就会死了,成不成亲又有何干?”
谢灵运淡然一笑:“诸位是出家之人,又如何能明白人间情爱?情在你们眼中,也许不过是祸害人类的厌物,但于某些人,却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你们可试过,五十年来,都有一个女子对自己不离不弃的相爱?世上的夫妻很多,但大多在刚刚结婚之时,相亲相爱,时日久了,便生出背叛之心。又或者是年老色衰,男子便会恋上其他的女子。而女子虽然多能从一而终,但如果自己的丈夫死了,却又有几人能够耐得住寂寞,不另嫁他人?她虽是一个妖怪,五十年来,却从未背弃过那位梁先生。这种情操,就算是人类的女子中又可以找到几个?我只想与她成亲,拜完天地后,她便是我妻子,到时要杀要剐任凭道长们处治。不过我也不会独活,无论生或是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抱朴九子面面相觑,道前首先忍不住了,跪下道:“请师祖成全他们吧!”
另八子亦随着道前跪了下来。
抱朴子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道前道:“虽然我不懂他们说什么。可是我娘亲死了以后,不过三个月的时候,爹爹就娶了二房。二娘容不得我,才把我送到道观里。娘生得美丽,生前的时候,很得爹爹宠爱。但才刚刚死,尸骨未寒,爹爹就忙不迭地另娶他人。若是娘地下有知,只怕也会心寒。这个妖怪,五十年都一直思念她的丈夫,真的比人强得多了。”
抱朴子一怔,“你是个小孩子,懂得什么。”
道前还要再说,道临却截住他的话,道:“师祖何不让他们两个先拜完天地,然后再杀这妖怪不迟。这样做,不过是彰显一下我道的慈悲之心,与斩妖除魔全无冲突。”
抱朴子想了想,道:“既然你这样说,就依了你。不过拜了天地之后,你们再也不可以阻止我杀她。”
道前呆了呆,心道师祖为何这样固执。见道临瞪了他一眼,他也不敢再说话。他却不知道临心想,等他们拜了天地,已经是夫妻了,若是师祖再要杀蝶衣,谢灵运必然会不要性命地阻拦。修道之人是绝不可以杀害人命,师祖无奈之下,自然只有放了蝶衣。
谢灵运勉强行了一礼,道:“多谢道长。”他受伤甚重,若没人扶着,连站也站不住。
他望向蝶衣,微笑道:“我们终于可以将礼行完。”
蝶衣的眼中已经满是泪水,但她却努力忍耐,不使眼泪流出来,亦笑着说:“我等了五十年,都是在等这一天。”
两人刚才已经拜了两拜,只剩下夫妻对拜了。
喜娘已经不见,道临便权充喜官,高喝道:“夫妻对拜!”
§§§第十四节
世上的事,大抵不尽如人意。
如同蝶衣与梁处仁。
蝶衣生于一个富庶的家庭,且相貌秀美,天姿聪慧,自小就受到亲朋好友的宠爱。母亲也把她看得很重,甚至连她要女扮男装出去求学,居然也同意了。
在于母亲,无非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将来嫁入夫家后,也能得到公婆的欢心。然而她却不知,女子长大了,就会有自己的心事。
当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若是蝶衣从未离开过家门,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到了及笄之后顺理成章地嫁入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然后过着娴妻良母的生活,终此一生。
这样的人生,是人间大多数父母对于女儿最好的希望。
然而生命的轨迹却在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改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如人愿,遂人意。或者这便是宿命,也或者根本就不曾有什么宿命,不过是人们任性,却又无法解释自己任性所造成的结果,只好将一切归疚为宿命。
人间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原谅的,比如说男人说了一个谎言,欺骗了他的妻子。到后来谎言被拆穿时,女子只得忍气吞声,为了维系自己苦苦经营着的生活,不得不让那个谎言变成自己的妹妹,与她分享丈夫。
人间也有许多事情是不可原谅的,比如说,门不当户不对的私情。
是否可以原谅并不在于这件事情的本身,世上的万事万物本也没有绝对的对错,而在于评判这件事情的人,是否能够被当事人所控制。如果不能控制,那么便是大错特错,如果可以控制,就会皆大欢喜。
蝶衣犯的错,是她所不能控制的,也便因此,她必然会落得一个悲剧收场。
如今回想起五十年前的种种过往,深心之中,是否曾有过后悔?后悔那任性的爱情,因为年青,连生命也可以轻易抛去。
最终,也许真是命运的惩罚,她依然无法与梁处仁双宿双栖。苦苦寻找了五十年,也不能知他到底身在何方。
她已经不再梦想着能够找到梁处仁,但寻找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若是不去寻找,她真不知她的生命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夫妻对拜!”
她望向谢灵运,他被道在和道前扶着,虽然脸色苍白,但脸上却带着一抹笑意。
她便也笑了,拜吧!礼成了,她就与他成为夫妻了。
然而,礼却是不能成的,终她一生,她到底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新娘。
雾变得更加冷了,每当寻香出现的时候,雾就会变得愈发迷离。因为他是雾的主人,是产生幻想的人。但他也同样是一个结束幻想的人,在他的眼中,任何幻想不过是孩子的玩具。他可以轻易的制造,也可以轻易的毁灭。
其实他并不真是一个有幻想的人,他只替别人制造幻想,自己却从不曾沉溺于任何幻想之中。
他从从容容地走过来时,蝶衣知道,她的一切幻想都在这一刻毁灭了。
“蝶衣,我对你很失望。”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蝶衣的脸色变了。她忽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请主人放过谢灵运吧!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根本就不能妨碍到主人的大计,就算放他走,主人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寻香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人都要死,不仅这个谢灵运要死,这些道士要死,花园中的人也一个都不能活。”
“可是为什么?谢灵运根本与这件事情无关,他只是偶然走进这里的。”
寻香冰冷的笑容,就如同乾闼婆的迷雾,让人摸不着头脑,却不寒而栗,“只要走进乾闼婆城的人,他们的命运就只能由我决定,这里没有生,只有死。”
蝶衣咬了咬牙,她知道寻香言出必践,只要是他说的话,真的如同命运一样,必然会实现。她忽然用力一掌击在谢灵运身上,将他向着花园的方向击去,口中叫道:“你们快回到花园里,去找无双,让她想办法救你们。”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离曼陀罗花园并不甚多,大概也不过是一百步的距离。只要回到曼陀罗花园,只要见到无双,也许她还可以救他。她知道,流火和破邪已死,寻香唯一忌惮的人,就只剩下无双了。
虽然她也不知无双到底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连神一样的寻香都使尽心机,令璎珞复活来对付无双,这个人类的女子,必然是与众不同的。
她这一掌将谢灵运击得飞了出去,连道在和道前也一起飞了起来。然而寻香却似乎已经知道她想做什么,他不过是衣袖轻卷,飞起来的谢灵运与道在道前便又落回到了原地。
蝶衣脸色苍白,寻香的可怕更胜过了他的父亲,在他的面前,她的妖力简直如同是皓月前的一点萤火。
寻香笑笑,“你以为让他们回到花园中就会安全了吗?”
蝶衣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寻香仍然云淡风轻的微笑,“你多年来尽忠尽力,我这一次算是满足你死以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们可以回到花园,但你应该知道,花园中的人还没有死,是因为我还不想他们死。他们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神来了,在乾闼婆城中,也只能任由我摆布。”
蝶衣大喜,虽然她也不相信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但能多拖一刻是一刻,总比即刻就死的好。
然而抱朴子却不领这个情,喝道:“妖怪,你当我是无物吗?”
寻香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五十年前,你无法战胜我的父亲,现在我比他更加厉害,你真的以为你可以与我一战吗?”
抱朴子呆了呆,他能吗?五十年,他不过是静静地恢复着受损的元气,就算是龟息了五十年之久,他也仍然感觉到身体内的伤痕还未曾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