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当生命结束的时候,我最不愿意忘记的就是你,哪怕灵魂已经苍白,变成轮回之中的轻烟一缕,你却仍然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
告诉我,你的答案是什么?当你可以选择的时候,你会选择无双还是璎珞?
一个人,若是他的生命中,全无选择的余地,他也许会少了许多烦恼。如同妇人之与珠钗脂粉,若这店中只有一只珠钗,一盒脂粉,就算再不和心意,她也只能买那一个。又或是绸缎庄中,只有一匹丝绸,就算颜色质地再不讨喜,她亦只能买那一匹。
男人若是只有一个女子,他便不需选择,他只得去爱那个女子,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选择便不必去思想,也不必痛苦不甘,不论欢喜与否,都只好接受。
人的痛苦,并非是身边的选择太少,反而是因为多了选择,让人无法取舍。如果选了一样,就会失去了另一样,虽然说心中有一个权衡,知道哪一样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但失去的却未必就真不重要,反而因为必然会失去,使人更加难以割舍。
于是有人便不选。一直拖下去,自己不想选,索性让别人来选自己。
但有时,再不想选,也要选出一个答案。
无双转过身,背对着流火,她不敢看流火的脸,也同样不敢让流火看她的脸。
“对于你来说,璎珞和我,谁更重要一些?”她终于还是问出这句话。
面前是失去生机苍白色的璎珞,她想,璎珞也一样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吧?
不知为何,虽然璎珞已经死去,她却有一种感觉,璎珞能够听到他们,看到他们,她仍然潜伏在这个石室之中,冷眼旁观,默默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等待是如此艰难而漫长,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其实也并不是真的等待了许多时间,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而已,却已经觉得那是一生一世。
“璎……珞……”
流火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之中,如同是一声晴天霹雳,其实他的声音也不大,甚至比平时还要更低一些。
到底还是璎珞!
其实她早已经猜到会是这样,在玉蟾的广寒别院,流火被他心通所迷,他一样是选择了璎珞。
要流泪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但,她不会轻易流泪。泪水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眼眶,她却狠狠地瞪大着双眸,泪噙在眼中,却绝不愿让它流出来。
那么,她的生命真的没有意义的吗?只是璎珞的简单延续。
她伸出手,手微微地颤抖,摩合罗近在咫尺,只要把手放上去,她的生命就会消失,璎珞的生命便会重现。
这是大家都在盼望的事情吧?
也许可以任性一点点,任性地选择不这样做。流火和玳瑁都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如果她不愿意,难道真的杀死她吗?
可是,如果选择了任性,其他的人就会很伤心吧!那些盼望璎珞回来的人们,他们并不真的需要无双,在他们的眼中,无双不过是璎珞的影子。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手与摩合罗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这只手,她并不陌生,虽然柔弱如同妇人,却又可怕如同恶魔。这样的手,长在男人的身上,难免显得有些突兀。
她疑惑地转过头,流火的脸就在她的身侧。她看见他落寞的眼神,“璎珞很重要,可是我不会为了使她复活而让你去死。”
虽然刚刚还能忍住泪水,此时泪水却终于还是夺眶而出,“你难道要放弃璎珞吗?”
“璎珞已经死去了,一百年前,她就已经死去了。就算能够让她再次复活,那也是一个虚假的生命。而你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我为了使她复活而杀死了你,就算她真的复活,也一样不会接受。”
他的目光痴痴地望着璎珞:“她是一个很慈悲的人,她只会用自己的命来救人,绝不会让人为了她而丧命。”
无双却愈发失落,她可以活命的原因,居然是为了不让璎珞内疚,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为了璎珞。她忽觉得胸口一阵剧痛,眼前便有些模糊,是身体里的毒吗?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仍然有毒在身,此时却因为心情激荡,毒又一次复发。
她定了定神,玉蟾说过,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克制住毒性,虽然这不是长久之计,但她却可以尽量地延长自己的生命。可是,将来总有一日,毒仍然是要发作的。有香气的半神根本就不知在何处,大蟒的毒液也不知该如何解除,既然一定是要死的,何不成全了他们,用自己的命来换璎珞的命呢?
一念至此,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流火握着的手,固执地伸向摩合罗。
然而她却觉得身子一轻,她居然被流火拦腰抱了起来,远远地离开摩合罗。
她用力想要拉开流火环在她腰间的手,“还是让璎珞复活吧!我的毒根本就解不开,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流火却打断了她的话:“我答应过你一定会找到解药,我不会让你死,你不相信我了吗?”
无双一呆,只要相信,就会有奇迹。她迟疑着道:“可是你真的忍心放弃璎珞吗?”
“不是我放弃了她,”流火慢慢地说,似乎在想用什么样的措辞更加合适,“是她放弃了我。”
“我们走吧!去找有香气的半神。”他扫去脸上的阴云。
“摩合罗呢?你不想要了?”
“世上并非只有一个摩合罗,那迦族所拥有的是女性摩合罗,还有一个男性摩合罗,也许我们可以找到男性摩合罗。而且,”流火深深地看了璎珞一眼,似乎想将她印入心底,“如果没有了摩合罗,璎珞就会消失。”
他拉着无双,向石室外走去。
“站住!”玳瑁气急败坏地叫道:“她不能走,她必须死!”
流火冷笑:“你能阻止我吗?”
玳瑁道:“你不是说爱宗主吗?为什么你要选择她?难道你对宗主的爱根本就是假的,那么容易便移情别恋了。”
流火道:“我对璎珞的爱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你身为那迦族的族人,难道已经忘记八部众的族规了吗?你居然想尽办法要杀死一个人类,若是璎珞知道了,她是不会原谅你的。”
玳瑁呆了呆,璎珞不会原谅我吗?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璎珞姐姐复活而已。
一百年来,寂寞地住在海底,那迦族的人越来越少,到现在便只剩下她们三个女人而已,她已不知那迦族的希望在哪里,似乎只有璎珞复活,才能鼓起她重振那迦族的勇气。
她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让宗主复活。”
她出手如风,忽然向着无双抓去。流火早就在暗暗提防,此时见她想要硬抢无双,蓦得抽出湛庐剑,削向她的手腕。他因灵力时有时无,发了一击便可能灵力全无,因此不敢妄用灵力。
剑还未到,剑气已经先一步到达。这把剑不是普通的剑,连玳瑁也不敢硬接,连忙后退了一步,躲开湛庐剑。
她双眉微竖,心道,这个妖怪的灵力时有时无,刚刚已经让精卫鸟设法消耗他的灵力,他既然要用剑与我对敌,想必灵力已失。一百年前,这个该死的妖怪几乎杀光了离情岛上所有的人,如此似海深仇,又怎么可以不报。
她索性想到,不如将这妖怪先杀死,璎珞姐姐复活后,也无需再面对这个讨厌的妖怪。她立刻双手结印,低声念诵:唵、嘛、呢、叭、哞、吽。指间的灵力行云流水般地向着流火倾泄而去,她知道流火是个劲敌,又恨他杀了许多那迦族人,这一击用尽了全身的灵力。
流火等得便是这个机会,如果玳瑁不用尽全力,他也不敢使用自己的灵力,他必须在一击之间便击败玳瑁,否则他可能就没有办法保护无双。
他横剑在胸前,剑上隐隐现出黑金般的光芒,也许是因为他身为妖怪的一部分受伤更多的原因,最近的一段时间,他身上的夜叉族灵力更多地体现出来,这并非是他喜欢看到的情形。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只要能够击败玳瑁,无论力量是属于哪个部族,他都只有使用。
那迦族的灵力是来自于水的,而夜叉族的灵力则是来自是风的。风起云涌,水经常会因风的怒火而掀起万丈波涛,水也会因为风的宁静而变得柔情万种。当风与水相对抗时,辄会风云色变,天地低回。
只是,玳瑁却并非是璎珞。
流火的剑在玳瑁的灵力近在咫尺时,终于挥了出去。黑金般的光芒与银光冲撞在一起,黑色的辉光明显要强大了许多。银光被黑光逼了回去,反而袭向玳瑁。
玳瑁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嘴色渗出一丝鲜血。这个可恶的妖怪,居然一直隐藏着自己的灵力。她怒气冲冲地盯着流火,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流火一定已经死了若干次了。
流火微微一笑,淡然道:“可惜你不是璎珞。”
他拉起无双,向着石室外行去,玳瑁已经无法再阻止他,他一步一步走远,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璎珞,永别了。
两人走到海边,系在岸边的小舟被海浪冲得来来回回地摇荡。
无双低声道:“如果你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流火淡淡地道:“后悔什么?”
无双道:“后悔没有选择璎珞。”
流火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会后悔吧!所以趁我后悔以前,先离开这里。”
无双侧过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道:“那要是你后悔了,又把我抓回来怎么办?”
流火故作恍然大悟状:“你说得没错,若是我后悔了,随时可以把你抓回来。我怎么会没有想到?”
无双呆了呆,连忙跳上小舟,“说过的话可不许后悔,你们男人不是讲究言出必行的吗?怎么可以后悔?”
流火道:“我可不是普通的男人,我是个妖怪,妖怪是不管人类的那套道理的。”
无双道:“我不管,反正说过的话就是不许后悔。”
流火笑道:“你刚才还视死如归,现在怎么又怕成这样?”
无双道:“死里逃生,当然更珍惜生命了。我和你不一样,我只能活一百岁,说不定还活不到。你却可以没完没了地活下去,你怎么会在乎生死呢?”
流火淡淡地道:“你以为没完没了地活下去是一种幸福吗?生命就是应该生老病死,长生不死的人通常是世间上最寂寞的。”
无双嗤之以鼻,“别说得你好像活了好久一样,其实你有一百年的时间都在睡觉,说起来你真正活着的时间,也不过就是二十年罢了。”
一切又恢复成了老样子,无双仍然不停地抬杠,流火被她说得无言以对。但流火却有一丝心安的感觉,这些日子,他似已经习惯了无双的抬杠,时而也会与她争持两句,若是真的改变了,反而会觉得不安。
§§§第二节
玳瑁一动不动地坐在璎珞面前,那个妖怪伤她并不重,然而可恨的是,他却毁灭了她所有的希望。那迦族就要这样覆灭了吗?
一百年来,她努力使自己更像璎珞,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先想一想璎珞会怎样做。哪怕是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是每个神态,都学习着璎珞。不仅她自己如此,那迦族的后辈亦被她从小教育成这个样子。
对于那迦族的每一个人来讲,璎珞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曾几何时,她以为这个梦就要实现了,但最终还是被那个可恨的妖怪破坏了。
她咬牙切齿地想,那个该死的妖怪,为什么他竟然没有死?璎珞明明用摩合罗击中了他,可是他居然还活着。
琼莲悄悄地走入石室,她垂着头,轻轻唤了一声:“婆婆!”
玳瑁没有回头,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琼莲低声道:“他就要死了。”
“他”指的是张羽,不必说,大家也心里有数。
“死便死吧!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玳瑁漠不关心地回答。
琼莲有些惊愕,“可是婆婆答应过我,只要我把无双带进这个石室,就会治好张羽。”
玳瑁冷笑:“可是你也很听她的话,去把流火找了来。”
琼莲低声道:“对不起。但是婆婆一直教育我们要珍贵人命,为什么婆婆自己也做不到呢?”
玳瑁淡然道:“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琼莲道:“我不敢,可是这件事情与张羽无关,婆婆一向慈悲为怀,就请救救张羽吧!”
玳瑁道:“你还敢求我?我只不过离岛一段时间,你就私自出外,还和人类的男子有了私情。我尚未责罚于你,你居然还敢来求我。”
琼莲道:“无论婆婆如何责罚我,我都不敢有怨言。但是请婆婆务必要救一救张羽,让我送他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回来任由婆婆处罚。”
玳瑁冷冰冰地道:“若是我不愿救他呢?”
琼莲跪倒在地,“婆婆,只要你愿意救他,我发誓我这一生都不再离岛,而且会好好用功,再也不会心猿意马,一切都会听从婆婆差遣。”
玳瑁道:“你本来就该如此,根本就不应该和我讲什么条件。”
琼莲皱起了眉头,她的本性是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子,虽然从小就被玳瑁训练得不苟言笑,含蓄内敛,但人的本性就算再隐藏起来,却也不能被抹杀。她冲口道:“我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婆婆为什么总是要勉强我唯命是从呢?若是婆婆要的是一个只会听话不必思想的傀儡,婆婆大可以用灵力造出一个。”
玳瑁怒道:“你居然敢忤逆我?”
琼莲知道玳瑁必不会救张羽,索性豁出去了,“婆婆总是说不同种族的人相恋会遭到天谴,可是那迦族只剩下三个女人了。念珠儿的父亲本是族中最后一个男子,您曾经如此盼望他与念珠儿的母亲能够替那迦族生下一个男孩,但是他们生下的仍然是个女孩。而且念珠儿才出生不久,连她的父亲也染病身亡。婆婆是想要使那迦族就此灭亡吗?”
玳瑁怒道:“就算是那迦族就此灭亡,我也绝不能容许你和人类的男子相恋。”
琼莲蓦然站起身:“虽然张羽要死了,可是谁也不能阻止我与他之间的爱情。我不想就这样寂寞地生活在岛上,像婆婆一样孤独终老。我不管什么天谴不天谴,我只知道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她转身向着门外走去,玳瑁道:“你去哪里?”
琼莲道:“我这就带张羽离开这里,以后都不再回来了。”
玳瑁怒道:“若是你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琼莲道:“我根本就不想回来,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即没有爱也没有泪。您每天总是对着一个已经死了一百年的人幻想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璎珞已经死了,死亡就是生命的结束,就要放开她,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可是您不是,您总是沉浸在对于过去的回忆中,永远都无法面对现实。我没有见过百年前的无欲城,我不知道无欲城曾经如何繁华,但我知道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只知道回忆的人,是世间最可怜的人。您为什么不替念珠儿想一想呢?等到您也死去的时候,只剩下念珠儿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生活在这个岛上,那样活着,根本就比死更加可怕得多。”
琼莲头也不回地离开石室。玳瑁呆呆地看着璎珞,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她唤了一声:“念珠儿!”
念珠儿静悄悄地从角落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低着头,怯怯地说:“婆婆,琼莲姐姐为什么要走呢?”
玳瑁轻叹:“因为她长大了。”
念珠儿却仍然不能明白:“长大了就要走吗?”
玳瑁道:“鸟儿长大了,就要往外飞,人长大了,就会羡慕世界的广阔。”
念珠儿似懂非懂地道:“念珠儿答应婆婆,就算念珠儿长大了,也不会离开婆婆的。”
玳瑁心里一酸,心道,等你长大的时候,婆婆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她摸出一瓶丹药,交给念珠儿,“去给你琼莲姐姐吧!这药可以救那个姓张的书生。”
念珠儿忙接过来,欢天喜地地向着石室外奔去。
待所有的人都走后,玳瑁才终于可以面对自己软弱的一面,她已经一百零七岁了,命也不长了,等到她也死了以后,念珠儿岂不是真的很可怜?也许,也许是该解除这个禁令了。但是,连璎珞姐姐都无法逃避的悲惨命运,琼莲又怎么能够逃脱?
她终究还是无法明白,对于相爱的人来说,生死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支撑,悲伤的感觉如潮而至,便如同一百年前,璎珞刚刚死去的那个瞬间。
她已经一百年未曾流过眼泪,此时却忍不住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