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完全消失了,修罗火山又一次恢复原形,一百年前,璎珞、持善与破邪布下的符咒也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阳光照射着这一片重现的大地,符咒因感染了阳光而隐隐现出银色,红色和黑色。
无双心里一动,一百年来,镇制毗沙门天的符咒深藏于结界之下,现在符咒重现,只怕未必是好事。
也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隐隐的忧虑。
持善和飞樱都已经烧成了灰烬,而颜清则在俯地痛哭。无双不由好笑,她从持善与飞樱的骨灰丛中拿起火中红莲,拍了拍颜清道:“你到底在哭什么?”
颜清抬起头,“火中红莲在哪里?”她蓦然见到无双手中的红莲,大喜过望,一把抢了过来,叫道:“火中红莲,火中红莲!”
无双笑道:“下次哭以前,先看看清楚。”
颜清心里甚喜,话也来不及说,转身飞奔而去。
无双皱眉道:“连谢都不说一句吗?”她望着颜清的背影叫道:“用完了红莲,一定要放回修罗火池,否则火池之火便不能永远燃烧了。”
颜清的背影已经去得远了,她也不知颜清听到没有。
一阵微风吹来,将持善与飞樱的骨灰吹入修罗火池之中。那灰烬一落入火池,池中火便燃起星星点点的闪光。
无双叹道:“好美!”
那些闪光随着风飘然而起,却又不愿离开火池,如同起舞一般,盘旋不定。是飞樱与持善的灵魂吗?
无双双手合十,轻声诵道:身從無相中受生。由如幻出諸形象。 幻人心識本來無。罪福皆空無所住。
她心里颇为感伤,飞樱宁可死也不愿离开持善,而持善又何尝不是。这些日子,见到太多持着于感情的人们,为了自己的信念,连生命也可以抛去。她不由想到流火与璎珞,他们亦是如此?
流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问道:“你在伤心吗?”
无双摇了摇头:“谁说我在伤心。”
流火微微一笑:“我看见你眼睛有点红,还以为你想哭呢!”
无双撅起嘴:“为什么要哭?我可没那么容易流眼泪。”
流火笑而不语,她虽然改变了许多,但倔强仍如璎珞。他所遇到的女子大抵如是,因而她们的生命也似乎比常人更加艰难一些。女子本该柔顺如水,天经地义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太过倔强不愿服输的女子,经常会遇到更多的痛苦磨难,大概是命运对她们的惩罚吧!
“你们终于出来了!”两人转过头,见玳瑁站在身后。
无双眨了眨眼睛,“你还在等我啊!”
玳瑁冷冷地道:“你不是后悔了,不想跟我去吧?”
无双笑道:“怎么会?就算我不想去,流火也一定很想去。”
玳瑁冷哼了一声:“就算这个妖怪想见璎珞姐姐,璎珞姐姐却未必想见他。”
无双微微一笑:“你并非是你的璎珞姐姐,你又怎么知道?”
玳瑁默然,虽然璎珞死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但她也一样感觉到璎珞对于流火的心意,若非如此,也许璎珞未必会死。
她道:“别再啰嗦了,快走吧!”
忽听一声马嘶,那匹汗血宝马从山外跑了进来。
无双甚喜,拍了拍宝马的头,“你真乖,那么明白我的心意。我猜就算是别人都离开了我,你也一定会陪着我吧!”
她爬上马背,轻拍马臀,马儿长嘶一声,便向着东方奔去。
她也无需回头,知道流火与玳瑁必然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心里却有一丝疑惑,为什么玳瑁一定要她见一见已经死去的璎珞呢?难道璎珞还留下了什么秘密?
不过她总是要见璎珞的,岑昏已经吸收了紧那罗与阿修罗的辉光,下一步大概就会想办法得到破邪、紫羽和她身上的辉光。他本身拥有提婆族的辉光,只要再让他得到乾闼婆的辉光,他便尽得七部辉光。
但他必须得拥有八部众的辉光,那最后一部的摩合罗迦又在何处?
她不由叹了口气,她本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每日只在宫中诵诵佛经,心情好的时候便会想出一些古怪的主意捉弄一下蠢笨的皇兄和那些每天只知飞短流长梳妆打扮的妃嫔,为何会卷入这些风波之中?
三界的秩序是由佛陀来建立还是由岑昏来建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人人都说她是璎珞转世,应该承担起维护人间界的责任,可是从没有人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她是否愿意接受璎珞转世的命运。
“你在想什么?”流火的声音忽然从她的背后传过来。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流火居然坐在她身后的马屁股上。
她皱起眉:“你干嘛不自己跑?为什么坐在我的马上。”
流火道:“既然有马,为什么要我自己跑?”
她道:“可是你会把我的马儿累坏的。”
流火哑然失笑:“你倒挺心疼这匹马。”
无双道:“下去,自己跑。”
流火叹道:“我神通还没有恢复,刚才又用了许多力气,你就不能让我休息一下?”
无双道:“你什么时候神通才能恢复呢?”
流火道:“有了摩合罗,应该就可以了。”
无双沉吟道:“你可知道乾闼婆族在哪里?”
流火道:“不知道,乾闼婆族很神秘,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住处。”
无双道:“不知岑昏是否知道。”
流火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件事情啊!”
无双道:“他已经有两部的辉光,说不定他早已经吸到乾闼婆族的辉光,如果让他尽得八部众的辉光,到时谁还是他的对手?”
流火道:“所以快点找到摩合罗,等他来吸你的辉光时,我消灭他就是了。”
无双嘲弄地道:“你能打得过他吗?”
流火道:“现在不能。”
无双笑道:“恢复了神通以后呢?”
流火叹了口气:“别再啰嗦了。”
无双笑道:“就算是恢复了神通也没有把握对不对?好像连你父亲都不是他的对手吧!”
流火沉下脸,“啖鬼不是我父亲。”
无双转过头,喃喃道:“若是没有啖鬼,又怎么可能有你。是便是,为什么不承认。”
流火道:“你知不知道你很讨厌?每天罗里啰嗦就会说别人不想听的话。”
无双吐了吐舌头,璎珞和啖鬼,只要提到这两个人,流火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马行迅速,不数日,便到了东海之畔。
无双向来深居于宫中,从未见过大海,只见眼前碧波万顷,白浪滔天,海之广阔,实是难以见到边际。一轮落日,斜斜地挂在天边,映得远处的海水都成了鲜红色。
此处是海边的一个小渔港,散居着一些渔民。三人到村中询问谁可以载他们出海,但刚开口提出海的事,就有渔民道:“出海?现在怎么能出海?”
玳瑁问道:“为何不能?”
渔民道:“客人们不知道吧!海中出了妖怪,是一只巨大的飞鸟,经常掀起巨浪,这些日子,谁都不敢出海了。”
玳瑁道:“这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渔民道:“才出现了不久,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我们只希望海里的龙神们能够快点赶走这只大鸟,要不然,我们就连捕鱼也不能了。”
三人谢了渔民,向海边走去。
玳瑁道:“真是奇怪,我离开无欲城的时候,海中还很平静,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妖怪?”
忽见一个青衣书生,在海边生了一个很大的火堆,火上放了一只大锅,也不知正在煮着什么。无双奇道:“这人在干嘛?”
玳瑁道:“莫非在制盐?”
无双打量了一下那个书生,“这人应该是个读书人,为何会在此处制盐?”
她便走上前去问道:“你在煮什么东西?”
那书生倒是很有礼貌,连忙深施一礼道:“小生正在煮海。”
“煮海?”无双探头向那大锅中看了看,锅中果然是满满的海水,水似已经沸腾了,但仍然是满满一锅。
无双道:“你为什么在这里煮海水?”
书生叹了口气道:“小生只望能将这海水煮干,我便可以见到我的意中人了。”
无双失笑道:“你如何将海水煮干?难道将海中的水一锅锅舀上来煮吗?而且为何要煮干了海水,你才可以见到你的意中人?”
那书生道:“小生姓张名羽,是江南人士,偶然游历到此,见到这海边景致秀丽,便生出了羁留之心,不忍离去。”
无双皱眉道:“长话短说。”
张羽笑道:“是,是。”他性子倒颇为随和,无双虽然甚是无礼,他却还以礼相待,“那一天夜里,小生在这里弹琴,忽然见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从海上飞了过来。那女子之美,真是前所未见。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着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他说得兴起,眉飞色舞,如同真面对那个女子一般,又道:“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无双打断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是一个绝顶的美女,不要再背书了。”
张羽道:“是,是。小生一见到这位仙女,目眩神迷,不能自己。”
无双怕他又掉词包,连忙说:“你就喜欢上了这位女子,可是她是否也喜欢你呢?”
张羽道:“我与琼莲姑娘两情相悦,我也不知像她这样一位仙女为何会喜欢我。”他目光痴痴迷迷,似又见到了这位琼莲姑娘。
无双笑道:“那这位姑娘现在去了何处?”
张羽哭丧着脸道:“琼莲姑娘说她是海中的龙神,有一天,海边掀起了巨浪,一只很大的巨鸟飞了过来,琼莲姑娘说她要去消灭这只巨鸟,就出海去了。”
无双道:“她走了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吗?”
张羽点了点头,“她已经走了七天了,我日日在这里等她回来,可是就是不见她的踪影。”
无双道:“那你为何又在这里煮海。”
张羽脸上的神情更加难过,“因为大鸟作恶,海边的人都不敢出海了,我想要去找琼莲,却又不会划船。”
无双笑道:“难道你以为将海水煮干,你便可以到海中去找你的琼莲姑娘吗?”
张羽点了点头:“正是,只要将海水煮干,我就可以走路到海中去了。”
无双笑道:“你可知道海有多大?”
张羽望向海中:“不知道。”
无双道:“你以为穷你毕生之力可以煮多少海水?”
张羽道:“也许可以煮干少许。”
无双笑道:“只有少许,就算是用你十生的生命在这里煮海,也不能使海减少一寸。”
张羽道:“我知道。”
无双奇道:“你知道为何还要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张羽道:“圣人说过,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事情,明知道做了也是白做,还是会去做。我在海边等待琼莲,也不知她是否还会回来。她是海中的龙神,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生,我想我今生都没有福分和她在一起了。但是我却还要等,就算是等到我死,我亦会等下去。有一些事情是比生命更重要的,虽然穷我一生,我都不可以完成它,但我却还是会去做。”
无双一呆,这个傻书生居然有这样坚定的意志和胸襟。她忽然想到,世上的人们大多取巧利己,只做一些能够成功且对自己有利的事,却甚少有人有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
她不由微笑道:“不错,你说得很对,倒是我的不对了。”
张羽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也是一个明理的姑娘,不似世上的庸人,只会取笑于我,全不知其中的情深意切。”
无双哑然失笑,想必一定是有许多人嘲笑过他了,他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她回头道:“玳瑁婆婆,不知道你们那迦族里可有一位姑娘叫琼莲。”这个地方既然是在通往无欲城的海边,村民们所说的海中龙神,想必就是指那迦族人。而那位名叫琼莲的女子既然自称是龙神,想必也是那迦族人。
却见玳瑁沉着脸,自言自语道:“才离开几天,这个死丫头就疯得不成话了。”显然琼莲也是那迦族人之一。
无双笑对张羽道:“你也不必在这里煮海水了,跟着我们到海里去吧!”
张羽喜道:“你们要出海吗?”
无双点点头:“不错,我们就是要去找那些龙神。”
张羽忙道:“那太好了,请务必要带上小生。”
玳瑁却冷冷地道:“不能带他。”
无双道:“为什么?”
玳瑁道:“他是个人类,如何能够让他上离情岛?向来只有那迦族人和八部众才能到离情岛无欲城。”
无双笑道:“流火不也去过无欲城吗?连妖怪都可以去,为什么人类不可以去?”
玳瑁皱眉道:“他是自己去的,我们可没有请他。”
无双道:“你不想让他去,无非是怕他见到琼莲。”
玳瑁道:“不同种族间相恋必遭天谴,连璎珞姐姐都逃不过,他和琼莲又怎么可以相恋?”
那张羽再迂腐,此时也知道玳瑁必然是认识琼莲的。他连忙跪下来道:“请婆婆开恩,让我再见小姐一面,就算是要我立刻便死,我也心甘情愿。”
他虽然人甚迂腐,但在面对自己的感情上,倒是敢作敢当。无双赞道:“看不出你还挺有勇气的。”她不由看了流火一眼,见流火背负着双手,望着大海,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无双心道:这些半神明明神通广大,为何一面对自己的感情,就变得如此怯懦。
玳瑁怒道:“我即是说了你不能前去,你便不能前去,琼莲这个死丫头,我这便回去好好惩治她。居然敢背着我和人类的男子私通,真是胆大妄为。”
张羽心里着急,一把拉住玳瑁道:“婆婆,您千万不要惩罚琼莲,错都在于我,琼莲早就和我说过她是海中的龙神,不可和人类相恋,但我却对她苦缠不放。您若要惩罚,便惩罚我吧!”
玳瑁一脚将他踢开,喝道:“滚开。罗里啰嗦,真是麻烦。”
张羽被她踢得翻了个身,却爬起来又拉住玳瑁的裙裾道:“婆婆若是要责难琼莲小姐,我便不放手。”
玳瑁被他气得哭笑不得,骂得:“琼莲这丫头怎么会看上你?比女人还要婆妈。”
无双笑道:“我看婆婆还是带他到岛上去看一看,让他死心也好。”
玳瑁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心道也许可以利用这个书生。一念到此,她便冷冷地道:“好!我带你上岛,但你要发誓,见到琼莲以后就要离开,不许得寸进尺,妄想留在岛上。”
张羽忙道:“是!只要能再见到小姐一面,就算是死也心甘。”
四人又回到渔村之中,玳瑁婆婆向村人买了一艘渔船,卖船的渔民一直不停地劝说众人,想让他们放弃出海的念头。一直到四人将船撑出了大海,那渔民仍然站在海边张望。
张羽很是卖力,主动拿起船桨划船。但他身体瘦弱,划了没两下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最终仍然是流火接过船桨,将船向着海中划去。
这一条水路,他并不陌生,一百年前,他就已经走过好多次了。一百年来,大海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一丝改变。天上悠然的白云,也不知是否便是百年前的那一朵。
越是靠近无欲城,他便越是沉默。无双亦知他必然会心绪不佳,也不找他说闲话了。四个人在船上,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张羽一会儿看看无双,一会儿看看流火,一会儿又看看玳瑁,只觉得这三人个个都如此奇怪。老的老,美的美,任何一个都是平时难以遇到的。
忽听一声鸟鸣,不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团黑气。
四人一起望向那团黑气,张羽道:“难道是朵雨云。”
无双只觉得这个书生实在是呆得不像话:“现在天气晴朗,怎么会忽然出现雨云?”
张羽道:“那是什么?”
无双笑道:“一看便知道了,一定是有妖怪。”
张羽吓得哆索了一下:“真的有妖怪吗?”
那朵黑云来得极是迅速,转瞬便到了小舟之前。玳瑁喝道:“大胆妖孽,居然敢在那迦族人面前放肆。”
她衣袖轻卷,海中飞起一道水箭,向着那团黑云击去。
黑云被水箭一击,便蓦得散开了,现出一只巨鸟来。那鸟长得极是美丽,五彩斑斓,身上的羽翎如同孔雀一般。只是一张利喙两只爪子黑黝黝的,想必很是强劲有力。
无双拍手道:“好漂亮的鸟,怪不得会有灵性。”
那鸟张开口长鸣了一声,听起来颇像呼喊“精卫”的声音。无双奇道:“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精卫鸟吗?”
玳瑁冷冷地道:“我不管它是什么鸟,既然是妖怪,又敢为祸人间,我便要除去它。”
无双皱眉道:“不用那么认真吧!只不过是一只鸟儿。”
她才说完,那鸟儿扇起双翅,海面上便起了巨浪。浪高数丈,向着小舟打过来。小舟立刻剧烈摇晃,似乎马上便要翻了。无双吓了一跳,紧紧地抓住船帮,忙道:“那你还是收服它吧!”
玳瑁早已经飞身而起,她虽然年纪老迈,但身形很是矫健,全看不出是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
她轻诵咒语,双手结成白拂手印,海面之中立刻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漩涡从海中升起,越长越高,漩涡之中的海水皆壁立了起来,向着精卫鸟卷去。
精卫鸟身在空中,亦在漩涡的正中。它极力挣扎,与海水漩涡的拉力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