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在邻村换糖唱歌,偶然碰到了在那里劳改的走资派——老区委书记刘清,悲喜交集,久久不忍离开。最后刘清央求他再唱一遍“稀奇歌”,他毫不犹豫地唱起来,那悲惨、沉重、愤怒的声音使空气也颤抖,两个人都流下了眼泪。
六
一年病拖下来,李顺大有点心灰意懒了。他常常想自己还能活几年,何必要再操心造屋!愚公立下移山志,也是靠后代去完成的,为啥一定要亲手造成功!再说也算积有一笔钱,也有点汗马功劳,不算坍台了。可是凡胎未脱,尘心难破,儿子已经二十出头了,房子造不出,媳妇就找不着,猪舍做新房,谁肯来住!要像自己那样拾个要饭姑娘做妻子,现在也没有这种好机会了。那可不行,没有媳妇哪有孙子?没有孙子哪有重孙?将来建成共产主义过幸福生活,焉能独缺他李顺大的后代?看来房子还是非造不可,而且要抓紧时间,就算这样,儿子恐怕也得拖到政府规定的晚婚年龄以后才有婚结了。
经过动摇之后又坚定下来,立即开始行动。他挑起拾破烂的箩筐,悠悠地从这个市镇晃荡到那个市镇,县城里大小街巷也几乎跑遍,却从不见有建筑材料出售,询问有关商店,才知道买一块砖也得有本地三级证明,更无空口说白话的余地。他晓得再瞎跑也没有用,只有向当地生产队、大队、公社申请了。幸亏自己是带了箩筐出来的,虽不曾买到造屋材料,拾到的破烂倒也卖得十几元钱,不算白误了工。
接着自然是找生产队、大队干部打证明,人家听了笑笑说:“打证明有什么用,民用建筑材料,有时稍微会有一点,有时简直就没有。给了证明,你也买不到。”李顺大不肯信,以为是干部筑坝。又不敢反驳,怕弄僵,就耐着性子赖着不走,搞变相静坐示威。谁知人家倒并不放在心上,到吃晚饭时发现他没有走,就说:“走吧,锁门了。”他也只得回去。到了明天,又去坐。如此三天,干部不耐烦了,说:“好话你不听瞎缠。你以为有用,就打个证明给你!”果然打了。他高高兴兴上供销社。营业员看了证明,也和大队干部一样笑笑,说:“没办法,无货供应。”
“几时有呢?”
“不晓得。”营业员说,“有空你就常来问问。”
从此李顺大就如学生上学校,七天里去问六次;半年下来,还是不曾买到一块砖。那营业员是个好心人,暗地里叹息李顺大太笨,却也被他的精神感动了。终于有一天、悄悄告诉他说:“你还是省点工夫吧,不要来跑了。这几年革命革得厉害,地皮都快革光了,难得有点东西来,干部都照顾不周全,哪会轮到你。真要有你的份,也都是经过千拣万拣拣剩的落脚货,价钱倒和拣走的好货一样大,你也不划算。我劝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李顺大得了这个忠告,十分失望,又非常感激。因此由不得要请教:“另想别的什么法?”
营业员沉吟半晌,说:“可有至亲好友当干部的?”
“没有。”李顺大沉重而吃力地说,“只有一个种田的妹婿,没有第二个亲戚。”
“那就没有路了。”营业员惋惜道,“现在是‘圆圆头’不及‘点点头’,你没有亲友可靠,除了买黑市,还有什么办法。”
李顺大信以为真,从此想办法买黑市材料。哪晓得营业员倒也并无这方面的经验,不懂得黑市交易的复杂,一万块砖头,市价二百一十七元,黑市要卖到四百元左右,而且必须先付钱,过上一年半载才能提货,往往还会碰到骗子手。李顺大已经上过一次当了,钞票当然是不肯轻易出手的。所以,跑了千里路,说了万句话,过了三年也不曾买成。倒还是那个营业员肯帮忙,替他买了一吨官价石灰。那石灰原是分配到蚕室里用的,只为近年来一个劲儿旱改水,许多桑田改行水稻了,剩下几颗瘌痢毛桑树,还能养几条蚕?也就用不了那么多石灰;倒给营业员钻了空子,李顺大拾着了便宜。为此他想买包好烟请营业员的客,却又买不到。偶然碰见砖瓦厂的原“文革”主任(已当上厂革委会主任了),想起他从来是吸好烟的,他亏待过自己,现在请他买包烟总肯吧。就老着脸皮上去拉交情。主任倒也爽快,拿了他五角钱,从袋里掏出一包还没有开封的“大前门”。但是,在递给他之前,竟自作主张拆开来拿一支抽了,并且说:“我就这一包,要不是你,我谁也不给。”
李顺大拿了十九支去送给营业员,营业员坚决不收,拗不过面子,才抽了一支。其余十八支,硬是让李顺大带回去了。
李顺大回家路上,想到自己今天做了一件从来没有做过的欠妥事情,他竟请了自己的恩人和仇人各一支烟。到吃晚饭的时候他真的发怒的,骂他的儿子没出息,二十五岁了,还吃荫下饭,害他老子在外面受罪。
七
闹腾了许多年,李顺大房子没造成,造房的名气倒很大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仅感动了营业员,而且还感动了上帝。这上帝不是别人,就是他未来的媳妇,名叫新来。新来姑娘住在邻村,早就同李顺大吃荫下饭的儿子小康有串联活动。她倒不在乎房子造了没有,反正看中了人,过了门造屋也行。可是她爹筑坝,怎么说也不肯把女儿嫁到猪舍里去。他以自己的模范事例教导女儿,因为他尽管穷,也想法造了两间屋,才讨了第一房媳妇。他骂李顺大是孱头,是阿木林,不会做事情。可是,想不到老天爷爱开玩笑,喜欢打说满话人的嘴巴。事隔一年,公社里一班打倒了走资派的当权派,为了要把山河重安排,看着一条河像老家伙似的弯着背,很不舒服。硬是动用了几千民工,花了几万个劳动日开出一条笔直的样板河,足以使火星上的高等动物看了,称赞地球人的伟大。新来姑娘家那两间新屋,偏偏就在样板河的河床上(当然也不止两间),只好拆了搬走。公社补贴搬屋费每间一百五十元,拆拆造造,又借了三百元添进去,才勉强重新搭起一间半来。新来爹瘦了两个膘,头发白了七八成。而且还要老来做小,听新来姑娘的教育。新来建议他应该向李顺大伯伯学习,人家就是精明,不盲动,钞票放在枕头边,一个也不少。要造房子,也该看准了形势动手呀!他说不响嘴,只得服输,任凭女儿婚姻自主。
李顺大不但有了儿媳妇,而且也知道儿媳妇在理论上对他的实践作了充分肯定,非常的高兴。因此,在儿子结婚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灵机一动,对着亲家公说了两句神来之话,他说:“现在是地牌吃天牌,烂污二封王,你的房子造得太急了。天天闹地震,大家宁愿住牛棚,还要房子做什么。我一万块砖头给窑鬼吃在肚里,也比你省心。”……他还想说下去,幸亏老婆警惕性高,为了挽救他,当着新亲的面,开口就训他:“灌了点酒就像吃了尿,说话没有关拦,骨头痛的日子忘记了!”这才转话收场,皆大欢喜。
从那时开始,李顺大不再白花心计去买东买西,他挑着糖担,东转一天,西转一天,替国家收废品,赚一点生活费。可是,事情也怪,造房子的人家,还真多着呢。他看了不禁眼馋,往往就要打听打听,这幢那幢是谁家造的,哪里买的材料。得到的答复也真千种百样,细细说来,每一幢屋都能写一本书,但也不惹人看,无非是“大官送上门,小官开后门,老百姓求别人”而已。那些吃尽苦头的人,反而羡慕起李顺大来,说还是他乖巧,不曾钻进这苦胆里头去,不愧为识时务的俊杰。有个熟人竟不忌讳,忿然对他说:“我这一块砖、一片瓦,没一样不是黑市货,造两间屋,用了四间的钱。上梁那天,靠造反起家的大队书记来吃了我一顿,还说我这房子,没有文化大革命,哪能造得出。×他娘,我这房子又不是他那官衔,是用拳头打得来的吗!”
到此为止,李顺大对于建筑学的知识,本来已经登峰造极,叹为观止了。想不到天地渊博,造化无穷,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如长江浊流,滚滚而来,竟无法忍心不看。那鸡零狗碎的事,恕不细说,但值得大书特书的奇迹,放过未免可惜。例如有一个大队,要把全部民房拆了,合并到一个地方去,造一列式的楼房,名曰“新农村”。民房拆下的材料,折价归公,谁要住新房,重新出钱买。李顺大听了,大为振奋,认为“楼上楼下”果然要实现了。耐不住挑着糖担,飞奔去自费参观。
那个地方,李顺大从前也常走过,此番看去,果然大不一样,村村巷巷,都有人家在拆屋,拆了把材料运到公路边头一块大田里,那里正在造第一排楼房。那些拆屋的人家,议论非常热烈,甚至到了激烈的程度,都说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像这样的事情,从未有过;因此有人流出眼泪来,大概过于兴奋了。有些屋上卸下来的瓦,还沾着窑里的煤灰,分明盖了上去还没有经过雨淋,倒又翻身了。看了这些,李顺大觉得自己二十几年来空喊造屋没有造成,倒是平生做的一件最正确的事情;不过想着拆屋主过去的一番心血,也不禁有点眼酸。他慨叹着一路低头走去,忽听有人喊道:“喂,换糖的。”
李顺大抬头一看,见一个老头带着个女孩站在公路旁看造屋。十分面熟,却想不起是谁了。那老头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李顺大悄然大悟,忙道:“原来是你,老书记。还在劳改吗?”他忽然伤心起来。想不到,几年不见,竟老得认不出了。可见老书记的心境不直落。
老书记笑笑说:“劳还在劳,改却未改。你呢,又来搜集稀奇材料吗?”
“唉唉,老书记,你取笑我。”李顺大难为情地说,“这可是‘楼上楼下’,搞‘新农村’。我到今天才晓得,原来这农村分新旧,就在这房子上。倒不在集体化不集体化。”
老书记轻轻地嘘了口气,说:“唉,有话你就说清楚点吧。”
李顺大笑笑说:“自然,说给你听听没关系。不过也不能知法犯法。从前我说过楼房不如平房适用的话,已经当反动言论批过了,现在看了这种样子,倒还真有点想法。蛮好的屋,有的还是新的,倒又拆了再造,何必呢?有这个力气,不好把田地种种熟吗!这种事情,阳间里人不敢说,阴间里鬼看了也要盯白眼呢。”
听了这“反动”话,老书记不但不驳斥,反而点了点头,严肃地搭腔说:“‘何必呢?’你问得对。告诉你吧,有人想把这个当上天梯。你倒也明白,晓得集体化是新农村的根本,可是人家搞起复辟来,公社这个组织形式也是可以利用的。你的眼睛还要睁大些。你看看吧,贫下中农吃了二十多年苦造了点房子,一声拆就得拆,还管群众死活吗,可是公社不仍旧是公社!”
李顺大听了,虽有所悟,也不能完全领会,只得张开嘴巴,睁大眼睛,尊敬地看着这个老人,默默无言。
老人愤怒地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小女孩,指着李顺大说:“叫公公。”
小女孩亲热地叫了一声。李顺大大为感动,连忙敲下一块糖塞在她小手里,称她是最乖最乖的小囡。他今年五十四岁,一个拾破烂的外乡人,还第一次有人叫他公公,这给了他非常有力的鼓舞,竟把别的念头都冲淡了。
从此以后,他同老书记交了朋友。
八
到了一九七七年春节,李顺大带了几块糖去看老书记,才知道老书记重新上了任,又在区里办公了。李顺大喜出望外,把糖给了小囡,吃了小囡妈烧出来的点心,兴冲冲就往区里跑。他觉得如今有了区委书记做朋友,总弄得着造屋材料了。
老朋友一见面,果然十分亲热。可是一提到材料,老书记沉吟不语,打起嗝顿来,弄得李顺大心也一颤,觉得不妙。只听老书记慢腾腾地说:“老弟,你的困难,我都知道。从前你唱稀奇歌,我十分赞成。现在你我总不能做稀奇事了吧。”
李顺大忙说:“老书记,别人不做,我也不做。现在不是还通行吗,为什么唯独你我不做,岂不太吃亏!”
老书记笑笑说:“十一年混乱,积习难改。现在应该拨乱反正了。否则的话,建设国家的计划,就成了空话,别人做,我们是不能做的。全区干部来说,第一应从我改起,群众来说,先从唱稀奇歌的人改起,你说合理不合理?”
听了这番话,李顺大心里糖罐醋瓶,一齐打翻,一方面感到书记要同他一起带头整风,不禁自豪;一方面又想到好不容易交了个大官朋友,竟又不能拉私人关系,不禁怅然。他经过文化大革命,也学得很乖了,不愿吃这个亏。想了一下,振振有词道:“老书记,你讲的道理我眼帖,不过,话说在前头,叫我不做稀奇事,一定照办。你可也不能动摇,不要以后碰到交情比我深的,面子比我大的,就帮他开后门,让别人笑我同你白交了一场。那我是要造你的反的。”
老书记哈哈大笑,拿过纸笔,迅速地把李顺大的话写了下来,说:“我念一遍,你听。”他念了,和李顺大讲的一字不差,然后说:“你拿去请人写在一张纸上,贴在我的办公室里。”
李顺大愕然道:“我不,这不是要你的好看!”
老书记说:“哪里哪里,这才叫帮了我的大忙,我还真怕有大面子的人来开臭口呢!你贴了这个,就不用我作难了。”
李顺大高高兴兴真的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