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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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百年雷音(2)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按:此处误,应为柳永《凤栖梧》)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不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睆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聘。”以《离骚》、《远游》数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独以十七字尽之,岂不诡哉!然以讥屈子之文胜,则亦非知言者也。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亲见屈子之境遇,与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与言自己之言无异。贾谊、刘向其遇略与屈子同,而才则逊矣。王叔师以下,但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此后人之所以不复为楚人之词者也。

十一

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韦、柳之视渊明,其如贾、刘之视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遗山以下亦然。若国朝之新城,岂徒言一人之言已哉?所谓“莺偷百鸟声”者也。

十三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诗,(除一二大家外)无可观者,而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其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皆诗不如词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除稼轩一人外。)观此足以知文学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论,皆就抒情的文学言之(《离骚》、诗词皆是),至叙事的文学(谓叙事诗、诗史、戏曲等,非谓散文也),则我国尚在幼雅之时代。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格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然他戏曲则殊不称是。要之,不过稍有系统之词,而并失词之性质者也。以东方古文学之国,而最高之文学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

十五

抒情之诗,不待专门之诗人而后能之也。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诗家之数之所以不可更仆数,而叙事文学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水浒传》之写鲁智深,《桃花扇》之写柳敬亭、苏昆生,彼其所为,固毫无意义。然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故犹使吾人生无限之兴味,发无限之尊敬,况于观壮缪之矫矫者乎?若此者,岂真如汗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抑与现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较,而益使吾人兴无涯之感也?则选择戏曲小说之题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啜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啜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

编后小语:

正如一位研究者所言,王国维在中国美学史上的地位有似于康德。古典美学流入这里,近现代美学又从这里流出。其美学思想成为中国美学史由古典向近现代转化过程中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逻辑环节。王国维美学的成熟表达,充分实现了他所接受的康德—席勒美学与他的传统中国艺术经验的结合,是由他在1906年至1908年间撰写的《人间词话》来完成的。《人间词话》最突出的特点是把“境界”(意境)明确作为艺术作品的本体特性。“境界”(意境)作为一个诗学概念,远在唐代就开始流行,然而,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系统明确地赋予了它美学内涵,并使之成为20世纪中国美学的一个核心概念。

而《人间词话》的理论框架和思想核心是在《文学小言》中得到确立的。作者用清晰精练的语言对文学的本质、情与景、文学与人生、叙事与抒情等问题进行了阐述,强调情与景的统一。由于王国维既具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又对西方哲学作过深入细致的研究,因此,他在意境概念中实际上已经注入了一种不同于传统的新的文艺思想,那就是蕴涵着矛盾冲突的以“真实”为标准、以“自然”为理想的新的审美观。《文学小言》虽然只有短短十七则,却历来是学者公认的了解王国维文艺美学思想的最基本著作。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陈寅恪

题解:

本文是陈寅恪为王国维的纪念碑所写的碑文。1927年6月2日上午,正当学术生涯处于巅峰的杰出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人们在痛惜他“中道而废”之时,竞相揣度其自沉的原因。陈寅恪以知己的身份,用这篇碑文对王国维的自沉做出了自己的解释。

作者信息:

陈寅恪(1890—1969),江西义宁(今修水县)人。清朝著名诗人陈三立之子。曾先后两次赴欧美留学。在留学期间,他勤奋学习,通晓了蒙、藏、满、梵、日、英、法、德、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腊等十几种文字,尤以梵文和巴利文为精。1925年,陈寅恪回国,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等人一起担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以后他又在多所大学任教。新中国成立后任教于中山大学历史系直至去世。

海宁王先生自沉后二年,清华研究院同人咸怀思不能自已。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尤思有以永其念。佥曰,宜铭之贞珉,以昭示于无竟。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数辞不获已,谨举先生之志事,以普告天下后世。其词曰: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延伸阅读:

陈寅恪名字中的“恪”如果按《现代汉语词典》规范读为kè,是会被笑话的,在学界通常读为què。至于原因却一直存在争议,其中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因陈先生的客家方言,“恪”听起来很像“确”,其家人、故乡人及朋友、学生等也这样读,于是便成了习惯。

编后小语:

王国维纪念碑铭一共不过二百五十三个字,而“独立”一词出现三次,“自由”一词共出现四次,其中甚至套用美国独立时的英雄帕特立克·亨利的话说“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这也正是本文主题之所在。

陈寅恪除在王死后两年所作的纪念碑铭中说“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外,在王死后不久就作的《挽王静安先生》、《王观堂先生挽词》二诗中也已表示他是了解王“一死从容殉大伦”的意思的。因此,我们可以推测陈寅恪一再强调“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正是师早期王国维,“以西方思想输入中国”、“与我中国固有之思想相化”之意,替为奴性所主宰的中国人立一个新的传统。同时,作者也用自己一生刚正克己的言行印证了他在碑铭中的承诺。

名教

胡适

题解:

北伐战争胜利后,新文化运动及其成果面临严重危机,胡适忍无可忍,发表了《名教》、《人权与约法》、《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等一系列文章,对新生的权威意识形态进行了尖锐的批判。

作者信息:

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现代诗人、学者。中国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的先行者。曾先后任北大教授、驻美大使、北大校长、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1962年病逝于台湾。

中国是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是个不迷信宗教的民族。——这是近年来几个学者的结论。有些人听了很洋洋得意,因为他们觉得不迷信宗教是一件光荣的事。有些人听了要做愁眉苦脸,因为他们觉得一个民族没有宗教是要堕落的。

于今好了,得意的也不可太得意了,懊恼的也不必懊恼了。因为我们新发现中国不是没有宗教的:我们中国有一个很伟大的宗教。

孔教早倒霉了,佛教早衰亡了,道教也早冷落了。然而我们却还有我们的宗教。这个宗教是什么教呢?提起此教,大大有名,他就叫做“名教”。

名教信仰什么?信仰“名”。

名教崇拜什么?崇拜“名”。

名教的信条只有一条:“信仰名的万能。”

“名”是什么?这一问似乎要做点考据。《论语》里孔子说,“必也正名乎”,郑玄注:

正名,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

《仪礼·聘礼》注:

名,书文也。今谓之字。

《周礼·大行人》下注:

书名,书文字也。古曰名。

《周礼·外史》下注:

古曰名,今曰字。

《仪礼·聘礼》的释文说:

名,谓文字也。

总括起来,“名”即是文字,即是写的字。

“名教”便是崇拜写的文字的宗教,便是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

这个宗教,我们信仰了几千年,却不自觉我们有这样一个伟大宗教。不自觉的缘故正是因为这个宗教太伟大了,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就如同空气一样,我们日日夜夜在空气里生活,竟不觉得空气的存在了。

现在科学进步了,便有好事的科学家去分析空气是什么,便也有好事的学者去分析这个伟大的名教。

民国十五年有位冯友兰先生发表过一篇很精辟的《名教之分析》(《现代评论》第二周年纪念增刊,页一九四—一九六)。冯先生指出“名教”便是崇拜名词的宗教,是崇拜名词所代表的概念的宗教。

冯先生所分析的还只是上流社会和知识阶级所奉的“名教”,它的势力虽然也很伟大,还算不得“名教”的最重要部分。

这两年来,有位江绍原先生在他的“礼部”职司的范围内,发现了不少有趣味的材料,陆续在《语丝》、《贡献》几种杂志上发表。他同他的朋友们收的材料是细大不捐、雅俗无别的,所以他们的材料使我们渐渐明白我们中国民族崇奉的“名教”是个什么样子。

究竟我们这个贵教是个什么样子呢?且听我慢慢道来。

先从一个小孩生下地说起。古时小孩生下地之后,要请一位专门术家来听小孩的哭声,声中某律,然后取名字(看江绍原《小品》百六八,《贡献》第八期,页二四)。现在的民间变简单了,只请一个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一行。若缺水,便取个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个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们徽州人便取个“灶”字。名字可以补气禀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观音菩萨的座前,取个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无灾无难了。

小孩若爱啼啼哭哭,睡不安宁,便写一张字帖,贴在行人小便的处所,上写着: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跤,受了惊骇,都是骇掉了“魂”了,须得“叫魂”。魂怎么叫呢?到那跌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渐渐长大了,在村学堂同人打架,打输了,心里恨不过,便拿一条柴炭,在墙上写着诅咒他的仇人的标语:“王阿三热病打死。”他写了几遍,心上的气便平了。

他的母亲也是这样。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气,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面剁,一面喊王七老婆的名字,这便等于乱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亲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气,打又打他不过,只好破口骂他,骂他的爹妈,骂他的妹子,骂他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便算出了气了。

据江绍原先生的考察,现在这一家人都大进步了。小孩在墙上会写“打倒阿毛”了。他妈也会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也会贴“打倒王庆来”了。(《贡献》九期,江绍原《小品》页七八)

他家里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这也有好法子。请个道士来,画几道符,大门上贴一张,房门上贴一张,茅厕上也贴一张,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进门了。画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么办呢?请一班和尚来,念几卷经,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经自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经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议的神力。

死了人,要“点主”。把神主牌写好,把那“主”字上头的一点空着。请一位乡绅来点主。把一只雄鸡头上的鸡冠切破,那位赵乡绅把朱笔蘸饱了鸡冠血,点上“主”字。从此死者的灵魂遂凭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丧须用挽联,贺婚寿须用贺联;讲究的送幛子,更讲究的送祭文寿序。都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