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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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历史是一条河

沈从文

作者信息:

沈从文(1902—1988),现代小说家、散文家、文物研究家。苗族,湖南凤凰县人。1924年开始文学创作,1949年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生出版多种短篇小说集和《边城》、《长河》等中长篇小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乡村世界的主要表现者和反思者。

我小船已把主要滩水全上完了,这时已到了一个如同一面镜子的潭里,山水秀丽如西湖,日头已出,两岸小山皆浅绿色。到辰州只差十里,故今天到地必很早。我照了个相,为一群拉纤人照的。现在太阳正照到我的小船舱中,光景明媚,正同你有些相似处。我因为在外边站久了一点,手已发了木。故写字也不成了。

我一定得戴那双手套的,可是这同写信恰好是鱼同熊掌,不能同时得到。我不要熊掌,还是做近于吃鱼的写信吧。这信再过三四点钟就可发出,我高兴得很。记得从前为你寄快信时,那时心情真有说不出的紧张,可怜的事,这已成为过去了。现在我不怕你从我这种信中挑眼儿了,我需要你从这些无头无绪的信上,找出些我不必说的话……

我已快到地了,假若这时节是我们两个人,一同上岸去,一同进街且一同去找人,那多有趣味!我一到地见到了有点亲戚关系的人,他们第一句话,必问及你!我真想凡是有人问到你,就答复他们“在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口袋里”!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

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活,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份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三三,船已到关上了,我半点钟就会上岸的。今晚上我恐怕无时间写信了,我们当说声再见!三三,请把这信用你那体面温和的眼睛多吻几次!我明天若上行,会把信留到浦市发出的。

二哥一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半

这里全是船了!

(选自《沈从文全集》第十一卷,北岳文艺出版社二○○二年版)

编后小语:

历史到底是什么呢?

沈从文在回家乡湘西途中的船上给小别的妻子张兆和(三三)写信,“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竟然“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领悟到了“历史却是一条河”。

湘西是他始终为之魂牵梦绕的情结,是他的一片精神家园。他在湘水里深刻地感悟到是劳动人民创造了历史。在湘西,一代又一代的劳动人民“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所以他情不自禁地“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当他解释了“历史”以后,心中一片清澈、明朗,当他解释了“人生”以后,也许会想到苏轼的诗句“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而感到惆怅,而当他“爱了世界,爱了人类”时,他变得“软弱得很”。这一切都是缘于他内心一直在追求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造起希腊小庙……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本文的语言如行云流水,情感细腻、真切,让人动容,有对美景的喜出望外,有对妻子的无限挂念,有对单独回乡的惆怅,有想与她同行的迫切愿望,不一而足,值得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