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中学文学读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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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故事(2)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我看过这样的一段记载:“在营里进行活人实验的主要负责人是德国妇科专家格劳倍格教授(Prof.Glauberg)。他和他的一个柏林的同事做这种实验工作,目的在发明X光透不过的新的物质。格劳倍格是一个特别有生意眼光的人,他是受着德国化学工业的委托来工作的,他每实验一个女人,便可以从德国化学工业那儿得到一大笔款子。他向集中营买了一百五十个女人来做这种实验。这些不幸的女人被放在一种特别的手术台上,然后用一个电的注射器把一种又浓又厚的、像水泥一样的东西塞进她们的阴道里面去。这种残酷的手术是借着X光来控制的。过后便开始了照相。这些不幸的女人痛得在台上翻来扭去,满身都是鲜血。每一个女人在三四个星期里面要经过这同样的手术三次到六次,这以后她们就害着子宫炎、卵巢炎、腹膜炎和输卵管发炎等等的病。”

这不过是“科学”实验的一种罢了。一百五十个女人只是一个小的数目,她们只是一个专家的实验品。在奥斯威辛,这样的专家是相当多的。此外有一个沙木尔医生沙木尔医生:(Dr.Samuel),是营里的一个囚人,他是一个德国籍的犹太人。他被迫担任这种科学实验的工作。的助手制造了一种专门给女人阴道内部照相的器具。这也是一个残酷的刑罚。每次照相要花一个钟点,而且不只照一次。我再举出一个名字,那是柏林的教授舒曼博士(Dr.Schumann)。他专门从事不生育的试验。他把自己关在一间铅的小屋子里面,管理着X光的强度,和照的时间的长短,把强度的X光集中在女人的卵巢上,一共要照五分钟到一刻钟。在这手术之后许多女人都吐得厉害,死去的也不少。要是她们能够活过三个月,舒曼博士还要在她们身上施行一次手术,割掉她们的一部分的性器官,拿出来仔细研究。经过这些手术以后,要是人还能够活下去,那么连强壮的女孩子也会变成外貌衰老的女人。其实对她们,活的机会是很少的。在那本记载德国罪行的书里面就有过这样的话:“他们明白那些女人经过了几次的实验,经过了一次的大手术以后,就不能再用来作实验品了,于是把她们直接送到布惹秦加的毒气房去。”

男人们也同样地被选出来作“科学实验”的实验品。不过他们的“刑场”也许不在这个地方。

我用憎恨的眼光望那红墙,望那关闭的门,我疑惑地想到:“这会是真的么?那些医生,那些教授,他们不也是人,即使他们生在纳粹的德国,活在纳粹的德国,人对待人能够是这样的残酷?”但是我马上就记起了一本叫做《人造地狱》《人造地狱》:一名《集中营的制度》,著者是倭根·柯刚(Eugen Kogon)。的书,那是德国布痕瓦尔特集中营的一部有系统的记录。布痕瓦尔特集中营里有所谓“病理学部”,那里面就有不少的专家在从事尸体的科学研究。而且活剥刺花的人皮作为展览的珍品。那些靠着法西斯养料生活的纳粹专家可以做出任何残酷的事情。我想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冷噤。

“这是死墙,在那软木板前纳粹曾经枪杀了两万六千个囚人,死在木板旁边那个绞架上的人也不少。他们都是政治犯、地下工作者和共产党员,还有些优秀的科学家。”说明员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了一忽儿。我一边听阿来克斯的翻译,一边从高高的铁栏里望那个十号房和十一号房中间的天井,望那块相当大的黑漆的木板,和那个耸立在墙边的绞架。我知道“死墙”的故事。被判死刑的囚人两手给纳粹们用有刺的铁丝缚得紧紧的,一直到刺陷进肉中,他们面向着死墙,由刽子手从后面朝他们的头打进枪弹去。

“墙下那一片土地浸透了烈士们的血。据说纳粹党卫军逃走时曾经有人提议推倒死墙,搬走那片浸透血的泥土。可是他们来不及做许多事情,他们只毁掉了软木板。现在立在墙边的木板还是后来重做的。”阿来克斯继续把说明员的解释翻译给我们听。我的一双近视眼看不到血迹,可是我看见了放在木板前面的花圈。勇敢的死者并没有被人忘记,而且永远不会被人忘记。我记得一个叫做约瑟·雅心斯基(Jozef Jasinski)的二十七岁的波兰青年,他因为寄了一封信出去,叙述了集中营里的真实生活,在一九四四年九月十五日被绞死在布惹秦加。

十一号房的号牌上有一行波兰字,意思是“死屋”。“这是政治犯的牢房。这里头的情形可以跟历史上最可怕的监牢相比。”当我的脚踏上门前台阶的时候,我听见说明员这样解释。我立刻想到了巴斯底,想到了彼得保罗要塞,想到了席吕塞尔堡。但是纳粹特务们的残酷超过了专制的帝王。从彼得保罗要塞和席吕塞尔堡,还有不少的囚人活着出来,用他们的著作丰富了世界文学的宝库。而这里却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死屋,没有一个囚人能够活着走下这个台阶。但是今天我们却昂着头进去了。

审判室里还挂着希特勒的照片,室里的陈设保存着原来的样子。据说在当时一点钟里面可以审判六十个人。这里有好些监房,房里缺少流通的空气,纳粹特务们像堆沙丁鱼似的把囚人堆在床上,除了冻和饿之外,他们还发明种种残酷的刑罚来对付囚人。我们到了地下室,在那儿看见一个小小的房间,水门汀的地上只有一个小木桶,没有床,没有桌椅。这个地方经常关着三十个囚人。那扇木板门现在永远开着,上面留着许多人的名字。我认出一个用绿墨水写下的苏联战俘的姓名:莫斯科的尼可拉·谢米诺夫那个人的姓也许不是谢米诺夫,我现在记不清楚了。。我没有时间,我也没有勇气再去辨认别人的笔迹。在这扇木门上,那些勇敢的死者在对我们讲话。他们要我们给他们证明他们并非白白死去。我记得布痕瓦尔特集中营里的一个故事:一九四一年春天,一个维也纳的电影制片家汉伯尔(Hamber)因为是一个犹太人,在集中营里被纳粹特务们虐杀了。他的兄弟亲眼看见了哥哥的死亡,他到集中营负责人那里去控告。所有其他的见证人都不敢说一句真话,但是弟弟汉伯尔却勇敢地说:“我知道我会为了这次的控告死去。不过将来,这些罪人也许会想到有人控告他们,便不敢那么大胆妄为。要是这样我就不会白白死去了。”他果然死在地牢里面。但是他的名字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他的话至今还鼓舞着全世界爱和平的人。在这木门旁边就立着一个像杀死年轻的汉伯尔的地牢那样的东西,它也被人叫做“地牢”。在木门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姓名的勇士,他们的骨灰早已跟波兰的土壤混合在一块儿了。波兰人不会忘记这些从欧洲各国来的殉道者。古老的波兰变成一个年轻的国家,这中间也曾得到他们的血的灌溉。

离开木门走不到几步,我就到了地牢。同来的朋友们都看过这个“东西”,而且陆续地走开了。我正朝着地牢走去的时候,一个朋友迎面过来,对我摇摇头痛苦地说:“这么一个小地方,要站四个人!真可怕!”

说到“地牢”,绝没有人想到它会是这样的一个东西。这只是一个较大的烟囱。四周用砖墙围住,只有在靠近地面的地方开了一个小洞。现在已经把上层的砖拆掉了,我可以把手伸进去,我也可以爬过断墙从容地站在里面。可是在从前这砖墙一直高到屋顶,没有留一点缝隙,人被封在这里面,绝不能活着出来。坐地牢不过是一种慢性的死刑。汉伯尔就是被纳粹特务们这样处死的。

我们从一间陈列室走到另一间,从一所房屋走到另一所。我们看见了安放在空地上的打人架。这个特制的刑具上应该留着受难者的血吧。站在它面前,我仿佛看见一个人赤着上身伏在它上面,另一个人的粗大的手捏着铁棍朝那身上打去。这只是一个作家的幻想。铁棍安静地躺在架子上。它应该起锈了。

另外还有一些房屋也被囚人们叫做“死屋”。它们是那些被挑选了的囚人住的地方。纳粹屠户们在奥斯威辛的大门口大写着“劳动使人自由”的谎话,可是在集中营里却遵守着一个规律:只有能够劳动的人才有权生存。因此虽然营里也有医院,但是住院的病人却不断地让人带出去杀害。这种办法在奥斯威辛就叫做“挑选”。它使得没有一个人敢进医院。于是党卫军的医生们就扩大了这种挑选的行动。他们开始在一般的囚人中间挑选病人,他们并不检验身体,只凭个人的印象,只凭囚人的相貌,断定一个人的生死,所以身体虚弱的囚人一看到医生们到来,立刻昂头挺胸,努力避免现出生病的样子。可是这也没有用。那个维也纳人保罗·克吕格尔(Paul Krüger)只因为身上有一个盲肠炎的旧伤疤,就被选中了。看了营里留下来的统计表,我们知道在一九四三年八月二十九日到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九日这十四个月中间,单是在布惹秦加的验疫营一个地方就有七千六百十六个人中选死亡,刑场就在二十号房的外科手术室或者在二十八号房。杀人的利器是注射针。中选的人坐在一把类似牙医用的椅子上,两个囚人捉住他的两只手,第三个囚人拿着他的头,并且用毛巾缚住他的眼睛,然后纳粹屠户用一根长针刺进他的胸膛。被害的人并不马上死去,他只觉得眼睛发黑,什么都看不见。另外那几个帮忙打针的囚人便把他带进隔壁一间屋子,让他倒在地板上,他在那里还可以活二十分钟。那个叫做克勒尔(Josef Klehr)的党卫军班长对这种注射很感兴趣。要是他觉得医生们挑逃出来的囚人太少,他还要自己出去找寻。

十七号的号牌上写着“囚人生活”。这里有文字,有照片,有图表,有数字,有图画,有实物,有雕像。我看见了威颜木夫(Wiejmów)画的八万囚人点名图。点名是囚人生活中一个重要的节目。而且一天还不只点一次名。在一张图表上我看到“十二点至一点——点名”,“三点半至四点半——点名”的句子。连那些在劳动的中途死去的囚人也得由同伴们背回或者用手推车推回去参加点名。这样的死者是很多的。譬如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四日,就有四百三十个囚人死在工作的地方。这情景也由一个画家布南特胡伯尔(Jerzy Brandhuber)表现在图画中了。一个房间里陈列了一些孩子的照片。在这里孩子们被强迫跟父母隔离了。从外面带进来的孩子是逃不掉毒气房的。而在集中营里生的婴孩,纳粹的医生会注射毒药杀死他们。一个雕像吸引了我的眼光。我一个人在它面前站了一忽儿,这是拉衣诺黑(H.Raynoch)的《母与子》(Matka Dziecko),母亲搂着孩子,用一只脚跪在地上。她只有极短的头发,人不留心地看一眼,也许会把她当做一个男人。这正是集中营的惯例:每个女人被带进来,最先就得剪掉头发。这些头发被人好好地保存成批地送到德国去,给专门的工厂做床毡的原料。在集中营成立的初期,女人还可以在奥斯威辛住一个时候,到后来毒气房和焚尸炉接连地建筑、扩充,女人们一下火车就让人直接送进了毒气房,“剪发”的工作只好留到焚尸之前跟拔牙的工作同时完成。营里有专门的“牙医”来拔去死人嘴里的金牙,而且每天有四十个囚人被强迫来担任这种工作。我把《母与子》看了许久。我想着:这个母亲是在保护她的孩子,不肯让人们把他送进毒气房吗?这个母亲是在搂着孩子向人们哀求保全他的生命吗?我了解她的感情,因为我也有过母亲,而且我也有着孩子。那么我能够说出做母亲在那个时候想着什么吗?“至少让孩子活下去吧!”她一定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母亲和孩子全死了,也许病死在营里,也许毒死在毒气房中。纳粹杀死了无数的母亲和孩子,纳粹给波兰带来毁灭和死亡,给世界带来毁灭和死亡。他们定下了大的计划:要杀尽犹太人,使波兰人绝种,把吉卜赛人完全消灭。然而新的世界从废墟中产生了。波兰人仍旧活着,并且活得更勇敢;犹太人仍旧活着,吉卜赛人也仍旧活着。而希特勒和他的匪帮的骨灰却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阿来克斯立在一个玻璃橱前面。橱里,上面的一层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头做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这就是刺号码的工具,”阿来克斯愤恨地说,“每一个人来到营里,带的东西给抢光以后,手臂上先给刺一个号码,然后照三张相,自然是穿着条纹的囚衣照的。我们都是这样地开始了集中营里的生活。

这里全是我们的生活的说明。”他掉过头把房里的一些画和一些图表指给我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