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件深可惋惜的事情之外,其他的若干不和也许是表现在有些作家没有出席文学界的共同的纪念活动未出席莫斯科的普希金纪念活动的较著名的作家有谢德林、托尔斯泰和冈察洛夫。参阅本书页656注①及页658注①。;其他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可以证明,一连三天,我从早听到晚,会上没有说过一句真正含有敌意的话;相反地,互相对立者之间倒是有一些态度友好的例子。这是在怀念普希金中产生的一个奇迹。纪念活动的总的印象是愉快的,非常吸引人的。许多人对我说,有好多时候,他们勉强才把眼泪忍住,或者甚至忍不住不流泪。这种愉快越来越高涨,没有被一点点悲伤的或恼人的情况所搅扰,只是第三天才达到欢乐的高潮。
去参加纪念活动时,我心里想:“嗯,关于普希金,会说些什么呢?”纪念活动本身越来越朝着这个问题进行,越来越强烈地趋向于表现一致的想法——给予我们伟大的诗人以最崇高、最公正的赞扬。这是和平竞赛的目的,到后来,竞赛者除了这个目的之外,确实把一切都忘记了。参加活动的是来自社会各界的极不相同的各派人物,不仅有学者和作家,还有我们公家机关和私人团体的各种代表;法国教育部也派来了一名代表;会上宣读了外国学术团体和作家的来电来函;特别重要的是捷克、波兰及其他斯拉夫国家发来的电函与贺词,言词真挚恳切,不由人不注意。不过这一切仅仅是环境气氛而已;主要角色,极其重要的作用,显然是属于我国的学者和文学家的;他们面前摆着艰难而重要的任务——阐发普希金的精神与伟大。
第一天在大学里召开隆重的庆祝大会,举行宴会,由莫斯科议会宴请代表们。大家从纪念像那儿到大学里去。院士们和教授们在那里宣读了论文;这些文章中有些有趣的事实,确切的详情细节,正确的见解,可是关于普希金的问题没有充分展开。庆祝大会上最热烈的时刻自然是大学校长宣布屠格涅夫被选为大学的名誉委员1880年6月6日下午二时,纪念像揭幕,献过花圈之后,在莫斯科大学为普希金的纪念日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典礼。大学校长恩·斯·吉洪拉伏夫在会上宣布,纪念像建造委员会委员雅·克·格罗特院士被选为大学名誉委员,帕·瓦·安年科夫因为出版按当时看来极为精美的普希金的作品集,伊·谢·屠格涅夫作为普希金的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均被选为大学名誉委员。见《花环》文集页29—33关于这一活动的记述。那一刻。这时爆发出热烈的、非常激动人心的掌声,大学生使劲儿鼓掌的最多。马上可以感觉得出,大多数人选择屠格涅夫是把他当作一个兵,使蕴蓄的全部热情可以集中和倾注在他的身上。后来,在纪念活动期间,每次提到这个著名的名字或者提到他的作品时,人群都报以掌声。人们一直在庆贺屠格涅夫,好像承认他是我国文学的主要代表,甚至似乎是普希金的直接的、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又因为屠格涅夫在庆祝活动中是西欧派的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所以可以认为,在面临的智慧竞赛中,主要角色和胜利将落在这一文学派别上。另外,已经知道屠格涅夫是准备发言的,大家在说,他特地到自己的庄园里去,以便利用空闲时间考虑发言,并且写了下来。1880年5月,屠格涅夫在故乡的庄园斯巴斯科耶卢托维诺夫写了纪念普希金的演讲稿,最初是供《欧洲导报》发表用的。
大学里的庆祝大会之后,议会在贵族俱乐部大厅举行宴会,这几个大厅从这时起到纪念活动结束,是进行活动的场所,因为俄国文学爱好者协会的群众大会也在这里举行(6月7日及8日上午),还有文学戏剧晚会。因为王后举丧,不准进行任何户外的庆祝活动,故而在单调的莫斯科,只在这些大厅里举行纪念活动了,三天工夫,从早到晚,万头攒动,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议会的宴会,整个说来真正是豪华的;尤其令人快慰的是回想起尼·格·鲁宾斯坦亲自指挥交响乐队,所以《鲁斯兰》的序曲演奏得很有艺术魅力(少有的事情)。席间,由至圣者阿姆夫罗西、米·尼·卡特科夫、伊·谢·阿克萨科夫作了简短的发言,阿·尼·迈科夫朗诵了自己的诗《花环》文集页35—36记述了这些发言的内容,阿·尼·迈科夫的诗作于普希金纪念像揭幕日之前,也载于《花环》文集,页302—303。,一切都恰到好处,包含着优美的思想,但是还没有抓住整个主题,也就是普希金的意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刚开始说话,大厅里为之一振,安静下来。虽然他是照着稿子讲的,但不是照本宣科,是生动的发言,真诚地直抒胸臆。大家开始静听,好像直到现在谁也没有讲过关于普希金的什么话似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文体风格所特有的那种自然性和鼓舞力,从他那技巧高超的朗读中充分表达出来。演讲的内容我自然什么也不必说的,不过内容对这次讲话自然起主要作用的。至今我仿佛还听见紧张的、充满感情的声音在黑鸦鸦的安静下来的人群头上回响:“顺从吧,骄傲的人!劳动吧,游手好闲的人!”斯特拉霍夫领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讲时一个很有特点的细节是他没有去叙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讲的内容,只把“号召顺从”提了出来而不涉及其他的主要方面(例如“俄罗斯流浪者”典型的评述),然而这些方面其实对具有民主主义思想情绪的听众产生了很强烈的反响。
演讲结束时,大厅里突然爆发的欣喜是难以描述的,没有亲眼目睹的人是难以理解的。人群中早就憋着一股激情,在他们觉得合适的所有的地方流露出来,在每一句高声说的话语,每一句响亮吟诵的诗句上表现出来;人们突然看到一个人,他本人就浑身充满了激情,突然听到一篇无疑是值得欣喜的发言,于是人们激动得气喘喘的,突然衷心地赞叹起来,颤抖起来。我们大家立即去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有几个人,不顾规矩,从大厅挤着往舞台上涌去;有个青年人,据说挤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身边,竟昏倒了。
人们的欢乐是有感染力的。舞台上,演员化妆室里,——大会休息时我们离开舞台到演员化妆室去的——大家都沉浸在欣喜的激动中,沉浸在赞扬和感叹之中。阿克萨科夫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您作了演讲,之后是屠格涅夫——西欧派的代表,接着是我——被大家认为是斯拉夫派的代表,同样都应当向您表示最大的赞许和感激。”我不记得其他的类似声明;但是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是帕·瓦·安年科夫走到我身边,兴奋地说:“这才是天才的艺术性的评论!一下子就说明问题!”
顺便说说,我发现这里有个小小的情况,很有特点。在演讲的前半部分,谈到普希金的达吉雅娜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如此之美的俄罗斯妇女的正面典型,在我们的文学中几乎没有再出现过,除了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中的丽莎”提到屠格涅夫的名字时,大厅里照例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把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声音给压了下去。我们听到他继续讲下去:“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的娜塔莎之外。”在其他作者的回忆录中没有见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纪念普希金的演说中提到娜塔莎·罗斯托娃的事。斯特拉霍夫的这个说法大概是不对的。可是大厅里谁也没能听到这句话,他只得停下来等待,直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的嘈杂声静息下去。等他接着再讲下去时,他没有重复这句被嘈杂声淹没的话,后来发表时也删去了,因为这句话确实没有说得大家都听见。这个大会开得那么热烈,听众中和文学界的代表中的内部斗争也是那么激烈。
后来伊·谢·阿克萨科夫又向听众讲了话。他的发言本当是作为大会下半场的开始的。作为莫斯科的向来的宠儿,他一出场,便是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迎接他。可是他没有开始演讲,却突然在讲台上宣布说,他不作演讲了。他说,“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演讲过之后,我无法说话;我所写好的东西,不过是这一天才的讲话在某些题目上稍加变化的不同说法而已。”这一番话引起雷鸣般的掌声。阿克萨科夫继续说,“我认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演讲是我国文学界的一桩大事件。昨天还可能讨论世界性的诗人普希金是不是伟大,今天这个问题不存在了;普希金的真正的意义已被阐明,再也用不着讲什么了!”见《花环》文集,页211—212。说着,阿克萨科夫就走下讲台。大厅里重又笼罩着一片欣喜,这一欣喜之情既与阿克萨科夫的高尚的激动有关,更与听众们一小时以前听过的、使阿克萨科夫激动的那一席演讲有关。阿克萨科夫道出了广大读者和听众中业已形成的裁定,宣布文学竞赛结束,冠军的花冠属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明显地胜过他的对手。
大会结束时,舞台上忽然出现一群妇女,她们抬来—个巨大的花环呈献给陀思妥耶夫斯基。她们要求他登上讲台,她们则站在他的后面,举起花环,像个框子似的烘托出他的头,于是整个大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这样一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像这一天的英雄那样被我们大家庆贺着。大家都觉得比较满意,大家显然都感激他,因为他最终解除了苦恼的期待,给整个纪念活动带来内容和色彩。所以公众不让他退场,纷纷以最高的声音向他表示赞扬。这一天是庆祝活动的最后一天,以音乐文学晚会作结束,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晚会上也朗诵了普希金的几首诗。最有意思的是朗诵《先知》这首诗。陀思妥耶夫斯基朗诵了两次,每次都带着紧张的兴奋情绪,听来觉得可怕。我了解他,我无法不情不自禁地怀着怜悯和感动的心情看着他那虚弱瘦小的身体充满了这种紧张的情绪。右手颤颤抖抖地朝下伸,分明是克制着不去强作引人注目的手势;声音提高到叫喊的程度。虽然诗朗诵得很出色,但是太刺耳了。在这方面,我的趣味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完全相同,喜欢强调诗的韵律、音乐性,——当然要无损于诗的自然。到晚年,他的朗诵技巧炉火纯青了,他喜欢在大庭广众中间和私人小范围里朗诵。
第二天也即最后一天的晚会,和第一天的晚会一样,结束时所有参加演出的人都登上舞台,给普希金的半身像戴上花环。第一天的晚会上由屠格涅夫放上花环,最后一天晚会上由陀思妥耶夫斯基放上花环,他是屠格涅夫当着大家的面亲自邀请之下才去放的。
这次庆祝活动就这样结束了。最后一阵欢乐的掌声静息了,我们满意而又疲倦地散去。这次活动给我的印象不惟强烈,而且十分鲜明。我不由得生动地回想起我曾经亲自参加过的所有文学活功。首先想到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道出的这种对普希金的长久的崇拜。他在《穷人》中就指出普希金是典范和领袖(在评论《驿站长》部分)斯特拉霍夫是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穷人》中借马卡尔·杰武什金之口对普希金的《驿站长》进行评论:“可是看这本书呀,就像我自己写出来的,打个比方,仿佛拿我的一颗心在人们面前翻转过来,然后详详细细地描写”,“在我们中间不知有多少个像萨姆松·维林这样忠厚的苦命人!这一切写得多么生动啊!”,此后一辈子都为我国文学界之有这位主角而感到无限欣喜,并把这种欣喜表现出来。我以为,胜利归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公正的,因为在整个这一群人中,他当然是比任何人都更热爱普希金的。
《我对列·伊·波利万诺夫的回忆》一文摘录亚·米·斯利维茨基那天,我接到一个任务:把人们听了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纪念演说之后献给他的那只花环从贵族俱乐部送到洛斯库特旅馆去。我们几乎同时到达洛斯库特,我跟在他后面走进他的房间。他很客气地请我稍坐一坐,可是他脸色很苍白,看来是那么疲倦,所以我决计尽快结束我的拜访。我很清楚地记得,他手里摆弄着一本小开本的信纸,上面是刚作过的演讲的草稿,稍微有些涂涂改改,他几次三番说:“拿什么来解释这样的成功呢?怎么也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