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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李天岑“人”字系列长篇小说书评(3)

随后出版的《人道》,作者把触角深入他最熟悉的官场。可以说,多年官场的经验及深刻的自我省察能力决定了《人道》的多向意义与精神的复杂性。当代文坛官场小说很流行,在小说家的笔下,要么,以一种漫画化和夸张化的笔调去写“官场”,官场黑暗、丑陋,是被绝对否定的对象,从文学上来看,这实际上是一种“简化”,把复杂的存在简化为符号与平面的存在;要么,就是简单弘扬主旋律的作品。《人道》对官场的基调也是批判的、揭露的,却是对生活本身的体验、把握与反思之后去写作的。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官场并非完全像人们传说的那样阴暗、那样可怕”,也因此,《人道》中的官场充满人性化,有黑暗、有交易,但并不绝对化,他们只是一个大的网络中的一群人,也想尽可能保证公正、公平,因此,才有对杨晓静的竭力举荐,因为他们看到了杨身上的良知与公正。在作者充分理解的视角下,冉登高、路安韬、郗大康才成为有血有肉的、独特的文学“官场”人物,写出了杨晓静这样既有业务,热爱民众,有一种淡泊之心,同时,又竭力在官位上做出有益于人民的事情的官员。尤其是杨晓静,作者写得非常节制,没有高大全化,她也会巴结领导,如为领导义务出诊,在和马里红斗争的过程中,她也不得不使用手段。但同时,她始终是一位好医生,把医德看作自己基本的良知,不怕麻烦,不怕劳苦,把患者的利益看得最高。我想,在中国,这样的官员应该有很多。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拔高这一群官员,没有替他们开脱。这对于一般作者而言,很容易做到,但对于一个长期位于官职的作者来说,无疑包含着深刻的“自我”批判。在面对马里红这样的官迷和钻营者时,路安韬等为了保全自己,甚至只是为了把“麻烦”推掉,都没有坚持原则,最终让马里红步步为营,获得成功。在这一过程中,伤害了杨晓静这样正直的人,同时,也把公正、正义给丢掉了,而后者,对于掌管权力的人恰恰又是最重要的。

作者称《人道》为“官场边沿小说”,一个县城医院,科级单位,在整个中国的政治体制中几乎是最低的,的确是“边缘”,但是,其典型性却并不亚于“省委书记”,也正因其小,正具有普遍性和启发性。在《人道》中,除了有地区专员、卫生局长、医院院长这些官员组成的生态链之外,还写了围绕这一生态链更为卑微然而却残酷的存在。郝明、周可可等,他们唯链条是命,小心翼翼、诚惶诚恐,为了讨取领导的欢心,进入序列,不惜丧失人格,如郝明绞尽脑汁地算计、平衡,周可可替马里红写揭发信,特别是郝明为家属楼装防盗门的细节,把一个最低级小官僚的心理写得非常真实、可信、深入,在读完之后,你并不只是厌恶,而是有一种悲剧感,也反映出中国权力机制对人性的伤害。

但是,也许太急于批判,太急于向当代小说意识靠拢,在《人道》中,作者略显严厉,因此多了严苛的是非观和道德的律令,少了劝导和宽恕。

2012年出版的《人伦》显示了李天岑在创作上更大的野心。有了《人伦》,李天岑完全摆脱了所谓“业余作者”的影子,而是一个可以在文学史找到自己位置和独特形象的作家。这部“劝心”之作场景阔大,叙述细腻,小说以清晨乡政府门口摆放的“漆黑发亮的棺材”为楔子,写一个村庄两个家族的较量,以“事”写人,其中涉及地方政府、基层官员、小公务员、乡村、城市、普通百姓、乡村知识分子等各个层面的生活,“将情、法、理融为一体”,全景式地描述了当代中国生活,尤其是描述了乡村生活的样态和基层政治生活的复杂性。

李天岑的小说虽然多与官场相关,但从来不津津乐道于那些阴谋、阳谋(这在许多官场小说中都非常普遍),作者意在写人,写人性在其中的挣扎和变异,写人与自身欲望、利益,与社会环境之间艰难的博弈。身为女镇长,米兰兰为奶奶的死而愤怒,也想着报仇,却又不得不去周旋,不得不为保官位而放弃抗争,放弃孝道。田捍卫身为省某厅处长,掌握权力,因怕父亲伤心,不得不利用职权去替做错事情的弟弟摆平关系。这中间,田捍卫巧借力量,哄骗唬诱,各种手段用尽,但心里却时时惶恐。作者没有把米兰兰和田捍卫脸谱化、典型化和绝对化,他们只是普通人,是希望在获得名利的前提下,又能够行孝心、不把对方赶尽杀绝的人。在权力争斗之时,他们都会耍心眼,告状、拉拢、设圈套,等等,但是,一旦到了某个临界点,他们也会回到传统的序列之中,“得饶人处且饶人”。作者在书的封面上专门写了一句俗语,“忍事不生事平安无事,敬人不欺人非是怕人。”

劝诫,劝人劝世,这是一种宽恕,是中国人生的主要道德方式,也是人类精神的基本要义。宽恕,带来谅解、和平和温暖,作家李佩甫认为《人伦》的“笔触与色调一直是暖意的,不暴戾,不隐饰,不夸张,不溢美。”

正因为这样一种“宽恕”和“暖意”,《人精》和《人伦》中的生活场景和人性具有很强的包容性。不轻易判断,不轻易否定,生活内部和人内部的复杂性被充分展示了出来。《人精》赖四好色,但他富于创造力,善良、幽默,也有奉献精神;赖四老婆桂儿当年因为赖四会唱戏而和他私奔,如今人老色衰被抛弃,却依然侍奉公婆关心赖四;孟婕爱财虚荣想进电视台,但她坦率上进。《人伦》中的犬子头脑简单但仗义执言,田捍卫阴险但他孝顺父亲心疼弟兄,米兰兰也搞阴谋想当官但时时把握分寸。展现在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鲜活、生动,立体感很强,是活生生的人。这样活生生的人的行动,必然会是多层次的、多重向度的,小说的空间因此而宽阔,而有流动性和多义性。这让我们所熟悉的、贫乏的日常生活焕发出新的光彩。

一部好的作品总是不断向世人呈现这个世界的多样性,能够让读者在贫乏的、熟悉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它内在的丰富性。作家精神的宽阔度往往会决定小说精神的宽阔度。

“俗”文体

鲁迅认为白话小说是“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这里,他特别强调小说的“方言俗语”和“故事性”。方言俗语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噱头或某种趣味性,而是小说内部的基本语言元素,它是人物思维方式的体现,并由此形成一种独具地方色彩和民间意味的文风和文格。宋元时代的“白话小说”,除了在内容上所写的是世俗生活、民风情状之外,更重要的是用方言、口语写作,这才是使我们感受到那贴地的、广大而丰饶的现实生活。

《人精》,“人精”,本来就是俗语,何谓“精”?“聪明,能耐到极点,成了一种精华,有些不像人了”,所以,农村有种说法,“能得成精了”。小说开篇讲道,“小时候,爷爷找先生给他看过相。那先生看了说,这娃是个人精,有天分,长大了要靠卖嘴吃饭。先生说他,粗看长个狗相,细看是个虎相,狗走遍天下吃屎,虎走遍天下吃肉……”

这短短的开场白以口语进行叙事,语速错落、铿锵,简洁、晓白,方言、俗语、俚语混杂在一起,民间生活的诙谐、风趣和文化形态很自然地被呈现出来。《人精》的语言结构很有说书人说书的意味,故事性强,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赖四果然“靠嘴”吃饭,跟着先生学几天鼓词,就出去跑起了江湖,当了说书人。“鼓板一打响丁东,你来演唱大家听,爱听文,爱听武,爱听奸来爱听忠。半文半武俺会唱,酸甜苦辣腹内盛。唱的是大宋江山归一统,四帝仁宗登龙廷。自从四帝登龙位,全凭文武两班卿,文侃南衙包文正,忠心耿耿保大宋……”全书随处可见这样传统的鼓词段子,还有根据现实生活随时改变的鼓词,“八百里伏牛山连山,重重云雾遮住天。山峰陡峭悬崖险,吓不住人民公社众社员。”对民间艺术形式的熟悉和随手拈来的改编能力使得《人精》像一个民间艺术的活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