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双一直在想:“该不该去求他?”这念头就像一只毛老鼠在他心窝里跳来蹦去,搅得他很不安宁。去求吧,到原来的部下面前去弯腰,有失他县农经委副主任的尊严;不去求呢,不走这道门就进不去庙。他想来想去,觉得:“有这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不利用也真算糊涂。”他决定去求新上任的副县长陶明。
他每次见陶明最为难的是不知道怎样称呼他好。叫陶县长呢,怕他脸红,叫老陶呢,他年龄又没自己大,叫名字呢,又嫌不尊敬。真是难煞人也。于是,他总是什么也不称呼,笑笑,坐那儿了。这回,又是先笑而后坐。
“刘主任,你有事吗?”陶明一面用眼镜布擦着五百度的近视镜,一面问。
“我想请你到我家坐坐。”说话时,他的心跳得厉害,生怕陶明不答应。
陶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早该去坐坐,早该去坐坐。”
“今晚能去吧?”刘双紧追着问。
“可以去,可以去。”陶明连声说。
“一言为定,八点准时。”
刘双高兴地摇着那臃肿的身子往家去。陶明答应得那么干脆,他没想到。好些天来,他的心情没有现在这么舒坦过。他才明白过来,陶明当县长,也许能跟着沾点光。往日,对陶明担任副县长,他心里总是多多少少有点不舒服,多多少少有点不服气,多多少少有点不放心。陶明原本是他的部下,六十年代前期,他在农业局当局长,陶明从省农学院分配来当技术员。七十年代末,他调县农委当副主任,陶明还在农业局,只不过由技术员晋升为农艺师。不久前,陶明突然官运亨通,一家伙爬到了副县长的宝座上,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不能不使他心里不别扭。他本来也很器重陶明,认为陶明忠诚老实,踏实肯干,技术上也是呱呱叫,多次在会上表扬过陶明。上级一说叫提拔知识分子干部,他就提拔陶明当了县农技推广站副站长,但一下子又突然提到副县长的位置上,他不赞成。
那一天,县委主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找他谈话:“老刘啊,陶明的职务能不能大一点?”
“可以提成正站长。”他毫不含糊。
“能不能再大点?”
他慎重了,想了一会儿,下了最大决心:“给他个农业局副局长。”
“再大点行不行?”书记眼盯着他。
“难道要他和我平起平坐?或许是列在我的前头当正主任?”他心里猜着说,“当官可不是闹着玩的,光有文凭不行,得有资历,得有群众基础,得懂领导艺术……陶明有什么?别的不说,光凭他那小头小脸小鼻子小眼的胎瓜子也哄不起座。”这些话他只能在心里说,嘴上却对书记说:“组织上决定吧,叫他当县长我也没意见。”
谁知他一语言中,陶明果真当上了副县长。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竟愣住了:“我刘双南征北战几十年,才弄了个副主任,连个正字也舍不得给,他一家伙就弄个副县长。唉,提拔知识分子我不反对,可这太快了,一家伙把他捧那么高,给他那么大权,他能掌好‘钳子’吗?哼,现在的官可不好当哩……”今天他却不那么想了,而是另有一番心思,“不管怎么样,陶明已成了管官的官,咱总算是官管的官,离开人家不行哩。再说,中央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提拔中青年知识分子干部,陶明正在这杠杠内,眼下是副县长,说不定哪一天就是正县长,咱求人家帮忙的事多着哩!”
吃过晚饭,刘双和夫人待在屋里专门等候陶副县长光临。七点五十分,陶明来了。老两口笑得眼挤在一起,忙着倒茶,慌着递烟,尽最大的本事应酬。
闲聊几句后,刘双摆开了直径一百一十公分的橘红色圆桌子,他笑吟吟地对陶明说:“今晚咱闲坐坐。”
陶明心里诧异了:“刘主任一再说坐坐,坐坐是什么意思呢?”
紧接着,刘双的夫人笑着端上来了四个菜。陶明越发迷糊了,傻乎乎地瞪着双大眼睛:“这……什么意思?”
刘双笑笑:“喝酒的意思。”
“你说是坐坐嘛!”他不解地问。
刘双扑哧笑了,含意分明是说,你连坐坐的意思都不懂,咋当县长哟?光懂ABC也不行哟!其实也没什么可笑,以前他是个小小的副站长,在社会的天平上没有一粒小米的分量重,似一絮杨花不起眼,人不找他办事,他不给人办事,“坐坐”的事儿当然与他没有缘分。
“坐下吧,陶县长。”刘夫人一旁插腔道,“老刘下午忙了半天,又是当采购员,又是当炊事员,这菜全是他的手艺。”
刘双笑笑:“我献献丑。”
直径一百一十公分的圆桌上摆满了酒菜。白色的是“卧龙玉液”,红色的是“北京葡萄酒”,绿色的是“青岛啤酒”。菜类也十分丰富,酱紫色的是“山东烧鸡”,酱黄色的是“北京烤鸭”……当然都不是从山东、北京买来的,是刘双学着做的。
陶明原本是小庙的神,没受过大香火,面对如此丰盛的酒宴,真是惶惶然不知所措,只会说:“啥意思,啥意思。”
“来吧,先喝点啤酒。”刘双说着打开一瓶青岛啤酒,胰子泡似的酒沫蹿起一尺多高,咕嘟嘟倒满了高脚玻璃杯,“你知道吧,这青岛啤酒在美国被人誉为‘世界上最干净的啤酒’。”见陶明不动杯,又劝道,“喝吧,这东西有帮助消化和滋补身体的功能。据专家们研究,一升啤酒的热量相当于一斤瘦肉或五六个鸡蛋所产生的热量。在德国,你知道吧?德国是啤酒之国,啤酒被誉为液体面包。”
陶明对此确实没有研究,如鸭子听雷,也没有酒兴,经过再三劝解,才端起杯子咂了一点点,还挤眉、摆头。可不,他没有开过这种“洋荤”。
“来吧,干杯!”刘双端起高脚杯站了起来。
陶明没有吭声,好像在打什么主意。迟疑了一会儿,他说:“喝辣酒吧?这酒不过瘾。”
见他来了酒兴,刘双十分欢喜,将那银子水般的“卧龙玉液”斟满一杯又一杯,同陶明一替一杯饮。不一会儿,他看不见自己脸色如何,却见陶明脸红得如抹了颜色,一副昏昏欲醉的样子。他知道,人喝到这个程度,思想放纵,无拘无束,也就开口了。
“陶……啊,你现在是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唉,我呢,是头脑僵化,动脉硬化,一天天老化,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火化。”
陶明摆摆手,很严肃地说:“不能这样讲。”
刘双瞅瞅陶明,又低下头,叹口气:“反正是一年半载就要离休……”
“人老了,熬胶也不黏。”刘夫人一旁插腔道,并给老头儿使眼色,怂恿他继续往下说。
刘双随即用一种忧愁和乞求的目光看看陶明,说:“离休也没啥值得惋惜,新陈代谢嘛!只有一件事想求你解决,小女儿萍萍还在林场当林工,听说咱机关要一名打字员,我已找人事科说了,只等你点头……”
“唔……唔……”陶明连连点头。
刘双知道这种点头不算数,又追回一句:“你看能办吗?”
陶明苦笑了,掏出本子递给他:“我喝得迷迷糊糊的,现在不知咋回答,你把萍萍的基本情况写上,带上……研究……研究。”
刘双的两只眼睛几乎要直了。他清楚研究研究的含意,自己就曾用这话糊弄过人。想不到,陶明今天竟也来这一套,不由地有了气色。哼,你小子竟在鲁班门前耍锛?我过的党日加起来也比你的党龄长,你乳臭未干就想耍滑头?好吧,我瞧你怎样个耍法,怎样研究?
过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听到研究的结果,刘双急了。他知道现在办事人多手稠,说不定会从哪儿出了岔,得抓紧找陶明打听研究结果。他明白,这种事情在办公室里谈不妥当,还是到家里好,就在这天晚饭后来到陶明家里。不巧,家里的人比办公室的人更多,也没数究竟有几个,反正床上、椅子上、沙发上都坐着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怪,现在的人真怪,有事都好往领导家里跑,搅得一家人不得吃顿安宁饭。
也不知道陶明吃饭没有,那几个人就坐在那儿唠叨,而且看样子还得唠叨会儿。刘双等急了,不停地看腕上的手表。陶明看见了他焦急的情绪,问道:“你有啥事,刘主任?”
噫,他是把那事儿给忘了,还是有意装糊涂?刘双觉得没趣。面前这么多人咋能直说呢?不说呢,他又来了,一时怪难的。他眉头一皱,眼睫毛眨了一眨,想出了一种非常含蓄而又容易被对方理解的问法:“我想问那个事定没定?”
陶明淡淡地笑着,轻松地回答:“已经定了,你不用再找啦。”
刘双脸上立刻放出了光彩,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服帖,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无一处不畅快。他回想到自己,对有些事儿是光说研究却不研究,像人事上的事儿,研究得快得三个月,研究得慢了得半年。唉,还是年轻人有冲劲,说研究就研究,办事效率就是高,看来老家伙就得下去,叫年轻人上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