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找不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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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月牙弯弯

有心栽花

俗话说:“过了三月三,各种瓜豆地里安。”这天下午,荷花塘的人们在河湾里种西瓜,恰巧杏花庄的一群姑娘也在挨膀的地里种豆子。真是节令一到,人人都知道播种。

这边——种瓜的人群中,有一个小伙子叫春雨,好像突然患了“斜眼症”,一双眼睛直往那群姑娘身上斜。“哪个是豆花呢?”他又嘲笑自己,“嗨!咋恁没意思呢?人家还没表态,事儿说不定成不成哩……”

事儿是大嫂在半月前介绍的。一介绍豆花,春雨心里就十二分同意。虽然两个村不是一个公社管辖,中间又隔条桃花河(荷花塘在河南,杏花庄在河北),相距四五里地,没见过豆花,可也听人们说过一句半句,她模样儿俊,高中毕业,还是共青团员。糟就糟在这儿——大嫂去杏花庄一给豆花介绍后就不管了,她说:“我也不会当媒婆,豆花考虑成熟后,就给你来信,你们自己谈了。”

想到这些,春雨又埋怨大嫂:“不是个管事婆。”

那边——种豆子的姑娘们,有的已种到头,有的还在地半腰里,有的余剩种子,有的连一粒豆子也没有了。于是,这个姑娘替那个姑娘接行,那个姑娘给这个姑娘调剂豆种,嘻嘻哈哈,非常热闹。

忽然,一个扎长辫子的姑娘叫道:“呀,谁那儿豆子多?我没了。”

同伴们都没豆种了。

“呀,就剩这两丈远,咋办呢?”她作难了。

“回家算了,明天再来吧。”“哎呀!明天真也搁不着来。”“那也不行啊,眼看天快黑了。”姑娘们七嘴八舌地嚷着。

这些话,春雨全听见了。他看看长辫子姑娘——姑娘发愁地扶着锄把子站在那儿,又看看身旁的种袋——里面装着准备套种的豆子,沉思了一下,站起来,一双大眼不太胆大地瞅着姑娘,黝黑的面孔上带着几分讪笑,叫道:“俺这儿有豆子,你先拿去种吧!”

长辫姑娘笑着看看同伴们,同伴们笑着瞅瞅她。她把垂在胸前的一根辫子向后一甩,走来了。愈近,春雨见她愈发美丽,头发黑油油的如墨染过,脸蛋儿红润润的似含苞待放的桃花,一对杏核眼儿明净得像两窝春水。春雨心里暗说:“她要是豆花多好哇!”

“明天就还你。”姑娘走到跟前说。

春雨这时却不敢瞅了,一边埋瓜籽儿,一边说:“自己抓吧,荷花塘人不在乎这一把豆子。”

姑娘没立即去抓豆子,毫不拘束地站那儿跟他攀谈,问他:“这块地,你们今年想收多少瓜?”

“老瓜把病了,我们几个看季节到了,只管帮助下下种。”春雨仍是低着头说。

姑娘瞅了瞅几个种瓜的年轻人,又问:“你们村有个春雨吧?”

“咋?”春雨抬起了头,“你认识?”

“俺们是同学。”她聪明地一笑,抓豆子去了。

春雨的心突突地跳起来:“难道她真是豆花?”他决定试探试探,于是,憨笑了一下,说,“我咋不认识你哩?”

“你?”姑娘的脸刷地变成一颗红樱桃,羞羞一笑,“我也不认识你。”扭头就跑。

春雨的眼睛追了过去。只见她挥舞银锄,种起豆子,优美的动作就像天女散花。

打这以后,春雨天天想象着飞来一只鸽子,落在院子里,带来豆花的信儿。

一天,一只绿色的“鸽子”飞来了,送来了一封信。寄信人没在信封上写地址,只写了“地址内详”四个字。他一看,就猜出了寄信人,刺啦撕开信封。一瞧,果然是豆花的来信。信上写道:春雨同志:

没想到咱们无意中见面了,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你若不嫌我长得丑,三月初七咱到一起谈谈话。时间——月牙弯弯;地点——从桃花河小桥西头朝南走五十步。为了防止搞错或是碰上坏人,我想了个好主意(你不要笑话),咱见面时先对两句话,我说:“今晚月儿不圆。”你应:“因为不到十五。”……

看完信,春雨身上就像注射了兴奋剂,每个汗毛眼儿都在眯眯笑。他看看墙上挂的日历,今天就是三月初七,心便飞了。

月牙弯弯。春雨顺桃花河小桥往南走了五十步,果然那儿站有一个人,当然是豆花了。他想说话还没开口,对方开腔了:“今晚月儿不圆。”

他“扑哧”笑了。

一笑把豆花笑跑了。

“跑啥哩?”他站在那儿说,“我是春雨。”

“吓我一跳。”豆花站住了。

春雨走过去,解释说:“这像演戏似的,我嘴拙,说不好。”

“吓我一跳。”豆花重复着,坐在了一棵桃树下。

春雨也想坐下,但是不敢挨着她坐,于是靠着树站那儿了。

她看着月亮,他也看着月亮。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春雨憋不住了:“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说吧。”

豆花“嘻”一笑:“你这人才奇怪哩,咱谁也不认识谁,我对你有啥意见!”

春雨被噎得不吭声了。可她还不说话。他急了,又找个话题,说:“像你这样的条件,最好是找个干部、工人,找个农民算啥?”

豆花又是“嘻”一笑:“你干涉我的婚姻自由?我喜欢找农民嘛。你既然这么说,又何必来跟我谈?你这人才奇怪哩!”

咦,人家可承认是跟咱谈了,春雨心里好似喝了葡萄酒一样甜丝丝的。他抬头看看月亮,月亮笑着躲进云层,一面黑纱罩住了大地。他正要挨着豆花坐下,不料,月亮又调皮地蹦了出来。他心里一紧张,又直起身子。就这样,仍然是一人坐着,一人站着。

月亮快落了。豆花站起来说:“咱走吧。”

咦,还没说个囫囵话哩。他忙拦住豆花,问:“你到底对俺有啥意见?”

“你这人真奇怪,一开始我就说了嘛。”她装作不耐烦地说。

“那,”春雨继续追问道,“通过今晚见面,你对我有啥印象?”

“啥印象?”豆花哧哧一笑,“你很稳重。”

走到小桥上时,豆花说:“你送送我,我胆小。”

春雨一听,心里嘀咕:半夜三更的,一男一女,都是年轻人,路上有人碰上了,会说些啥话哩?犹豫了一会儿,回答说:“算了吧,怕啥哩?”

见他热不热凉不凉的,豆花心里凉了半截。等了一会儿,她说:“不送也好,你也回吧。”

回来后,春雨后悔了,后悔自己太胆小,太老实。没过几天,他收到豆花的信,信上说:“春雨同志,我赞成你的人格,不喜欢你的性格。咱们就作为同志间的认识……”要说,春雨真舍不得豆花,可是,他想,强扭的瓜不甜,也就没再追求……

无意插柳

转眼到了夏天。河湾里,荷花塘种的西瓜已经结瓜,杏花庄种的豆子也开始结荚。这时候,种瓜的人在瓜地里搭了瓜庵,杏花庄也派人来看护豆荚。

这天,豆花“上任”了,到地里一看,豆秧子扯来缠去罩严了地皮,花儿成疙瘩,荚儿一挂挂,逗人喜欢极了。她眼往瓜地一瞅,咦,瓜儿结得稠,个头儿又大。再一瞅,瓜把正圪蹴在地里打掐,草帽盖住了脸,也不顾拉一拉,身上穿那件褪了色的蓝布衫被汗水溻湿了大半截。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去跟瓜把聊聊,熟了,以后刮风下雨时也好到瓜庵里避一避。于是,她朝瓜把走去。

“瓜儿长得真喜欢人哩。”

瓜把没接腔,干咳了一声。

咦,咋不接腔呢?她一想,也许是没有称呼,接着说道:“老大伯一定种瓜多年了!”

“胡说些啥?”瓜把说着,将草帽抬了抬。

嗨,是他!豆花臊得满脸通红,扭头就跑了。跑过来坐在一棵弯腰桃树下几乎要哭,只怪老天捉弄人。她想:干脆回去找队长换人吧。又一想:不行,如今队里实行了责任制,咱一变动,又要牵扯几个劳动力呢!就这,看吧,谈恋爱不成是正常现象,又不是偷鸡子摸狗,不丢人。

就在这天夜里,下了大雨。雨一开始下,豆花就担心豆荚,心里说:“他们瓜地地势高,俺们豆地地势低,水要往这边流,那小子要再使个歪心眼……”她越想越愁,越愁越睡不安宁。天刚麻麻亮,她就扛一张铁锨来了,到地头一看,愣怔住了,地里竟没有积一点水。又往前走了几步,才瞅见地边挖了一条小沟,一直通到河里,雨水顺沟流走了。这是谁干的?她这么思忖着,跳进水沟,顺沟一直走到了瓜地边。突然,她眼睛一亮,看见地里放着一对黑色塑料凉鞋,忙掂了起来。是男式40码的。看来这活儿是个小伙子干的。她把队里的小伙子数一遍,猜不到人。她把鞋子拿河里冲洗干净后,挂在桃树上,想拿它回去追查那个小伙子。

半上午时,春雨从瓜庵里冒出来,苶苶怔怔地顺着地边溜达。豆花看见了,努努嘴,意思说,睡到这个时候,要是河水上岸,早把你的西瓜冲光了。

“咦,我的鞋子呢?”他站在那个地方,自言自语。

是他的鞋子?豆花的神经被刺了一下,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挂在树上的塑料鞋。不用说,水沟是春雨开的。她心里一热:风格还挺高哩!又一转念:莫不是有意献殷勤?管他哩!可鞋咋处理呢?喊他取——不行,送去吧——更不能。她两只杏核眼一骨碌,有了主意,一只手拎一只鞋,狠劲地拍得叭叭响,然后又挂在树上。

响声果然招来了春雨的目光。他看了一眼,好像是看见了,又好像没看见,一扭身走了。

想让送去哩!等着吧。豆花晌午回家时将鞋子带走了。下午她又把它挂在树上。一直到暮色降临,春雨还不来取。豆花耐不住了:晚上总不能带回去。边想边往瓜庵走去,离瓜庵丈把远,她站那儿开腔了:“唷!豆荚刚结,可有人偷了。”

话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意让人听。见瓜庵里没动静,她又说:“荷花塘都是些老实人嘛,也来偷豆荚!”

春雨出来了。他往凉棚下一站,样子很生气,腔并不高地说:“你抓住谁了?说这话。”

豆花将鞋一亮:“俺有证据。”

春雨一瞅,说:“那是我……”

“是你就算了。”她将鞋子“嗖”地扔来,哧哧笑着跑了。

又过一些天。

豆荚长长了。豆花怀着喜悦的心情开始采摘头茬豆荚。摘着摘着,愣怔住了:奇怪,地里的豆荚都长得青嫩青嫩,为啥眼前的几棵豆荚是紫色的,脊背上起着红筋?想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是借荷花塘的种子。她不由地朝瓜地瞟了一眼。巧,春雨也在地里摘头茬瓜。(这两天她才听人说,西瓜种上后,老瓜把病一直未好,春雨就接管下来。)一见春雨种的西瓜长那么大,她便羡慕得迷了眼,连豆荚也忘了摘,直挺挺地立那儿看个不够。忽然,一阵旋风刮来,掀掉了她头顶的草帽,她伸手一抓没抓住,草帽被旋风卷跑了。她放下竹筐去撵,又怕踩坏了豆荚,小心地用脚拨弄着豆秧,没走几步,草帽已被刮到瓜地里,打着旋儿从春雨面前翩翩而过。他一伸手便抓到手里,半笑半不笑地望着她,等她来取。她却站在那儿不动。这咋好过去呢?虽然上次送鞋说过几句话,可是打那以后,和他仍然是两个哑巴谈恋爱——光见面不说话呀!在她正犹豫的时候,春雨弯腰拣一个石头丢进帽窝里,“嗖”一声扔过来,正好落在她的面前。豆花脸一热,动心了:这人,别看表面上淡薄薄的不热乎人,心眼却挺好,要是……想到这儿,脸发烧,心直跳,连豆荚也不摘了。

不知为什么,这天下午她来得特别早。一到地头,便看见桃树上挂了几把鲜嫩的豆荚,好像挂上去不久,豆荚还在打着摆。这是咋回事呢?她走近一看,上面夹个字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又看见旁边另一棵树上搭着一件褪色的蓝布上衣。这时候,她心里豁然明亮——是爬进瓜地里那些豆秧秧结的豆荚。上午摘豆荚时,她想,秧子爬进人家的地里了,就让人家摘去算了,没想到春雨又摘了送来。这人,心眼儿太直了。

豆花看那件衣服很脏,汗水在上面印了很多白团团,好像画的地图似的,想拿到河里去洗一洗。一摸兜,兜里装了一本绿皮书——《青年道德修养》。她顺手掏出书,随便翻了几页。突然,她看见里面夹有一张纸,忙拿出来展开一看,上写着:“春雨同志,我赞成你的人格,不喜欢你的性格……”她含羞地笑了。心里暗暗高兴,看来他还没有恋爱,要又恋爱了,他不会还保存这封信。行,他算得好品行。要是有的人,你不跟他谈了,他不恨死你!要不把信撕毁,要不在信上批些骂人的话……她越想越觉得春雨可爱,拧开钢笔,在那封信下边写上了一段什么,把纸一叠,又夹进书本里。

正在这时,河滩里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她一瞅,是春雨过来了,慌忙将书本装进衣兜里。

春雨是到河里洗澡去了。他没料到豆花今天来得这么早。一看见豆花,脸色很不自然。

“你也太认真了。”豆花对他笑笑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他拽下那件蓝衣服,低着头,走了。

他走过去丈把远时,豆花喷儿一笑,说:“春雨,你那本书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等我看完了吧。”春雨还没敢扭头。

“那你要抓紧看。”豆花追了一句。

春雨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点什么意思,回到瓜庵里就翻开书本,一看里面夹着个叠成三角形的纸片,忙展开看,只见那上面写着:春雨:

假若你能原谅我,咱今天晚上再到一块谈谈(今天正巧是七月七)。时间——月牙弯弯;地点——从桃花河小桥西头朝南走五十步。见面时对话,我说:“一年一个七月七。”你应:“天上牛郎会织女。”注意,你这次一定要应对……

这时候,春雨的心头像灌了一杯醇美的酒,醉透了。他望望正在摘豆荚的豆花,巴不得天赶快黑下来。

晚上,他们相会了。俩人挨身坐在河岸上,都把脚伸进河水里,轻声地谈着。

“说真的,我以前做的都是无意……”

没等他说完,豆花就接腔说:“世界上往往有这样的事情,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月亮快落了。春雨看还没说到正题上,忙问:“豆花,咱俩的事算不算定了?”

“瞧你急的,谈恋爱嘛,就是谈谈再说。”说完,她“扑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