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袁老,作为当年亲历“七千人大会”的部门领导,您一定有不少话要说。我们想请您谈谈“七千人大会”的有关情况。根据您的体会,当时党中央为什么要召开一次规模那么大的会议呢?
袁宝华:“七千人大会”已经过去40多年了,这次大会非同寻常。从哪儿说起呢?先谈谈1959年庐山会议吧。
1959年庐山会议,最初是要反“左”。毛主席在从武昌到九江的轮船上讲了十几条,大家都奔着这个方针来考虑问题。但一下子出了彭德怀同志的那封信,情况就变了。
我上山比较晚。我那时是冶金部副部长,分管生产。部长是王鹤寿,他先上庐山了。后来是周恩来总理的秘书打来电话,要我去庐山,和国家计委的安志文一起去。我们两人的任务就是一条,汇报1959年钢材平衡问题。当时总理遇到难题了,本来1959年的日子就难过,想降低指标;但总理一看庐山会议的形势,要反右了,各项指标看起来下不来呀,这其中,钢材又是个关键问题。
到了庐山,总理当天晚上就找各部的领导同志谈话,给大家打招呼,说彭德怀同志的问题是什么性质,主席是怎么表态的,政治局是什么意见,等等。他打招呼的原因是怕大家犯错误。
在庐山除了向总理汇报之外,就是跟各个部的同志交换情况。
庐山会议回来,各个部门都批判了一些同志。经委批了薛暮桥、郭洪涛,计委批了贾拓夫。冶金部也批了几位局长。也就是说,对“大跃进”的一些持不同意见者进行了批判。
记者:当时冶金部的做法也比较急躁。
袁宝华:是啊,我们搞冶金工作的同志有一个“私心”,就想趁此机会发展一下。现在叫抓住机会。要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呀,主席亲自抓嘛!老实讲,我们缺乏实事求是的思想。
庐山会议本来想把高指标降下来,因为反右倾,就硬着头皮顶着要完成,但最后也没有完成。1960年就来了一个更大的高指标,是折腾最厉害的一年。1月上海会议,搞得很紧张。全国又开始大办县、社工业,大办水利和养猪场,一些原定缩减的基本建设项目重新上马,高指标、浮夸风、命令风和“共产风”更严重地泛滥起来。
1960年又遇上布加勒斯特会议,赫鲁晓夫放了一阵子炮。真是内外夹攻啊。我们那年要生产1800万吨钢,赫鲁晓夫讲,你生产废钢就是了。回来就要鼓这个劲。10月10日,邓小平同志通知中央书记处开会,会议由李富春主持,总理、彭真都参加了,还有几个部的部长。这个会我作为列席也参加了,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书记处会议,会议气氛非常紧张。总理批评几个部长:你们在北戴河会议上当着主席的面都拍了胸脯,这个可以完成,那个也可以完成,现在已经到10月10日了,冶金部讲煤炭供不上,煤炭部讲铁路运不出来,铁路又讲钢轨不够。狠狠批评了一顿。这几个部长谁也不说话。我很少看到总理发那么大的脾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三年“大跃进”,大家总是气不顺。就是这样一种情况!
1961年初,开了八届九中全会以后,大家做了做调查研究,了解了一些下边的真实情况,头脑开始冷静了一些。但是,真正要把基本建设规模缩小,高指标压下来,确实不容易。鼓这个劲很容易,一哄而起;要泼一瓢冷水就不大容易了,你得让他凉下来。
记者:“七千人大会”对这些情况要进行总结,您在会上一定有不少的见闻和感受。
袁宝华:1962年初的这个会议,是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当时不叫“七千人大会”,这是后来叫的。这次会有7100多人参加,全国重要的厂矿、部队和省、地、县都来人了,我们各个部的党组成员都参加了。我参加的小组都是各个部门的党组成员。当时我印象比较深的,是群工部的两个人,发言特别多,一个曹鲁,一个王毅之。这两人发言有些新意。另外是我们经委的几个同志,还有邮电部、铁道部的同志发言也比较多。
记者:您还记得他们讲些什么内容吗?
袁宝华:时间太久了,想不起来了,但有印象。1月27日,少奇同志在大会作报告。他没按书面报告讲,是口头讲话。他在讲话里回应了一些不同意见,像有些人不肯吸取教训,还问什么“四十条”还要不要了,“15年赶上英国”的口号还要不要了,等等。少奇同志的口头讲话实际上回答了这些问题。他还总结了“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分析了产生这些缺点和错误的原因,提出当前全党的主要任务是做好调整工作。少奇同志报告以后,28日小组讨论,大家对少奇同志的报告都是满意的,尤其是我们这些在中央部门工作的同志感到很满意。
记者:当时林彪也作了一个报告。您记得出席大会的同志对这个报告是怎么看的吗?
袁宝华:林彪的报告是29日讲的,大家听了感到很新奇。为什么说很新奇呢?他说了很多部队里边大家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他讲了以后,主席即席讲了几句话,对他很赞赏,所以30日大家讨论林彪的讲话时,还挺感兴趣。因为我们在战争期间都是从最困难处着想的。当时是这么一个看法。没有感觉到林彪与少奇同志的讲话有什么不同。林彪说犯错误是因为没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成功是按毛主席的指示做了。这个话大家也赞成,这是个原则性的话。
记者:那么,是不是感觉到刘少奇对“三面红旗”持保留态度呢?
袁宝华:没有。他没有否定“三面红旗”。他说:“三面红旗”我们还要不要?还是要坚持。他是这样讲的。当时我们认为少奇同志是坚持“三面红旗”的,大家对“三面红旗”没有怀疑。如果说人民公社有问题,都认为是干部的作风不正造成的。
记者:大家对毛主席的讲话是怎么看的?
袁宝华:30日下午,毛主席讲话。我对主席讲话印象最深的是他讲坚持民主集中制,批评有些人不民主,说你早晚要“霸王别姬”呀。这就提出一个出气的问题,“白天出气,晚上看戏”。主席自己也作了自我批评,说:对于经济工作我不大懂,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是主席,我要负第一位的责任。当时大家听了很受感动,认为这不是主席一个人的责任,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尤其是冶金部的同志,大家都检讨自己,说主席是听了我们的意见,我们头脑发热,致使主席犯了错误。
“七千人大会”在2月7日结束。2月9日,富春就召集国家计委、经委两个党组开联席会议(当时袁宝华同志已调国家经委,任副主任兼物资局副局长——访者注),讨论平反问题。富春同志讲,过去批判了一些干部,这次“七千人大会”以后,要给这些干部平反。这之后,我们用了8天时间,每天上午学习“七千人大会”文件。主要是毛主席的讲话和常委们的讲话。在学习过程中,党组成员每个人都作了自我批评。24日,国家经委党组副书记谷牧召开经委干部会,向干部传达党组的检讨情况。因为国家经委首当其冲。
记者:“七千人大会”之后不久,就召开了西楼会议,您参加了吗?
袁宝华:西楼会议是2月21日至23日由少奇同志主持召开的。这是一次中央政治局常委扩大会议,我参加了。西楼会议决定恢复中央财经小组,由陈云同志任组长。在这次会议上,少奇同志讲,现在是“非常时期”。我当时听了,觉得很扎耳:这是怎么回事?陈云同志讲了对经济形势的看法,富春、先念都讲了话,我这才体会到形势的严重性。这次会议是非常严肃的。
陈云同志在他的长篇发言中,讲了他的一些看法,尤其对于农业,他是忧心忡忡。会议最后决定,要陈云、富春、先念在有各部党组成员参加的会议上再讲一讲。这就是25日下午在怀仁堂召开的会议,目的是传达西楼会议精神。这个会上富春、先念讲得很简短,主要是陈云讲。他对农村形势作了充分的估计,感觉农村经济遭到这么严重的破坏,要恢复起来,不是一年两年就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对农民的积极性如何能够动员起来,我们所采取的措施如何,包括对土地的肥力等,都作了分析。所以这次会议确实起到在“七千人大会”出了气以后又服了一副清醒剂的作用。当时我们认为“七千人大会”虽说是一个出气的会,应当说还是一个鼓劲的会。不要使大家的劲泄下来,要鼓大家的劲,这是对的。陈云同志在怀仁堂的报告,对形势作了进一步分析,这在内部使大家更清醒,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样才好真正下决心去改正错误,改进我们的工作,把我国的国民经济尽快恢复起来。
后来,陈云领导的中央财经小组发挥了很大作用。他们给中央写的《关于讨论一九六二年国民经济调整计划的报告》(草稿),其中第一项就是大幅度调整1962年的国民经济计划,这是很重要的一条;第二项是集中全力争取国民经济的好转,方针是争取快,准备慢;第三项是缩短工业建设的战线,精减城市人口和企业职工,就是再减1000万,实际上这一年减了700万。这三条起了很大作用。
1962年是内容很丰富的一年。年初开了“七千人大会”,接着是西楼会议,5月又开中央工作会议。西楼会议和中央工作会议,毛主席没在北京,是少奇同志主持的。5月会议,邓老(子恢)讲了话,后来听说毛主席不高兴。有一位同志在会上讲经济上如何渡过难关的问题时,讲得很乐观。他讲了以后,少奇同志还说,他和我们一起工作很久,一向乐观,他讲的话你们要注意分析,不要被他的乐观迷惑了。少奇同志对形势的估计很严峻。
1962年北戴河会议以前,气氛还是好的。4月27日中央下发的《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确实使大家一下子感觉轻松了,精神得到了解放。
夏天的北戴河会议,我也参加了。北戴河会议比较紧张。薄老(一波)在北戴河养病,陈云也在北戴河养病,他俩都没有参加会议。会上,毛主席点名批评了邓老(子恢)。我们把这个情况向薄老汇报了。薄老一听,他说这样重要的会议他要参加。接着,他就参加会议了。会议从7月25日开到8月24日。会上陈云同志也受到了不点名的批评。北戴河会议回来,就开十中全会的预备会及十中全会,从8月26日一直开到9月27日。我列席会议。十中全会还批评了在“大跃进”期间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如吴芝圃、舒同、张仲良等。毛主席一点吴芝圃的名,他就站起来说:“毛主席,我要检讨一辈子。”
记者:在十中全会上,毛主席说:“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句话我在档案材料中没有找到。
袁宝华:毛主席是讲了。我印象很深。我参加了中南小组的讨论,这次会议气氛比较紧张。
记者:据说西楼会议后,刘少奇同志曾多次找您谈话。
袁宝华:是的。西楼会议以后,少奇同志开始抓物资工作,主要抓物资工作的统一管理、集中统配、反对分散主义这一条。用少奇同志的话说,要想扩大基本建设规模,总要用钢材,总要用机器,中央把物资控制起来,就不能乱搞基本建设了。
3月上旬,少奇同志亲自打电话给我,要我当天就去汇报。我说我得准备一下。他说,不要准备,你就来讲。我说,我们物资局属国家经委领导,我和谷牧同志(当时任国家经委党组副书记——访者注)商量一下,我们一起去汇报,行不行?他说,可以,那就明天来吧。当天,我问谷牧同志如何讲,他说:“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你到少奇同志那里,不要‘梳洗打扮’。”第二天我们就去汇报。到了少奇同志那里才发现,其实物资工作怎么做,他已经考虑得很成熟了,讲了好多条。说物资工作要集中统一,把生产资料抓起来。现在采购人员满天飞,这不行,要统一起来,你去飞,不要让他们飞。关于如何把物资管起来,少奇同志讲了一套他的设想。
1962年下半年,国家成立了物资总局,1964年成立物资部,一直到1965年,少奇同志一共找我谈了8次话,都谈物资工作。这就是“文革”期间批我时,所谓“刘少奇的8次黑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