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过去了,20年的岁月里我没有去过北戴河、秦皇岛,甚至没有离开过现在生活的城市。没有他的陪伴,我将不会再去任何一个地方。我相信,在冥冥之中他已带我去了很多地方,用他微弱的声音——
那张车票至今还完好地放在我的身上,将来会有一天,它会带我踏上隆隆作响的列车,驶向他的身边。
飘雪的日子
文/佚名
窗外,又飘雪了,雪花一片一片地斜着飘落下来,默默地盖住草坪上那不和时机生长的小生命,天地静静地,睡吧,因为冬天已经到了。
她叫雪,也像雪,穿着那洁白的素裙,默默地站在飘雪之中,伸出手,数着那落在手心的雪花。一片,两片……十片、二十片……一百片、两百片……只因为曾经有人说过,当天上的飞雪化成红色的时候,他会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为什么,你还不回来呢?”一场不大的事故,却夺去了雪的视力,牢记着的,只有这句话,这句刻骨铭心,永远无法忘记的话。
“该回家了,雪!”哥哥在叫她了。
“哥哥,雪变成红色了吗?”雪问。
“别傻了!雪是不会变成红色的!他也是不会回来的,他在骗你而已!”哥哥的话已不止千遍,可是雪只是等着,等着她心中的人。
“他不会骗我的,当雪变成红色的时候,我又可以见到他了。”
雪进屋了。自从那次事故之后,无论发生什么,她从没有哭过,因为她知道,她一定能见到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当雪花化作红色之时,他一定会来到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我来了。”
“唉!你真是个傻女孩。”哥哥拉着她走进了屋子,雪还是不死心地向外望了一下,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也很满足。
三年了,每逢下雪的日子,雪都会跑出去,站在雪中,不停地询问:“雪变成红色了吗?”“现在的雪是红色的吗?”
一次又一次,然后回来就生病发烧,让哥哥急得快要死掉。骂她傻女孩,她笑;说她是疯子,她笑;说他不会再来,她还是笑。白色的素裙,在雪中的询问与微笑,就像精灵一样。即使路过的人,也会不由得被她所吸引。
然后一次又一次,雪老是遇到危险,却每一次都会被人所救。“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我的,然后偷偷地笑我。”雪告诉哥哥:“等到下红雪的时候,他一定会从我后面跑出来,吓我一跳。”哥哥只有叹气。
自从那次以后,雪的亲人只剩下哥哥一个了,虽然有时会怪他不让自己去等那个人,可是对雪来说,他是最重要的。如果一定要在那个人和哥哥之间选择,自己一定会不知所措,因为,哥哥真的好温柔。可是她知道不会的,因为哥哥永远不会给她太难的选择,每一次,只会给她温柔。
窗外,又下雪了,雪偷跑失败,被哥哥捉住了:“哥哥!让我出去看看吧!或许雪已经变成红色了,他看不到我会着急的!”
“别傻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回来的!”哥哥终于忍不住大吼一声。
“他没死!”雪也急了:“那天他既然能在大火中救出我,他自己一定也不会死的!”雪大吼:“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你告诉我呀!他的身体在哪里?在哪里呀?就算死了,他也应该会有……尸体吧?他答应过我红雪之日会回来,他一定不会失约的!”
“你要找他的身体是吗?这样你就会相信,就会忘了他?”哥哥的语调平静了下来:“好!我带你去。”
在哥哥的搀扶下,雪慢慢地走着,短短的几分钟,对她来说,却如过了好几十年。为什么呢?自己的心好乱,难道自己不信他吗?一天一天,三年来没有过一丝动摇的心,为何现在突然会跳个不停?为什么?
哥哥停了下来,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这就是他的尸体,用你的手感觉一下吧,感觉一下你所一直信任的人,是如何地不守诺言,是如何的欺骗你的感情的吧!”哥哥说着,把雪推向了停放尸体的地方。
有种感觉,身体一下变得冰冷了,为什么?天地好像失去了一切的温度,可是雪还是在下,白色的雪花,从没有改变过,只是那样片片地飘落,一点一点,落在雪的心上,落在那早已冰冷的身体上,与一个体温正不断下降的身体上。
“不要!”这是雪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便晕倒在了地上,倒在了那布满雪花的地上,那只有白色的雪地上。
醒来的时候,哥哥坐在身边,可是自己却没有了感觉,连心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只知道有水珠不停地从眼角流下,水珠?是什么颜色?是红色么?不,还是白色,那死寂的颜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地讨厌白色,如此地讨厌那宁静得感觉不到生命的颜色。
“别哭了。你现在该忘记他了吧?”哥哥问。
“已经不用了。”雪的声音没有丝毫的颤抖与悲伤,她只是说:“我的心会跟他去,或许,那个地方的雪,会是红色的吧。”
“别傻了!”哥哥猛地抱住雪:“不许说这种傻话,不许,连想也不可以想!”
“对不起,哥哥,我们来世再做兄妹好吗?”妹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我不要!”哥哥呼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他呢?他真的这么重要吗?”
“不是重要,”雪的笑容总是这么美,即使现在也一样:“是一生相随,永不变心。”
“一生相随,永不变心。”哥哥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那好吧,我有话告诉你,如果听完之后,你还是要死,我不会拦你。”
雪不知道哥哥要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听着。
突然,哥哥的声音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因烧伤而沙哑的声音,而是她最熟悉的,最盼望的声音,他说:“记住了,小雪,不管以后我会去到哪里,当天空下红雪的时候我就会回来,回到你的面前,我们约定了。”
“笨小雪,做相爱的人是要一生相随,永不变心的!你做得到吗?”
最熟悉的声音,轻轻地重复着曾经最熟悉的话,温暖的体温,抱着雪的身体,不是梦,这真的不是梦。
雪猛地扑了上去,哭着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装成我哥哥?为什么不告诉我?当我等你的时候,你一定在笑我吧?你故意捉弄我吗?你明知道,你明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捉弄我的人是你呀!”紧紧地抱紧雪,只怕她会从怀里跑掉:“当初和我在一起,你不停地告诉我,你有多爱你哥哥,告诉我你哥哥有多么的优秀,其实那个身体是你哥哥,我只是怕你经受不住打击,才骗你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我变作你哥哥之时,你却总是说你有多爱我呢?为什么不忘掉我?我不好的!”
当白雪化作红色的时候,有一对恋人,正相拥坐在屋檐下,就让那飘落的红梅为他们作证吧!“我在乎哥哥,却更在乎你,我只知道,你答应过决不会离开我,你不会食言的,我爱你,哥哥的是亲情,你却是真爱,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懂吗?”雪将他搂得更紧,更紧。
他轻轻地问雪:“可是这样的话,你就再没有亲人了,你不后悔吗?”
雪摇摇头:“我要的,只是你而已,只要你在我身边,一切,都无所谓了。”
雪还是在下着,无意中望出窗外,是红色的呢!红梅飘落,不是一场最美的红雪吗?当白雪化作红色的时候,有一对恋人,正相拥坐在屋檐下,就让那飘落的红梅为他们作证吧!
一生相随,永不变心……
快手刘
文/冯骥才
人人在童年,都是时间的富翁。胡乱挥霍也使不尽。有时呆在家里闷得慌,或者父亲嫌我太闹,打发我出去玩玩,我就不免要到离家很近的那个街口,去看快手刘变戏法。
快手刘是个撂地摆摊卖糖的胖大汉子。他有个随身背着的漆成绿色的小木箱,在哪儿摆摊就把木箱放在哪儿。箱上架一条满是洞眼的横木板,洞眼插着一排排廉价而赤黄的棒糖。他变戏法是为了吸引孩子们来买糖。戏法十分简单,俗称“小碗扣球”。一块绢子似的黄布铺在地上,两只白瓷小茶碗。四只滴溜溜的大红玻璃球儿,就这再普通不过的三样道具,却叫他变得神出鬼没。他两只手各拿一只茶碗,你明明看见每只碗下边扣着两只红球儿,你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嘿!四只球儿竟然全都跑到一只茶碗下边去了,难道球儿是从地下钻过去的?他就这样把两只碗翻来翻去,一边叫天喊地,东指一下手,西吹一口气,好像真有什么看不见的神灵做他的帮手,四只小球儿忽来忽去,根本猜不到它们在哪里。这种戏法,比舞台上的魔术难变,舞台只有一边对着观众,街头上的土戏法,前后左右围一圈人,人们的视线从四面八方射来,容易看出破绽。有一次,我亲眼瞧见他手指飞快地一动,把一只球儿塞在碗下边扣住,便禁不住大叫:
“在右边那个碗底下哪,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快手刘明亮的大眼珠子朝我惊奇地一闪,跟着换了一种正经的神气对我说,“不会吧!你可得说准了。猜错就得买我的糖。”
“行!我说准了!”我亲眼所见,所以一口咬定。自信使我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知快手刘哈哈一笑,突然把右手的茶碗翻过来:
“瞧吧,在哪儿呢?”
咦,碗下边怎么什么也没有呢?只有碗口压在黄布上一道圆圆的印子。难道球儿从地下钻进左边那个碗下边去了。快手刘好像知道我怎么猜想,伸手又把左边的茶碗掀开,同样什么也没有!球儿都飞了?只见他将两只空碗对口合在一起,举在头顶上,口呼一声:“来!”双手一摇茶碗,里面竟然哗哗响,打开碗一看,四只球儿居然又都在碗里边。怪,怪,怪!
四边围看的人发出一阵惊讶不已的唏嘘之声。
“怎么了,你输了吧!不过在我这儿输了绝不罚钱,买块糖吃就行。这糖是纯糖稀熬的,单吃糖也不吃亏。”
我臊得脸发烫,在众人的笑声里买了一块棒糖,站在人圈圈后边去。从此我只是在后边看了,再不敢挤到前边去多嘴多舌。他的戏法,在我眼里真是无比神奇了。这人也是我童年真正钦佩的一个。
他那时不过四十多岁吧,正当壮年,精神饱满,肉重肌沉,皓齿红唇,乌黑的眉毛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他蹲在那里活像一只站立着的大白象。一边变戏法,一边卖糖,发亮而外突的眸子四处流盼,照应八方;满口不住说着逗人的笑话。一双胖胖的手,指肚滚圆,却转动灵活,那四个小球就在这双手里忽隐忽现。我当时有种奇想:他的手好像是双层的,小球时时藏在夹层里。唉,孩提时代的念头,现在不会再有了。
这双异常敏捷的手,大概就是他绰号“快手刘”的来历。他也这样称呼自己,以至在我们居住的那一带无人不知他的大名。我童年的许多时光,就是在这最最简单又百看不厌的土戏法里,在这一直也不曾解开的谜阵中,在他这双神奇莫测、令人痴想不已的快手之间消磨掉的。他给了我多少好奇的快乐呢!
那些伴随着童年的种种人和事,总要随着童年的消逝而远去。我上中学后就不常见到快手刘了。只是路过那街口时,偶尔碰见他。他依旧那样兴冲冲地变“小碗扣球”,身旁摆着插满棒糖的小绿木箱。此时我已经是懂事的中学生了,不再会把他的手想象成双层的,却依然看不出半点破绽,身不由己地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上一阵子。我敢说,世界上再好的剧目,哪怕是易卜生和莎士比亚,也不能使我这样成百上千次看个不够。
我上高中是在外地。人一走,留在家乡的童年和少年就像合上的书。往昔美好的故事,亲切的人物,甜醉的情景,就像鲜活花瓣夹在书页里,再翻开都变成了干枯的回忆。谁能使过去的一切复活?那去世的外婆,不知去向的挚友,妈妈乌黑的卷发,久已遗失的那些美丽的书,那跑丢了的绿眼睛的小白猫……还有快手刘。
高中二年级的暑假,我回家度假。一天在离家不远的街口看见十多个孩子围着什么又喊又叫。走近一看,心中怦然一动,竟是快手刘!他依旧卖糖和变戏法,但人已经大变样子。十年不见,他好像度过了二十年。模样接近了老汉。单是身旁摆着的那只木箱,就带些凄然的样子。它破损不堪,黑糊糊,粘腻腻,看不出一点先前那悦目的绿色。横板上插糖的洞孔,多年来给棒糖的竹棍捅大了,插在上边的棒糖东倒西歪。再看他,那肩上、背上、肚子上、臀上的肉都到哪儿去了呢?饱满的曲线没了,衣服下处处凸出尖尖的骨形来;脸盘仿佛小了一圈,眸子无光,更没有当初左顾右盼、流光四射的精神。这双手尤其使我动心——他分明换了一双手!手背上青筋缕缕,污黑的指头绕着一圈圈皱纹,快像吐尽了丝而皱缩下去的老蚕……于是,当年一切神秘的气氛和绝世的本领都从这双手上消失了。他抓着两只碗口已经碰得破破烂烂的茶碗,笨拙地翻来翻去;那四只小红球儿,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撞在碗边上,一会儿从手里掉下来。他的手不灵了!孩子们叫起来:“球在那儿呢!”“在手里哪!”“指头中间夹着哪!”在这喊声里,他慌张,手就愈不灵,抖抖索索搞得他自己也不知道球儿都在哪里了。无怪乎四周的看客只是寥寥一些孩子。
“在他手心里,没错!绝没在碗底下!”有个光脑袋的胖小子叫道。
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快手刘扣过茶碗的时候,把地上的球儿取在手中。这动作缓慢迟钝,失误就十分明显。孩子们吵着闹着叫快手刘张开手,快手刘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朝孩子们尴尬地掬出笑容。这一笑,满脸皱纹都挤在一起,好像一个皱纸团。他几乎用请求的口气说:
“是在碗里呢!我手里边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