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古镇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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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沙婆子

传说沙婆子的老娘会着揖开门,拴着的门,“恩啊”一声就打开了!

那一年走兵,沙婆子的娘带着沙婆子逃难,一路乞讨,最后饿晕倒在了柞树塘。会点本事的叫花子,柞树塘一带叫大叫花。沙婆子的娘就是大叫花,只是兵荒马乱的年月,看见枪炮子弹来了,比的是谁跑得快,有一点洋意子是糊不了口的,所以沙婆子娘俩才会饿晕在柞树塘。一个姓沙的小孩看到后,找来老沙一同把娘俩抬回家里。

当时沙婆子娘俩是一身破烂邋遢的衣服,满脸的污垢泥巴。虽说老沙家只有一个茅棚,又是全村最脏最乱的人家,但也正好符合沙婆子娘俩这一对烂叫花,澡都不要洗,搬进来直接住!

老沙家是娘俩的救命恩人,于是老娘嫁给了老沙,沙婆子长大后也嫁给了小沙。只是沙婆子没有学到她老娘的作揖开门,但画九龙水、收吓还是有模有样。

老沙夫妇过世后,沙婆子接过老娘的行当,开始给人收吓。

一个地方,像收吓、画水这样的人是断不能少的。医药不发达的时代,可以治些小病,而且这些人总会一点药功。即便现在,医院药店像银行一样遍地都是,人们也会把反复生病、半夜惊悸的小孩给这些人去收收吓。喝一碗带有神旨的冷水,这样并没有坏处,至少给人战胜疾病的信心。

沙婆子给人收吓,很随意。有时候看看小孩的太阳筋,有时候摊开小孩的手掌细细地摩挲。天气很冷,她会要人家带一件小孩的衣服,生病的小孩不宜出门。她拿出一碗生水,站在大门口,对天念念有词,然后并拢食指和中指在水上反复画圈。生病的小孩当场喝下这碗生水,就会万病皆无。

更有甚者,有些来看病收吓的,刚到沙家,沙婆子就喊:我晓得的,没事的,快回去,回去就好了。来收吓的就急忙打转回去,这时候不要啰嗦,不要回头,回去就是,保准就已经收了吓。

沙婆子一般收三角三分钱,拿不出钱的人家她只收三分钱。也有收过三块三角的。沙婆子赚了钱,就抽烟、砍肉。有段时间过得满滋润。只是后来,她疏于钻研“业务”。人家到她家禾场,她就喊:我晓得的,没事的,快回去,回去就好了。回去总多有不好的时候,因此沙婆子的生意渐渐冷淡。沙婆子也是大叫花体,她喜欢没事到处窜,不喜欢守在家里,最后人们都不找她了。而且破四旧,反封建迷信,还要搞这些,也许会拉去游团都难说,恰好破四旧、反封建迷信的时候,沙婆子已经完全收手了。

沙婆子是大叫花体,因此和她老娘一样大概一年洗一次澡,不知道是北方缺水的地方带来的风俗,还是真的是大叫花体。不但是自己脏,三个女儿也脏。如果阳光好的话,床铺下面甚至可以种菜。

她家也曾干净过一回。那是大女儿的班上学雷锋,二十多个孩子在她家,从早上一直学到中午。

一铺夏布帐子被女同学洗了九道水,都没有洗出色。累晕的孩子们,最后没办法也只好作罢,晾了出来。她家的竹篙断然是不敢用的,上面的鸟屎虽然可以擦去,那些长年累月的黑斑是刮都刮不去的,幸亏有个同学这边熟,借了一根绳。洗了帐子后,同学们,再没力气也没水去洗其他东西。

她家茅屋是泥巴地,黑幽幽的,已被踩出不少小土丘,冷眼望去恍若一遍乱葬岗。男同学也真耐烦,铲的铲,扫的扫,装的装,抬的抬,竟然把地给整平了。门弯里的鸡屎屑子有三寸多厚,甚至还挖到了古迹:一把老沙的夜壶。

抬出去的垃圾堆成一座小山,据说第二年,那小山上,自然长出了十几根南瓜秧,结果害得沙婆子一家吃了大半年南瓜,多的她还送给了张桂秋、建四婆婆。吃不完的烂了不少,有的烂了,随手一扔,又丢到门背后。

直到中午,学雷锋活动才接近尾声,虽然不可能到达终点,但也实在不好再继续加工。

那个借绳子的女同学还带来了香水,在屋子里随便喷着。同学们觉得他们做了一件不是帮人提东西、推车上岭那样简单的好事,而是像黄继光一样的壮举!

傍晚沙婆子终于回来了,陌生的家吓了她一跳,而且她熬不住那香气,把她在别人家混的伙食全都倒了出来,而且就倒在大门槛下面。

沙婆子的见识,也许不如现在街上的婆婆姥姥,但在那个时候她还算见过世面,毕竟吃十碗饭长大,还给人收过吓画过水的。但她却做了两件糊涂的事,这些糊涂事也曾影响过她一段时间的心情。

她的大女儿读了些书,而且终于大了,也嫁了出去。大女儿家虽然不好,却经常给沙婆子送些东西,有一年还花大价钱大工夫给老娘打了一条毛线裤。

试新的那阵子,沙婆子罩裤都不穿,真个得色。站在人多的地方,一前一后摇着身子!三十的晚上,她还到建四婆婆家去烤火,坐在火边最亮的地方。

不久建四婆婆突然喊了起来:“什么气味?”大家顺着气味,发现沙婆子的毛线裤烤得出烟了。沙婆子赶忙站开,一脸嘎白的,建四婆婆很快找出芭叶扇,给她的裤子扇风。等到再坐拢来的时候,裤子硬得坐不下去,勉强坐下去,只听得裤子咔咔地响,往地上一块一块的掉塑料壳壳。

沙婆子的二女儿像一个煤球,长得滚圆。嘴巴上常粘着瓜子皮,不知道是神经懒得感觉,还是感觉到了,手懒得去刮。及至大了人,球上又长出两个球。这可是沙婆子的至宝,看着又长大了一个女儿,她觉得应该找个比大女儿更好的人家,但她又说不出怎么个好法,只是不肯让女儿随便外出,这样一留就留了四年。

终于有好心人说了:“沙婆子厄,留着会下崽啦!”沙婆子嘿嘿地的笑着,哪有这一说呢?有一天女儿终于病倒了,不停地喊叫。她发了慌,就近请了何医师。

结果何医师从她女儿房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卷被子。这时,她才知道女儿真的下了崽,给她添了个外孙。

这两件事让沙婆子丑得无地自容,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沙婆子常常给别人送一些萝卜白菜什么的。也送过建四婆婆几回,建四婆婆便给了她一包烟。

但是有天晚上,建四婆婆出来解手,听到张桂秋菜园里悉悉索索,接着传出几声清脆的耳光,跟着是低沉烂声的“哎哟”。方圆几里只有沙婆子是这个喉咙。

第二天沙婆子抱着外孙出来的时候。建四婆婆留心了她的脸,肿了不是,约摸还有巴掌印,便当着众人笑了起来:“昨天秋辣椒的菜园里,哪个的脸那样响咯?”沙婆子嘿嘿地笑,筛开满口的黑牙。说归说,笑归笑,看见建四婆婆起身,沙婆子连忙去占位子要打牌。气得建四婆婆一把把她推开:“勾蛋都分不清,还打牌,打鬼!”

突然有人喊起来:好臭啊!沙婆子的外孙,屎都冲出了搂着的手弯,建四婆婆拿起扫把,就把沙婆子往外打。

虽然很多人瞧不起沙婆子,但沙婆子人情却做得很远。只要是带点亲戚,或是邻近几个生产队的,她都会去捧场。是喜事,她总要送斤把半斤茶叶,再没东西,也要送几个鸡蛋,喜家也不好不收,只得留她吃饭,她便大大咧咧坐着靠墙边的桌子。她坐到桌子上,旁边的人真是如鲠在喉,就好像饭菜没有洗干净,里面有沙子。柞树塘一带,管沙子叫沙婆子,沙婆子坐在桌子上,人们就感觉菜里面有沙婆子,沙婆子正好姓沙,于是大家都称呼她沙婆子。沙婆子无所谓,照样大大咧咧的,把肥肉一块块往口里拱!

若是办丧事,她总要拦路放上一挂送行的鞭炮,孝子给她磕头,帮忙的会奉上一条手巾和一包烟,她却只收下烟,不要手巾。她不用手巾。

食堂下放的时候,她总是匀出自己的饭给他男人,可牛高马大的男人还是得了水肿,饿死了。

丈夫给她留下三个女儿和几间茅屋。于是除了出工,她还喂了不少鸡鸭,女儿们在鸡屎鸭屎里慢慢生长。后来征收扩镇,茅屋也变成了瓦屋,不过天上虽然不再漏雨了,下面邋遢依旧。

每年清明,她总是要从家里一直哭到十几里外木鱼山丈夫的坟上,傍晚又从木鱼山一直哭回来,凄凄切切的,哭得让一路上的鸟雀也无语。可是,这一年清明,人们没有再听到她拖得很长的殷殷的哭声,虽然她还是去挂了山。

有人猜测了起来,又是多事的建四婆婆说了,和山后的杨满老倌相好了。杨满老倌早年家里穷,讨个堂客半年就跑了,打了一辈子光棍,这几年征收,分了不少钱呢!建四婆婆越说越来劲,去年九月初八那天,我到山上摘栀子,就看见沙婆子从老鬼家出来,还扎着裤子。建四婆婆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好像她亲眼所见,而且一直守在旁边看。

沙婆子尴尬地笑着,好像希望建四婆婆不要再说了。但人们再也没有看见沙婆子到山那边去了,以后的清明她也没有再去木鱼山。

杨满老倌去世的时候,侄儿们为他操办了当地少有的道场,热闹了八天,她却没有去看一眼。杨满老倌上山的那一天,沙婆子拦道放了鞭子,充当孝子的长侄给她磕了头,这次,她收下了烟,也收下了毛巾。

人们以为沙婆子得了杨满老倌不少钱,可她还是抽一角六分钱一包的麓山烟,幺女儿一期书快读完了,学费也只交了一半。老师上门来催,看见满屋的鸡屎碗筷,冲着屋里喊了几句,就倒着胃走了。

从此,人们很少看见沙婆子出来闲逛,她戒了烟,而且她一把年纪实在是不能再吸烟,吸烟就不停地咳。她在房子旁边搭了个坡檐子,里面传来猪仔的叫声,她要喂猪,供她幺女儿读高中。

她的外孙满屋爬,手被瓦片划了,正哇哇地哭。这时沙婆子从灶屋的烟里钻出来,弹去孩子手上的泥巴,朝伤口上面吐了一堆唾沫,用布包着,抱着孩子又钻入烟里。

有时候搞不赢,趁夜到别人的菜园扯些东西应急,但一般的时候,她背着外孙,在野地里,扯猪草、挑娃娃菜。

她开始又给人家收吓,画水。有时候她会把口诀大声地念出来,让人们知道,她的口诀很正宗。钱还是随人家给,逢三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