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不听他的,小心地拿起翻开看着。这一看不打紧,默默看着的他,竟然露出莫名的笑,有时候又大笑。
记者笑道,这张满邋遢就是你老吧,一早上洗了八个脸,才吃到早饭,细半锅南瓜汤连有沙子的锅底都刮光装走了,还有,愣是把一条兰花手巾洗成一根老葛藤!哈哈哈哈。
张满邋遢虽然黑,也有些挂不住满脸通红,想要去抢又不敢。那记者一边翻着本子,一边突然殷殷地哭了,甚至哭出眼泪,有时候干脆大哭起来,跟疯了一样。
我和张满邋遢都呆了!
小篮子背水回来了。
记者也看到了小篮子,一脸的汗珠,小褂子都汗湿了,看身体刚刚发育。
张满邋遢指着我连忙说,他女儿小篮子,那本子是她的。小篮子看到一个陌生人看她的东西,有些急,忙去抢。记者看那架势,连忙把本子放到鸡笼上,眼露慈祥说,我不要你的。
快到家了,有些头晕,摔了一跤,只剩一点儿了,我接过小篮子的水罐时,小篮子委屈地说着。水罐的水真的只有小半壶了,我把水轻轻倒进水缸里。
此时记者眼睛再一次湿润,他有些哭:小妹妹,我用了你的水洗手,我真不知道水会这么艰贵,这一百元算我赔偿你的吧。说着就真的掏出了一张百元的。
张满邋遢眼睛都直了,我也有些急,抵得一头猪啊!
小篮子倒不变不惊的,摇头说,我还可以去背,不要钱,也值不了这么多钱。
记者说,那我就和你一起去背水,背一趟,好不好?
我和张满邋遢有些无措,这怎么行,往返一趟,得两个多钟。
但是记者执意要帮小篮子背:小篮子,你前面带路,我是省里来的,你写的日记很震撼,我正要体验体验你的生活。记者说着,果真就拿起了水罐,背起就往门外走。
我和张满邋遢只好坐在地上等。那张一百块的钱,还放在那个算术本上,上面的伟人们正诱惑地笑着。
日头已经偏西,记者和小篮子有说有笑的背着满满一灌水回来了,只听记者一边擦汗一边说,小篮子,我实在背不动了,我也是小的时候才干过活的,这几十米,你来背吧!小篮子,你是一个好姑娘,如果你同意,你的日记本可以借给我吗?
小篮子不做声。
我用东西和你换,说着,记者从包里又拿出一本厚厚的非常漂亮的笔记本,还有他金光闪闪的自来水笔。
小篮子有些犹豫。
记者把笔记本和自来水笔塞给小篮子,说,这样吧,我不要你的日记本,你就让我把你写的日记都拍下来行不?
小篮子点了点头。
记者就在鸡笼上,一页页的拍了起来,有三十页。拍完后,记者感觉意犹未尽说,你应该还有日记啊,能不能都拿出来呢?
小篮子从床铺的稻草下竟然又翻出十来个一摸一样的算术本。我的天,我说她不停地写,那个本子咋就写不满呢?原来都换了,这得花多少钱,她哪来那么多钱啊?
记者见这么多日记,异常兴奋,说,借给我,我下次来一定还给你,这对你很重要,我要把它编成一本书,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故事,出名后,你就会有很多精美的笔记本,有又香又白的毛巾,而且你家还会有很多的钱。
张满邋遢望着小篮子又望着我,嘴巴动了起来,似乎要替她作主了。我也向小篮子望过去,很多钱,多到可以买一头牛吗?
小篮子说,我又可以去上学吗?
对,你可以回到你梦寐以求的教室,而且可以上初中、上高中,还可以上大学。
好,都借给你!
生活像雨中扯过闪电,之后还是一样的泥泞。我继续在南山中锄地,小篮子继续背水,打猪草喂猪,小二继续带小三,小三继续地哭着。小篮子也许有些后悔,那个记者再也没有来了,音讯全无,小篮子也许又不后悔,每天晚上,她在那个漂亮的笔记本上,幸福地划着,而且是用记者给她的那支自来水笔在划。
忽然有一天,张满邋遢高高地举着一张绿色的纸条,兴冲冲地找到南山,老李老李,你发了,发了,汇款单,汇的美元,美元啊,十二万啊。
二万?美元?我有些听不清。
十二万美元,要抵一百万块钱啦!老李,你家小篮子出息了!那个记者把小篮子的日记,一字不差的变成了一本书,叫什么来着,《鸡笼日记》,比他以前的那本书还火,印得还多,卖了很多钱啦,很多美元啊!
看着那张绿绿的汇款单,千真万确是我家小篮子收,十二万美元。我擦着满头的汗,竟然有些哆嗦,真抵得一百多万?张满邋遢也有些语无伦次,老李,你发啦,只是这钱要到省城去兑,走县乡信用社拨付下来。
不到半天,全生产队都知道我家的事,小篮子写日记被外国记者看中,出了书,得了十二万美元。乡亲们把我家围得水泄不通,家里坐不下,好多都站在门外。我高兴极了,这不,我真可以买一头牛了,小篮子不是也可以上学了吗?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她不是可以嫁个好人家,不再和她妈妈一样的苦命了吗?
想到这些,我眼含着泪水,乡亲们啦,在这儿吃饭啊,我杀鸡,杀鸡。张满邋遢赶忙招呼大家,邻舍的几个堂客帮我生起火拾掇拾掇起来!
还有几个大人带着小孩子来的,中间有的是小篮子的同学,央求着要小篮子告诉他们怎么写日记。小二和她的玩伴带着小三子蹦蹦跳跳的,小三子邋遢的脸上笑成了一朵眼夹里花,小三从没有这么快活过。
大家都在忙活,我倒反而没事干了,看着他们我就呵呵地笑着。那只公鸡已经跑到桑树顶上,喉咙里还可可地低叫着,头上的鸡冠早已吓得乌乌的。母鸡们都已经快到砧板上了。
反正那时候全队,甚至全村的小孩都在写日记,而且都用最普通的日记本,就写家长里短,写山村田野的事情,写完就放在鸡笼上,也有放在土炕边或者窗台上的。也有求张满邋遢,说,再有记者来,一定要往他家带。
张满邋遢高兴地答应着,一边说,我还没洗脸呢。
县里来了干部,弯腰走进来,说道,这拨付的十二万美元,与我们县的推荐是分不开的,县里正要和外国交流,引进项目,需要这笔美元,我们决定,替你换成人民币吧,县里留一部分作为助学基金,还给你家五十万人民币。
真的值那么多啊,五十万啊,我又有些哆嗦,那能买好多牛啊。我一听,忙说好,好好好,我们用人民币,不用美元。
乡上也来了干部,说,乡上机械厂,急需从美国引进一套冲压设备,正需要美元。而且没有乡上的推荐,你小篮子那日记还不是废纸一样,我们这里穷,这钱既然从政府一级级拨付下来,说明不是你一个人的。而且你小篮子上次交学费还不是乡政府出的钱?
我急了,我不是急那些钱不是我的了,而是已经县里有安排了,忙说,美元已经被县里换成了五十万人民币了。乡里的干部恨恨地“哦”了一声,接着说,人民币也行,我们就买辽宁那儿的设备,以后,你也到机械厂去做事吧,当副厂长,买设备要三十万。
我点点头,说道,好好好!
村支书也来了,他笑眯眯的,张满邋遢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支书说,你家小篮子为什么没书读吗?还不是学校太远了,我们村正琢磨着自己建小学,因为穷,一直没钱搞,治穷先治愚啊。没有村上的推荐,那记者会到你家来?你家小篮子的日记能被那大记者看见?钱从村上信用社过,就说明这钱不是你一个人的。
我急了,我不是急那些钱不是我的了,而是县里乡里已有安排了。村支书眉头皱着,一会儿舒缓开来“哦”了一声,那就给建小学留十五万吧,还办个附设初中班,你家小篮子免费读初中,还可以学英语呢!
我点点头,说道,好好好!
支书走后,张满邋遢磨磨唧唧没有走,这时候他凑了上来,老李啊,说到推荐大记者到你家,我的功劳会比那县乡村少?我在生产队这家跑那家的,还不是为了众乡亲们。队上穷得叮当响,为什么?咱们这儿闭塞啊,上趟乡政府出国一样,满山的桃啊梨啊红薯啊,都只能自己吃,运不出去。要是路好,你家玉兰也不会死得那么惨啊。我看把我们队的出山路拓宽整修一下,开条石头路,大概有十里长,我估摸着四万块钱足够了。
张满邋遢继续说,我一分钱不要,这事归你管。公路通,百业兴。你一家富了,那不叫富。大家富了那才叫富。
我心里划算着还有一万,我可以把房子整整,给小篮子做两套衣服,小篮子读书的事村上不是同意解决了吗,还能买一头好牛。
我点点头,说道,好!
小篮子没有我们这么多心思,她还是背她的水,打她的猪草,喂猪,但那个高兴劲掩都掩不住,她不停地唱着学校里曾经唱过的歌,晚上,她不停地在日记本上快活地划着。县里乡里给了她很多新日记本,还有好看的衣服,而且不久,她又可以坐进学堂,她可以读初中了。
突然有一天早上,张满邋遢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脸都不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说,老李啊,我们的事,黄了,村上说,乡上说,县里说,省里的,省委书记决定,这十二万美元,哪一级一分钱都不能动,全部要归你。
我吓了一跳,那村上建小学,附设初中班,队里修路,都搞不成了?
是啊,县里引进项目,乡里买设备都黄了。张满邋遢一脸苍白,有气无力的瘫坐在半边门槛上。小二又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小三子在炕头上哇哇地哭着。
咱要美元有什么用,我们这里又不用美元。我急了,那整房子都不行了,而且我想要一头好牛啊,我南山的那些山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