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甫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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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①,老大意转拙②。

许身一何愚③,窃比稷与契④。

居然成濩落⑤,白首甘契阔⑥。

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⑦。

穷年忧黎元⑧,叹息肠内热。

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⑨。

非无江海志⑩,萧洒送日月。

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

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

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

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

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

沈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

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

霜严衣带断,指直不能结。

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

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

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

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

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

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圣人筐篚恩,实愿邦国活。

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

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

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

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

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

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崒兀。

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

河梁幸未拆,枝撑声窸窣。

行李相攀援,川广不可越。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

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

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

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

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

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

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

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注释】

①杜陵布衣:作者自称。杜陵:地名,在长安南。杜甫祖籍杜陵,困守长安时,亦曾居此。②老大:这年杜甫四十四岁。拙:笨拙,此指不通世故。实际上是反话,意思是不同流俗。③许身:期望自己。④稷、契(xiè):都是传说中尧舜时代的贤臣。稷:即后稷,曾教民稼穑。契:曾佐禹治水。⑤居然:竟然。濩(huò)落:为叠韵连绵字,犹言落拓。⑥契阔:勤苦,劳苦。《诗经·邶风·击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毛传:“契阔,勤苦也。”⑦“盖棺”二句:言死而则已,只要活着就总是希望实现自己的抱负。盖棺:指死亡。觊豁(jì huò):希望达到目的。⑧穷年:一年到头。黎元:老百姓。⑨“取笑”二句:意思是别人越讥笑,自己意志越坚决。“翁”字在这里有嘲讽意味。浩歌:高歌。⑩江海志:隐遁江海的愿望。萧洒:同“潇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送日月:犹度日月。尧舜君:尧舜似的皇帝。此代指唐玄宗。廊庙具:朝廷中栋梁之臣。廊庙:朝廷。构厦:比喻成就稷、契的事业。“葵藿”二句:语本曹植《求通亲亲表》:“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终向之者,诚也。”葵:葵菜。藿:豆叶。难:一作“莫”。顾惟:自念。如杜甫《寄题江外草堂》:“顾惟鲁钝姿,岂识悔吝先。”蝼蚁辈:喻地位低下的小人物。此为愤慨性的自喻。辄拟:总打算。偃:伏卧,休息。溟渤:指大海。“以兹”二句:以此耽误了自己的生计,却仍不肯去奔走权门,营求富贵。干谒:钻营请托。兀(wù)兀:劳苦貌;又为穷困貌。忍:岂忍。尘埃没:没于尘埃,被埋没。“终愧”二句:是说自己终于无法改变自己的初衷而效法巢、由的避世。巢:巢父。由:许由。传说中尧时的两个隐士。作者这里是婉转地说反话。愁绝:愁极。零:凋谢。天衢(qú):天空。天空广阔,任意通行,如世之广衢,故称。阴峥嵘:阴云重叠如山。峥嵘:本山高貌,这里形容云盛貌。杜甫《羌村》:“峥嵘赤云西,日脚下平地。”用法与此同。客子:旅居在外的人。这里是作者自指。中夜:半夜。发:出发。指直:手指冻得僵直。能:一作“得”。骊山:在今陕西省临潼东南,离长安六十里。骊山有温泉,唐玄宗置温泉宫,天宝六年(747)改名华清官,每年十月带着杨贵妃及其姊妹到此避寒。“御榻”句:指皇帝住在骊山。嵽嵲(dié niè):本山高貌,此处指代骊山。蚩(chī)尤:上古神话中人物,相传蚩尤与黄帝作战时,曾作大雾以迷惑对方。此借指雾。蹴(cù):踩,踏。瑶池:古代传说中昆仑山上的池名,西王母所居。此指骊山温泉。郁律:烟雾蒸腾貌。羽林:羽林军,皇帝的禁卫军。摩戛(jiá):犹摩擦。殷:盛,引申为充塞。胶葛:深远广大貌,此指天空。长缨:长帽带,指权贵。短褐:粗布短衣,指平民。彤庭:朝廷。汉代宫殿以朱漆涂饰,故称。后亦泛指皇宫。聚敛:横征暴敛。城阙:本为城门上的建筑物,此指京城、朝廷。圣人:君主时代对帝王的尊称。《礼记·大传》:“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仇兆鳌注曰:“《通鉴》注:唐人称天子皆曰圣人。”筐、篚:都是盛东西的竹器。古礼,皇帝宴会,以筐篚盛币帛赏赐大臣。愿:一作“欲”。邦国:国家。忽:忽视,轻视。至理:最正确的道理。多士:群臣。仁者:此指体恤民劳的官员。战栗:战抖,引申有警惕的意思。内金盘:内廷的金盘。内:大内,皇帝的宫禁。卫霍:卫青、霍去病,都是汉武帝的外戚,这里借指杨氏家族。“中堂”二句:形容杨国忠兄妹之家,姬侍众多,室中香烟缭绕,望之若神仙。神仙:唐代人常用以比喻美女、歌妓。烟雾:云烟、雾气。此指富贵人家室中熏香所生的烟。玉质:指肌肤洁腻的美女。“悲管”句:指管瑟合奏。悲、清:都是形容乐器的音色。逐:伴随。劝客:敬客。驼蹄羹:用骆驼蹄做成的肉汤,即八珍之一。霜橙:极言果品之新鲜。朱门:指贵族官僚之家。荣:指朱门的荣华。枯:指冻死骨。咫尺:形容距离近。八寸为咫。惆怅:伤感。北辕:车辕向北,即车向北行。北:使动用法。就:靠近。泾渭:二河名,这里指昭应县(今陕西临潼)泾渭合流的地方。官渡:官家设的渡口。此指官府在昭应县泾渭合流处设的渡口。改辙:改道,指渡口又换了地方。群水:指泾渭诸水。崒(cù)兀:高而险貌。崆峒(kōng tóng):山名,在甘肃平凉西,泾河发源地。“恐触”句:形容水势凶猛。天柱:神话传说中支撑天的支柱。河梁:桥。拆:一作“坼(chè)”,裂开。枝撑:指桥的支柱。窸窣(xī sū):象声词,形容轻微细碎之声。行李:行人。《左传·僖公三十年》:“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杜预注:“行李,使人。”又《左传·襄公八年》:“亦不使一介行李,告于寡君。”杜预注:“行李,行人也。”相攀援:相互牵拉。寄:寄居。异县:他县,此指奉先县。庶:庶几,表示希望和意愿的副词。号咷(táo):放声大哭。卒:死。“吾宁”二句:谓我哪能忍住悲痛呢,连邻居都呜咽流泪。宁:岂能。舍:割舍。里巷:指里巷邻人。夭折:人幼年死亡。登:庄稼成熟。贫窭(jù):贫穷,指贫苦人家。窭:贫。仓卒(cù):突然,此指发生突然事故,即幼子夭折。隶:属。征伐:征讨,此指被征从军。抚迹:犹抚事,回忆发生的事。平人:平民,一般老百姓。固:本应。骚屑:本是形容风吹的声音,这里形容人心惊慌不安。失业徒:失去产业(土地)的人。忧端:忧思的端绪。齐终南:和终南山一样高。终南:山名,在长安南,为秦岭山脉的主峰。澒洞(hòng tóng):绵延,弥漫。掇(duō):收拾。

【评析】

天宝十四年(755)十一月间,安禄山已反,但消息尚未传至长安。杜甫就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后,由长安赴奉先县(今陕西蒲城)探望家属,沿途所见所闻所感,已预感到大乱将至,忧心忡忡,遂作此诗。这一千古名篇,既反映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社会实况,也表现出杜甫的内心矛盾和伟大人格,也是杜甫长安十年生活的总结。全诗分三大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放歌破愁绝”,写自己拯世济民的抱负;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到“惆怅难再述”,写途经骊山的所见所闻所感;第三段从“北辕就泾渭”到结尾,主要写到家后之景况和感慨。“穷年忧黎元”为全诗主脑。正因“穷年忧黎元”,才能从“朱门酒肉臭”想到“路有冻死骨”,才能在“幼子饿已卒”的悲惨情景中而“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国忧民无已时,故而“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这正是“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之仁者心的写照,真不愧为一代诗史。杜甫此类五古长篇,发挥赋的铺陈排比的手法,夹叙夹议,便于表达复杂的感情、错综的内容。五古前人多以质厚清远胜,而杜甫出之以沉郁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