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杜甫文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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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兵车行

车辚辚①,马萧萧②,行人弓箭各在腰③。

耶娘妻子走相送④,尘埃不见成阳桥⑤。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⑥。

道旁过者问行人⑦,行人但云点行频⑧。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⑨。

去时里正与裹头⑩,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注释】

①辚辚(lín):众车声。②萧萧:马长嘶声。③行人:出征之人,唐人诗中亦称征人。即后所云“役夫”。④耶:同“爷”。⑤咸阳桥:在咸阳西南渭水上,汉时名便桥。⑥干:冲犯。此句犹言哭声震天。⑦过者:过路人,实即杜甫自己。⑧点行:即按丁籍强制征调。频:频繁,指下“防河”、“营田”等事。按“但云”以下,皆行人答语。借问答就行人口中说出苦情。⑨十五、四十:皆指年龄言。防河:是时吐蕃侵扰河右,曾征召陇右、河西、关中、朔方诸军防备,故云“防河”。营田:屯田。无事则耕,有事则战,寓兵于农。《新唐书·食货志三》:“开军府以捍要冲,因隙地以置营田,天下屯总九百九十二。”⑩里正:唐以百户为里,每里设正一人,负责里中事务。裹头:古以皂罗三尺裹头,曰头巾。因年小从军,故里正为之裹头。按唐之丁中制,人有黄、小、中、丁之分。开元二十六年,“诏民三岁以下为黄,十五以下为小,二十以下为中”。“天宝三年,更民十八以上为中男,二十三以上成丁”(见《新唐书·食货志一》)。诗言十五防河,是当时兵役征发,已及于丁、中以下十五岁之少年。边庭:边疆,边境。武皇:本指汉武帝。武帝喜开边,唐玄宗亦好开边,犹似武帝,当时不便直斥,故比之武帝。唐人多如此。意未已:意犹未尽,指一味穷兵黩武。故《新唐书·杨炎传》云:“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山东:指崤山或华山以东。亦称关东,因在函谷关以东。二百州:《钱注杜诗》卷一引《十道四蕃志》:“关以东七道,凡二百一十一州。”曰二百,实已尽天下矣。落:人聚居之地。荆杞:因连年战争,兵乱地荒,遂尽生荆棘枸杞。秦兵:即关中之兵。耐苦战:即能苦战。岑参《胡歌》:“关西老将能苦战,七十行兵仍未休。”长者:行人对杜甫之尊称。敢伸恨:不敢申说怨恨,即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敢:岂敢。《旧唐书·杨国忠传》载:征南诏,“其征发皆中国利兵,然于土风不便,沮洳之所陷,瘴疫之所伤,馈饷之所乏,物故者十八九。凡举二十万众,弃之死地,只轮不还,人衔冤毒,无敢言者”。关西:指函谷关以西。诗前言“山东”,后言“关西”,表明无处不用兵也。县官:指朝廷,亦专指皇帝。《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庸知其盗买县官器。”司马贞《索隐》:“县官,谓天子也。所以谓国家为县官者,夏官王畿内县即国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县官也。”信知:诚知。《水经注·河水》引杨泉《物理论》:“秦始皇使蒙恬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又褚少孙补《史记·外戚世家》所记民歌云:“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二句本此。比邻:犹近邻。邻为当时基层组织单位之一。《旧唐书·职官志二》:“四家为邻,五邻为保。”青海:古名鲜水、西海,北魏时始名青海,在今青海省境内。唐高宗龙朔三年,青海为吐蕃所并。玄宗开元中,王君、张景顺、张忠亮、崔希逸、皇甫惟明、王忠嗣等先后破吐蕃,皆在青海西,死者甚众。天宝间,哥舒翰攻吐蕃石堡城,拔之,唐士卒死者数万。故下云“新鬼”、“旧鬼”。白骨无人收:语出梁鼓角横吹曲《企喻歌》:“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啾啾:即唧唧,呜咽声。李华《吊古战场文》:“往往鬼哭,天阴则闻。”“新鬼烦冤”与“旧鬼哭”当作互文解,新鬼与旧鬼既烦冤又悲哭,而衬之以“天阴雨湿”的凄凉环境,呜咽之声更惨。而其根源在上层统治者的穷兵黩武。故仇兆鳌评云:“青海鬼哭,则驱民锋镝之祸,至此极矣。”(《杜诗详注》卷二)

【评析】

史载,玄宗天宝十年(751)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率兵六万讨南诏(今云南一带),全军陷没。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又大募两京及河南、河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士卒未战而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遂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强征入伍。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又玄宗连年用兵吐蕃,死伤甚众。杜甫亲见征人服役惨状,遂作此诗。《兵车行》是杜甫即事名篇的新题乐府。诗歌纯用客观叙述的表现手法,真实而深刻地揭露了穷兵黩武政策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唐宋诗醇》卷九云:“此体创自老杜,讽刺时事,而记为征夫问答之词。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小雅遗音也。篇首写得行色匆匆,笔势汹涌如风潮骤至,不可逼视。以下接出点行之频,指出开边之非,然后正说时事,末以惨语结之。词意沉郁,音节悲壮,此天地商声,不可强为者也。”梁运昌《杜园说杜》卷七亦云:“此一诗乃开、天间治乱关头,不比他人征戍篇什漫然而已。严沧浪谓此诗太白所不能作,今观其行文,不依傍古词,自成格调,风骨、气味、色泽并臻绝顶,尤能字字痛心,言言动魄,使人主闻之,因是念民瘼而戢侈心,岂非小雅之嗣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