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尝不知她恐高,又何尝不知她心里小小的执念。多年来,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被人需要,也从未觉得自己至于另一个人而言有着这样强大非凡的意义。谁又能想到,当年被所有人不喜爱被所有人抛弃的顾臣尧,在那么多年之后,也会成为别人的宝贝呢?
他抱住温曈,脸埋在温曈的脖子里,薄凉的嘴唇划过她嫩白的皮肤,她身上到处都是少女美好的气息,如同一朵洁白的莲,含苞待放。
许久之后,顾臣尧才嘶哑着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说,温曈,以后不要这样为难自己。至少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不可以这样强迫自己,你知不知道,我也会担心……
会害怕……会害怕失去她,害怕她真的没能克服恐高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很久以前顾臣尧就明白,他能堵得起任何东西,唯独她。
温曈笑的咯咯响,仰起脸来注视着他,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如此清明的自己。他终于也能够将她满满的都放在眼里了。
她抱住他的腰,说,除了你,谁都别想让我坐那破玩意儿,真的会短寿命的顾臣尧。
看,对他这样死心塌地的女孩儿。
路过淮海天桥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对老人跪在天桥下,已经到了头发花白的年纪,却无依无靠,连个栖息之地都没有。
老伯似乎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老婆婆的怀里,老婆婆弓着背,小心的护着老伯的头,满是伤疤粗糙的手一遍遍抚过老伯爬满皱纹的额头。
温曈拉住顾臣尧,停下脚步。认真的注视这一对老迈的夫妻。
他们面前放着一只碗,碗里和旁边都是零碎的硬币和皱巴巴的纸钞。
她伸展开自己的手掌,与顾臣尧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低声喃喃着,等我们老了,我也像老婆婆那样护着你。你安心在我怀里睡觉,可好?
顾臣尧不自觉的拧了拧眉,把温曈拉到更近自己一些,戳戳她的脑袋说,傻丫,你就是太善良,才总是被这些事情感动。你没看报纸吗?这些人都是有目的有团队操作的,别看现在可怜,谁知道转眼他们是不是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子呢?
温曈摇摇头,反驳他,但不管怎样,他们的感情绝不会是假的。是,我也知道现在有多少靠每天沿街乞讨发财的人,知道他们背后有公司团队操控,但不能因为这样,就否定所有生活在困苦中的人啊。也许,他们真的已经到了走投无路,也许,他们就是少数几个真的需要被人帮助的人之一……
她说着说着便耷拉下了脑袋,刘海遮住她的眼睛,他只看到她低垂着的睫毛微颤着,心里猛地一阵不舒服。他强硬的挑起温曈的下巴,将自己的钱包放到她手里。
准许你现在用我的钱包做善事,但是得速战速决。顾臣尧习惯性的拍拍她的头,他很不喜欢温曈在自己面前表现出难过或者伤心的样子,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没法给她快乐。
在她出言反驳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后悔点破那些现实的黑暗。其实温曈又如何不会知道这些,只是她和他或者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是,她仍相信纯善,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最最简单的真诚。
温曈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他一眼,从钱包里取了一张一百元走到那对苍老的老人面前。
顾臣尧有些惊讶,他以为温曈至少不会只拿一百元。
她把那张粉色的钞票塞到老人口袋里,老人一直低着头连连说谢谢,眼里竟有点点的泪光。
那时温曈纯真干净的笑容蓦地击中顾臣尧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忽然觉得,能够留住温曈这样的笑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温曈快乐的蹦跶到顾臣尧身边挽住他的胳膊,顾臣尧,等到我们也这么老了,还在一起好不好?她仰视着他,晶亮的眼里几许期待。
你现在已经学会变相索要承诺了?顾臣尧挑了挑眉,轻巧的避开这个问题。
不知是无意还是因为默契,温曈也并未对这个话题纠缠到底,她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小声埋怨,不给就不给,我自己给我自己。
多年后,温曈才明白当年顾臣尧的不轻易许下承诺有多么明智。能实现的才叫承诺,而实现不了的,是谎言。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清了他们的未来,一直以来,只有她傻傻分不清楚现实和梦想的区别。想是在那时或是更早,他就早已看透,所以才能那样对她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才会在她最爱他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告诉她游戏over。
可是不管是从前还是后来,温曈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顾臣尧的感情可以如此收放自如。爱或者不爱,只要他想,都能由他自己控制呢?
顾臣尧是第二天中午飞回米兰的飞机。
温曈执意送他到机场。他打了车等在温曈家楼下,似熟非熟。温曈蹦蹦跳跳的挨到他身边粘住他,闭眼一脸满足的靠在他肩上。
车子开出小区大门的时候,似乎有熟悉的身影从车窗外一掠而过。顾臣尧没有看清,也不想看清,本能的把温曈的手握得更紧。
十指紧扣,却扣不住天长地久。
温曈在机场大厅狠狠的抱住顾臣尧。不是第一次和他分开,这次的感觉和前几次却有些不一样。说不清是哪里变了,但她惶恐不安,突然的害怕和他分离。
顾臣尧失笑,开玩笑说,温曈,又不是生离死别以后再也见不着面了,你不用……
话没来得及说完,嘴巴被温曈猛地捂住。她眼睛有些发红,对他使劲的摇头,声音有些哽咽,什么生离死别的,我只是舍不得你而已,顾臣尧你好好等着我,过了这个月我也回去了。
看她发红的眼眶,他也无心再说玩笑话,微弯了腰,与她平视,好,傻丫,我可在米兰等着你,你跑快点,别跟丢我了。
温曈窘迫的低着头点了点头,她一点也不担心会跟丢他,她只担心他会找不到她。
他们在浦东国际机场道别。这个城市每天有这么多人离开,又有这么多人回来。他们神色匆匆,脚步从来不为某个陌生的谁而驻足停留。
而她庆幸,她至少有那么一个人可以等待,可以追逐,可以好好守着念着。
她要的幸福,那么小,小的只有一个他可以满足。
5
温曈没想到,回到家的时候父母端坐在客厅。正襟危坐,正说着什么,见她进门,一径沉默下来。
她心跳没由来加速,家里的沉默似有一块大石头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像是个做了亏心事的坏小孩,紧张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终于还是母亲率先开了口,声音里不再有平日里的温慈,曈曈,你过来。
温曈乖顺的坐到母亲身边,想去挽母亲的胳膊。母亲却不着痕迹的躲开了,让温曈伸了一半的手尴尬不已。她不明白平时那么疼自己的母亲怎么了,怎么也会这样冷漠的甩开自己的手?
曈曈,你老实告诉爸爸妈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在国外交男朋友了?温母已经冷了声音,目光狠狠落在温曈身上。
温曈吓了一大跳,根本没有做好准备要告诉父母有关于顾臣尧的事,可偏偏却在这时由母亲口中说出,但她的父母向来开明,若单单只因为她交了男朋友,缘何会发这样的脾气?
温曈的沉默反而让温母更来气,她提高音量,你告诉我温曈,那个男孩子是不是顾臣尧,就刚才车上那男孩子,是不是?
如一颗惊天炸弹,瞬间将所有的平静打破,把原本伪装出来的和平炸得七零八落,最后什么都剩不下。
温曈睁大眼睛,充满了不可置信,妈,你怎么知道顾臣尧这个人?
一定是刚才在小区里被母亲看到了她上车,但问题的关键是,母亲怎么会知道顾臣尧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她身边的那个男子,叫顾臣尧?
温母突然失了控,起身甩手朝温曈挥过去,若不是有温父及时拦着,温曈早已经结结实实挨了母亲一巴掌。
温母颤抖着,完全没了平日的优雅,她缠着声音朝温曈低吼,你知不知道那家人是什么样的人家?杀人犯的儿子你也敢惹?你知不知道他母亲比外面的垃圾还脏!你怎么就不长眼睛!
温曈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永远也无法相信此刻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话。
那不仅是在伤害顾臣尧,也是在一刀一刀得割着她的心肺。
温曈像傻了似的跌坐在地上,满脸满眼的震惊。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会知道顾臣尧,为什么又好像对他们家十分了解似的。在她的记忆里,自己的家庭似乎从没有跟顾臣尧的家有过半点交集。
妈你不可以乱说话,你这是诽谤,是中伤,你……温曈有些语无伦次,转头看向父亲。
父亲一向是家里的一家之主,他绝不会骗她的。可……
温父点了点头,曈曈,你妈妈说的都是真的,不管你信不信,顾臣尧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又能好到哪里去?
温曈,我告诉你,我不准你再跟顾臣尧有来往。最后,是以母亲的这句咆哮作为收场的。
这个世界上每天每刻都有人分离,每天每刻都有不同的事发生,但她的世界颠覆的是不是太快了点呢?
在顾臣尧走后不到五小时,她的母亲告诉她,她爱错了人。
温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整夜的不吃不喝不说话。母亲这次是铁了心要与她斗争到底,如果是从前,最先妥协的必定是母亲。
他是杀人犯的孩子!他的母亲比外面的垃圾还脏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温曈总在梦里重复不断的梦到母亲对自己歇斯底里的咆哮,母亲哭的那样凄惨绝望,而她空洞着目光,在灰暗无光的世界里找不到出口和方向。
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她该怎么做。也从来没有人跟她说,她不应该爱上那个叫做顾臣尧的男人。
这是温曈与母亲为期最长的一次冷战。长达一周多的时间。
她们最后一次心平气和的说话,是在温曈离开上海回米兰的前夜。
温母已经平静下来,只是任谁都瞧得出她的憔悴,仿佛一夕之间苍老很多。
她们面对面坐着,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就像将对方当成了对手,时刻警惕着防备着。
温母终是累了,叹口气说,温曈,你今年二十二岁了,你有判断对错的能力,不需要我再教你该和什么样的人做朋友。
温曈直直看着母亲问,妈,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顾臣尧的,你又是怎么了解他们家了解的这样详细透彻的?
温母移开视线,避重就轻,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家的情况,这些你不用知道,还有两年你就毕业了,到时候不管米兰那边发展如何,你都必须给我离开回国。我不许你留在那里。
温曈的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悲哀。她的母亲也会说她二十二岁了,是成年人了,可依旧用对小孩的说话态度来对她,那么多的不许,连她想要爱谁选择谁,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那天只有温父一个人送温曈去机场。父女两一路无言,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登机前温父叫住温曈,在温曈的印象里,父亲的形象一直都高大挺拔,仿佛从小开始她就觉得只要有父亲在,就没有度不了的关。总说女儿是父亲的心头肉,父亲疼她,却对她也尤为严格。
她看着父亲,人潮为背景下的父亲,她第一次发现他老了。父亲说,温曈,很多事大人有大人的苦衷和难言之隐,也许现在的你会在心里怨恨爸妈干涉你交朋友的自由,但你记着,这个世界上最不会伤害你的就是父母。
不管我们隐瞒你什么,有多少你不知道的秘密,有一点你不能否认,我们是为你好。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你好。
温曈静静听完,冲父亲笑笑说,我知道的爸,你回去吧,我走了。
她木然的转身,脚步有千斤重,她逼迫自己不要回头一步步往安检口走去。直到登机,她就真的再也没有回头看父亲一眼。
十多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温曈做了很多个七零八碎的梦。
顾臣尧的笑,顾臣尧的冷漠,顾臣尧的寂寥,母亲的嘶吼咆哮,母亲的泪痕交错,父亲的叹息。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而密不透风的网,将温曈网的透不过去来。她看到垂死挣扎的自己血红了双眼,最后连心都空成了一座伤城。
那些她不知道的往事……
那些被掩埋在时光深土的秘密……
那些她想知道却又无从而知的真相……
温曈走出国际机场,熟悉的街头,米兰的天空。两年前她充满希望踏入这片陌生的土地,两年后的今天她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迷茫的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只大手突然抚上她的头顶,伴随着熟悉的声音,顾臣尧的脸颊出现在温曈面前。嘿,傻丫,才离开多久就连回去的路都记不得了?
温曈怔怔的看着他,真实的他,笑着的眯着眼的他,清俊的他。她看着看着,忽然的就大哭起来,泪痕划花了她的脸颊,疼在了两个人的心里。
他记得,他记得她让他等着他,记得在她好不到回家的路的时候过来搀扶她一把。
为什么在他记得的时候,她却想就此再也不记得了呢?不记得那些过去,不记得她年少青涩懵懂的暗恋,不记得她来米兰的答案,也不记得她爱他。
她始终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