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梯的末端,是一个水井大小的出口,四周全是黑炭渣一样的坚硬岩石,如犬牙般嶙峋交错,几十步外,就是一个热浪灼人的火池,里面翻滚着炽热的石浆。还不时飞溅出来,落在附近。
李煊他们不敢多作停留,急忙沿着山脊向更高的山峰而去。其实他们也不知该怎么走,但既然王毛仲和李守德守着的那个地方离山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那么往高处走,肯定不会正好碰到他们二人。
这山路越走越险,也越走越寒。离那火池渐渐远了后,山上已是满布积雪,踏上去有没膝之深。李煊说道:“如今我们要到哪里去?”
尔朱陀道:“李隆基必然会派兵四处捕拿我们,这可如何是好?”地母夫人望着昏迷中的贺兰晶,说道:“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回到黄泉地肺之中,那里面机关重重,贼人不可能尽数知晓,而且还要寻得丸药为晶儿疗伤治病。”
李煊和尔朱陀心想不错,都满口答应。此时正是黎明时分,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映出天边朵朵云霞灿烂。大家辨了一下方向,略事休息,就直奔长安城边黄泉地肺的最近入口而去。
然而,这条路很危险,直奔长安城,弄不好就是自投罗网。
所以几个人都格外小心,快出山谷时,已是黄昏时分,一座汉代残存的烽火高台已经赫然在目。这高台上,就有一个密道入口。眼见残阳如血,四周静谧无人,只有风声瑟瑟,吹得野草遍野起伏,众人都是长吁了一口气。
这座烽火高台,已被千年来的风雨腐蚀得面目全非,望楼已经坍塌了一半,障坞也毁得不成样子,但雄伟的形制仍然存在。
众人急急登上烽火台,此时尔朱陀身上的创口因用力过度,又渗出斑斑鲜血。李煊劝他再裹扎一下,尔朱陀却焦躁道:“这算什么,先进入密道要紧。”
在地母夫人的指引下,李煊和尔朱陀迅速揭开望楼正中那几块地砖,只见下面全是白灰砂石,地母夫人说:“揭去这表面约半尺厚的灰土,就有一个青石板,石板揭开后,就是密道的入口,有石阶蜿蜒而下的。”
就在此时,只听有人在吹号角,四周聚过来一队铁骑,为首一名大将,口中叫喊:“四面围住,休得让玉扇门的首脑人物跑了!”
大家听了,都是一惊,急忙快速行动,连地母夫人也降尊纡贵,亲自动手帮忙。哪知下面那块青石板揭开后,却看不见密道,仍旧是十分坚硬的沙石!
地母夫人愕然道:“难道我记错了?不对啊,这城外的入口最为重要,只有寥寥几个,我也进出过几次,焉能有错?”接着,她又俯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叹道:“此处确为密道入口,只是事先被敌人填塞了。你看,密道四周所镶的石条还是完好无损。”
李煊看时,果然见几道刻有卷云花纹的石条组成一个四方形,深嵌在土中,足以证明地母夫人所料的是明确无误的。
但事到如今,明白了却又能如何?
地母夫人叹道:“这李隆基早已安排下了种种诡计,我们事事落于其彀中,看来也是气数将尽!”
李煊拔出蟠钢鱼肠剑,尔朱陀横持陌刀,守住登上烽火台的阶梯,准备做最后一搏。然而,下面这些军兵,只是紧紧围住,却并不上前攻击。
眼见从四面八方不断地有兵将赶来,将这个烽火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万人一起行动,很快就在四周挖了一条深深的堑沟,又将尖硬的树枝竹片立在沟旁,牢牢地围住。
尔朱陀笑道:“这群蠢货,真是生搬硬套,这种鹿角丫杈本来是对付骑兵冲击的,我们现只有四人,也无战马,却如此小题大做,可笑啊可笑。”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嗬,连攻城的投石机也运来了,你看? ?”
暮色之中,李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一队兵丁推过来一个巨木做成的庞然大物,不禁暗暗心惊,这样巨大的投石机械他在安邑鬼宅被毁时见过。巨大的石球裹了浸透了火油硫黄的棉絮点燃后投出,有着地裂天崩一般的威力。
如今的形势,已是困于绝境,李煊叹道:“早知终究无法逃脱,还不如就大家一起死在那个石殿之中,倒也算团圆。”地母夫人唇角颤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多说无益,就没有开口。
然而,这些兵士只是将这座汉代烽火台牢牢围住,却并没有前来进攻。李煊等人很是奇怪,只有地母夫人猜到了几分。
好在这一夜,正是月圆时分,一轮明镜般的朗月照得大地一片通亮。李煊和尔朱陀轮流戒备,其实,众人也知道戒备无用,这台下的大军如果怒潮一般冲过来,又如何能抵御得了?
夜半时分,只见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虽在月光之下,却依稀看得出这一队兵将身着锦衣软甲,人高马壮,是皇家万骑中最精锐的御前护卫。当先一人,张弓搭箭,射上来一封书信。
李煊呈给地母夫人,地母夫人示意当众打开,只见上面写道:“嘉豫殿当年之事,还望以实情详尽以告,如此,除李煊外,可保汝等性命!”后面加盖了李隆基的印玺,看来自是他亲笔所书。
地母夫人阅毕大怒,当下将书信撕碎,扔在风中,如雪片般纷纷飘去。她高声喝道:“李煊是我至亲之人,我们又岂可苟且偷生,将他出卖!你们转告李隆基,如果真想得知秘密,就将我们全部赦免。我等远赴异域,再不回中原就是。”
只听下面的人群铠甲铿锵,逼近高台,竖起高高的盾牌防护,一人骑着一匹软缎般光亮的黄膘马,朗声说道:“如此形势下,容不得你们讨价还价。你们要是死不了,定然让你们遍尝武周时遗下的那种种酷刑?地母夫人,你可要讲给他们听听,什么叫‘死猪愁’、‘定百脉’? ?”
李煊在怀中摸索出百涎九鸩丸,就要张口服下,地母夫人眼明手快,一掌打去,那枚丸药被远远地打飞到远处,落在烽火台下的荒草之中。地母夫人叱道:“如今我们几人同生共死,再不可动此念头!”
此时,贺兰晶也悠悠醒转,看到眼见的情景,她偎依在李煊的怀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望着李煊怅然长叹道:“想不到我们今世之缘竟然如此之短,唯一可幸的是,我们不能同生,却能共死,不必面对相爱之人率先离世的惆怅。”
李煊一向拙于言词,此刻只是热泪横流,喉中哽咽,却想不起说什么才好。
只听那下面骑黄马的大将又说道:“临淄王已改封为平王。传平王之命,拂晓前如玉扇门余孽仍不归降,就戮力攻伐,格杀勿论!”
贺兰晶紧蹙蛾眉,说道:“依李隆基的脾性,是言出必遂的,如今我们已是无计可施了吗?”
地母夫人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眼前那轮明月慢慢地向西方沉下,启明星已在东方的天边熠熠生辉,李煊取出怀中那颗火雷,尔朱陀也从包裹里摸出一颗,大家对视了一下,只待敌人攻上时,就打火点燃,和率先冲到的敌将同归于尽。
只听一阵震天动地的鼓响,台下的兵将搬开鹿角丫杈,填平壕沟,就要策马冲锋。李煊远望天边,只见云霞正灿烂无比,瑰丽迷人。
却听得脚下传来“咚咚”响声,只觉得有人似乎在掏地洞,接着轰然一声,填塞密道入口的砂石忽然都陷落了下去。李煊大惊,以为有敌将打通了暗通,要上来出其不意地将他们生擒。他本来拿着火石,忙丢下来,举起尔朱陀放在一边的陌刀,作势欲砍。
哪知密道中钻出来一个猿猴般模样的丑女,满头满脸都是灰土,正是四大丑女之一的金嫫母。李煊见了,大喜过望,问道:“青乌先生也脱险了吗?”
此时尔朱陀已将火雷上插的线香燃着,见密道居然又神奇地贯通了。当下飞起一脚,将火雷踢到冲在前面的军兵群中,只听“轰”的一声,当场炸倒十几人,后面的人见势,都吓得纷纷倒地躲避。
金嫫母说道:“此时来不及说,快入密道!”
当下,李煊抱起贺兰晶率先踏入密道,地母夫人随后,尔朱陀在洞口殿后。见又有一队人马在军将的催促下冲来,尔朱陀手臂一甩,口中喝道:“炸死你们这些王八羔子!”
军兵吓得连滚带爬,来不及后退的也匍匐在地,不敢动弹。岂知过了半晌,并无动静,仔细一看,原来尔朱陀扔过来的,是一块粘满泥垢的大青砖。为首将佐又急又气,喝令速速向前,十多个军兵刚登上烽火台,却发出一声巨响,火雷爆炸,一霎时血肉横飞,本来半塌的望楼此时完全坍塌。
李煊等人来到密道之中,便如鱼入大海,虎入深山。后面的追兵再多,也一时奈何不了他们。尔朱陀喜道:“他们如果敢进来,单是那迷魂肠一段,就够绕上半天的,弄不好就走进黑沼潭,自个把自个活埋了。”
在黄泉地肺中走了一段,四大丑女中的银无盐、铜东施、铁孟光都相继前来接应。当他们来到那个巨大狸猫似的“梁渠”怪兽边时,香瓜般大小的夜明珠照耀下,赫然站着一个形容清癯的道人,正是青乌先生。
李煊欣喜地上前,拉住青乌先生的手说:“幸亏你安然无恙,不然我们可要后悔死了。”
接着他又转身,有些尴尬地对地母夫人说:“小子大胆,自行将黄泉地肺的总图从晶儿手中盗出,让四大丑女私放青乌先生逃走。还请地母夫人恕罪。”
地母夫人慨然说道:“多亏你一片仁德之心,才救得我们逃得性命,是我错了。和青乌先生多年相处,却不能知人识人,是我之过也。”
接着,她又温言对青乌先生说:“青乌先生于玉扇门有莫大功劳,我却误信谗言,实在是委屈了先生? ?”
青乌先生截住她的话,诚挚地说:“当时形势诡谲,敌人的毒计又极能迷惑人心,所以才有了误会。夫人也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暂时将我囚住? ?这些不说了,且说,我在厚土殿,给大家请来一个护身符。”
“护身符?”大家都是一怔,青乌先生常装扮成麻衣道人,请符施咒自然是拿手好戏,但大家都知道多是故弄玄虚的东西,此时虽暂时脱险,但也不是说笑之时,心想必然有异,但都知道青乌先生的脾气,现在问他,他是不会说的。
众人急急来到了厚土殿,青乌先生命丑女揭开厚重的金黄色帘幕,正见殿中端坐着一人,此人身穿金线龙袍,却是科头无冠,头发已是花白,相貌却十分端庄慈和。几人中只有地母夫人能认得出来,率先问道:“你、你可是相王李旦?”
此言一出,李煊等人无不大惊,难道此人就是李隆基的亲生父亲,即将身登大宝的相王李旦?
原来,起初李隆基动手起事时,确实是瞒住了父亲李旦,但等得京城中整夜到处都在沸沸扬扬地骚动,李旦自然知晓了事变的情由,待听得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及诸韦亲族纷纷授首,更是心中大悦,早就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只见捷报纷纷传来,位居宰相的韦温老贼也被押到东市当众斩首示众了。据说韦温被擒时,吓得已是瘫痪在地,官袍里屙满了屎尿,秽不可闻。
兵部尚书宗楚客,刚被韦后下旨升为中书令,才扬扬得意了十几天,却突然一夜之间就听说韦氏已败,天地翻覆,早惊得张皇失措。他连夜化装成披麻戴孝的奔丧人,骑着青驴就想逃出长安。
刚到通化门,就被慧范率领的一队人马拦住,慧范扯下他裹在头上的白布孝帽,冷笑道:“宗尚书,你全族将灭,怕无人给你戴孝,先自己戴孝嚎丧吗?”
宗楚客吓得魂不附体,但依然叫嚷道:“我要见太平公主和临淄王,有要事禀告。”慧范一摆手说:“公主早有恩命,只要遇见你宗尚书,马上就地正法!”说罢,两名刀手一齐动手,当先一人挥刀刺入了宗楚客胸膛,另一名陌刀一挥,就斩下了他的首级。
那个曾经不顾大臣仪范,亲自掀了紫袍为安乐公主拉车的赵履温,如今听说安乐公主被斩杀,慌忙见风使舵,急匆匆地跑到相王李旦府前,磕头如捣蒜,口中嚷道:“相王英武,臣赵履温早有意拥立相王为天子,相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相王李旦最厌恶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没等他说完,就命万骑军兵将他乱刀砍死在府前。这赵履温为安乐公主修筑定昆池时,曾强行拆除民宅无数,因此百姓早就恨之入骨,现在见他被朝廷处死,纷纷上前,割其肉食之,以解心头之恨,不多时,赵履温就被剐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眼见韦后党羽已剪除殆尽,相王李旦也心下大悦,让人取来美酒,畅饮了数杯。
放下酒杯,感觉有些疲惫,正想去小憩一会儿,只见又有人来回报,说一个黑布蒙面之人自称是临淄王的密使,有机密要事相告。李旦问道:“那人有何事,如今又有何事不能直说?”
仆人出去回话,不多时又进来说:“那人说,他已知晓当年嘉豫殿之事。”
“嘉豫殿”,这几个字犹如雷轰电闪一般,李旦急不可待地说道:“快让他进来。”
只见一个黑衣黑袍的人走上前来,对李旦跪倒施礼,说道:“小人是玉扇门的人,但地母夫人残忍毒辣,要将我处死,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性命。如今相王英明,临淄王神武,将这些鬼魅小丑一网打尽,据说地母夫人和她的党羽都死于非命。小人急欲戴罪立功,访查得一件极为重要的秘密。”
李旦急忙问道:“可是当年我那刘、窦二妃的下落?这两位爱妃,贤淑有德。我当年为诸武所逼,朝不保夕,是她们和我相濡以沫。我这些年来,无时不思念她们,只希望能找到她们的尸骨,好好安葬,百年之后,也好和她们同棺共穴。”
黑袍人却神秘地说:“相王可知,她们并没有死,只是被囚禁在黄泉地肺之中!”
李旦大喜道:“此话当真,那你为何不速速将她们放出来?”
黑袍人显得有些为难:“二位皇妃受了惊吓,关在那个地方已经习惯了,但如果有外人一接近,她们就吓得发疯发癫,要死要活地哭闹。我怕硬来会伤损了二位皇妃,所以斗胆请相王亲自去引她们出来。”
李旦一听,也未加思索,就点了家将八名,和黑袍人一起来到胜业坊里的一口枯井处,这里也是黄泉地肺的生门之一。哪知下了密道,黑袍人左转右转,先是突然放下石门,将一名家将砸死,四名家将隔在门外,又突然发暗弩,射倒了另外三名家将,然后他哈哈一笑,就把李旦擒到了厚土殿中。
地母夫人最后一次看见李旦,是二十年前,当时他年方三十,是个神采飞扬的美男子,如今却见他两鬓如霜,成了一个苍老的半百之人。然而,眉宇神情之间,还依稀是当年那谦和有礼的模样。
地母夫人叹道:“相王,你也这样老了?”
李旦说道:“听说你就是当年的扇儿,你为了揭破团儿的奸谋,身受大难,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还曾一度在府中供奉了你的牌位。不想如今还能重逢,真是幸事。”
只听金嫫母怒道:“你别在这里东拉西扯地套近乎,我们被李隆基害得可惨了,我师父、计婆婆、白百灵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丧命在你们手上,我要你血债血偿!”
李旦神色悯然,但依旧声音平和地说道:“我活了半生,世上的血腥仇杀也见得多了。年轻的时候,母皇武则天就大兴冤狱,屠杀李唐宗室,我的两个亲哥哥就都死于非命,其他人更不必说了,凝成的血痂如果堆积起来,会比麟德殿的台基还要厚。如今我已年过半百,也将不久于人世,实在不愿意看到世上还有更多的杀戮。”
说着,他转身面向李煊:“听说你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四世孙?”
李煊正在忙着给贺兰晶喂下犀角银花丹,听得此语后,冲他点了点头。
李旦接着又说:“我们李唐皇室,自玄武门之变以来,骨肉相残,杀伐不断,岂非天谴?我已严命我的五个皇儿,要终生相敬相爱,不得生相互残害之心。李煊,你虽是隐太子的嫡系传人,但登基为帝之事,一定要有群臣和禁军的拥戴,复位之事,甚为渺茫。”
李煊看着怀中又沉沉睡去的贺兰晶,黯然说道:“如今之事,都是因我而起,如果没有复位之举,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决心重归西域,再不踏回中土一步。”
李旦赞道:“如此甚好,我们就此立下盟誓,让我的子孙与你们的亲属及后代,结好十世,不得相争相害。如有违犯,则生不得为李姓族人,死不得入族谱坟茔,不得见列祖列宗。”
地母夫人心下如镜子一般明彻,其实单以李旦要挟,也未必就能有大的转机。万一李隆基心黑手辣,借机牺牲了父亲性命,那皇位岂不提前落在他的手中?她素知李旦为人温厚谦和,比太平公主和李隆基要慈善得多,倒不如依从他的建议,让李煊、贺兰晶等远赴西域,躲开这弥天罗网。
青乌先生摆下了香烛香案,铺好了玉版松纹花笺。李煊突然想起初入黄泉地肺时,地母夫人要尔朱陀做媒写下婚书时的情景,屈指一算,还不到半年时间,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大变故,不禁唏嘘不已。
李旦连写数份盟书,又拟了一道手诏,晓谕各处关隘一律放行,馆驿一律竭力接待,他将手诏递到李煊手中说:“虽然初次相识,但看得出,贤侄亦是敦厚有为之人。他日希望蛮荒西域,也是我李家的另一处天下。我经常想,如果当年高祖皇帝,派太宗去西域或东北等地另立一国,重开一域,又将如何?”
地母夫人果断挥手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留下来和相王叙叙旧,你们这就起身,奔西域而去吧。这条路尔朱陀最为熟悉不过,我不必多虑。只是李煊你要记住,这一生要好好对待晶儿。”
李煊惊讶地问:“那您就不和我们去了吗?”
地母夫人惨然揭下了脸幕,大家都是大惊失色。只听她声音凄凉地说道:“一个女人的容貌毁成了这个样子,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只因我不放心晶儿,才苟活到今日。如此夙愿已了,这黄泉地肺,就是我最好的坟墓。”
大家听得地母夫人的意思竟是要在这里自尽,都劝道:“夫人,不可如此!”铁孟光更是诚恳地说:“夫人你看,我们四个姐妹生来就丑得没法见人,这不也活得好好的?”
地母夫人温言对铁孟光道:“多谢你们的心意,但我决心已下,劝也无用。我已服下了慢性毒药,三天之后发作,无药可救。枟南华经枠中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后来这几句引庄子的话,除了青乌先生,大家都听不甚明白,但也知道地母夫人主意已决,难以说动。只见她又厉声说道:“你们赶快动身!这其中的珍宝和药物,能带的就带走吧!听到没有,赶快启程,不得延误!”
接着,地母夫人起身转入那厚重的金黄色帘幕后,竟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留恋。
李煊等人一齐跪倒,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尔朱陀最后说了句:“夫人保重,我们这就离去了。”
帘幕后,地母夫人默然不语。
眼见众人相继离去,李旦小心翼翼地问道:“扇儿,当年我那两位爱妃,究竟是怎么样了?”
只听地母夫人感叹道:“扇儿,扇儿,她也死了好多年啦,这称号不可再用了。刘、窦两位皇妃的下落,我都尽数告诉了我女儿贺兰晶,十年之后,他们会告诉你的。”
李旦急道:“我现在已是半百之人,我们李氏皇族,一般都是这个寿数。可见我也难以久居世间了,你就将这个秘密告诉我吧。九泉之下,也好安心。”
地母夫人却笑道:“如果泉下有灵,你们自然会相见,那一切不完全明了,还用得我来陈述?如果泉下无知,那就算你寻得二位皇妃的尸骨合葬,又有何益?”
李旦一时语塞,黯然无对。
地母夫人又柔声说道:“我也是为了晶儿打算,虽然有盟誓为凭,但还是让她知道这世间唯一的秘密,更能保得平安。但愿你能如高祖皇帝一样长寿,那还足足有二十年可以享用呢!”
李旦苦笑道:“我哪里敢指望这许多,只愿不现在就毙命这地窟里,就是万幸了。”
地母夫人说道:“我也是言出必践之人,本来想留你三天,但如今我知你也是守信之人,那我现在就亲自将你送出黄泉地肺,也省得你担惊受怕。”
走在狭长的甬道中,地母夫人忽然想起一件事,问李旦道:“你对那明崇俨有何恩德,为什么他如此帮你?”
李旦愕然道:“没有啊!不过,我好像听三郎隆基说过,当年太平公主曾帮他藏身逃命,怎么了?”
地母夫人惨然一笑道:“不必多说了,多谢你解开我心中的一个谜团。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情,当年揭破团儿谗言的,不是我。”
李旦惊问道:“那是谁?”
地母夫人说:“我也不能肯定,但据猜测,可能是上官婉儿。”
这条密道直通一个小道观的阁楼,挪开封口的青石盖板,出得洞来,眼见正是薄雾冥冥的黄昏时分。地母夫人说道:“此处是永昌坊,离东宫不过三百步之遥。你快去吧,众人正等着你坐上龙位,登基为帝呢。”
李旦苦笑道:“身为帝王,也不见得就极乐无忧。这个皇帝我也当不了多久,只盼以后能天下太平,不再生刀兵血灾。”
地母夫人望了一眼阁下的风景,只见蝉噪四方,青草萋萋,凄然说道:“这蝉儿埋入地下数年,方得出来一睹天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而今复归黄泉,更是永别天光。”
李旦劝道:“扇儿,不如我下旨修一座道观,让官府拨钱供奉,足可让你清修养生。可好?”
地母夫人毅然说道:“事已至此,我意已决,夫复何言?”转身就返回了密道之中。
长安城经历了一次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满街的鲜血洗去后,换上了姹紫嫣红的鲜花。原来那一批纡朱曳紫的缙绅们做了刀下之鬼,换了一批更加生气勃勃、踌躇满志的新人。
那城下的黄泉地肺,已被地母夫人启动机关,引渭河之水沙彻底淹没溺毁,所以,那几日,城中有多处出现塌陷和地面摇动,可善于言辞的太史令奏曰:“如今天降祥云,地摇厚土,正兆除旧布新,大位更易。”
年方十六的少帝李重茂还呆呆地坐在宝座上,太平公主一把就将他扯了下来,喝道:“这不是你坐的地方!”这个少年随即被贬到其父中宗曾经待过的囚所———房州,一年后就莫明其妙地死去了。
神龙逝去,景云飘来,炽烈的阳光下,大明宫的金阙丹墀显得格外鲜明,臣民如蚁,匍匐在承天门下。高高的承天门上,是新天子李旦。一年后,李旦下旨追复上官婉儿的昭容之位,以礼改葬,谥为惠文。
两年后,李旦传位于李隆基,不久太平公主一党被诛,改年号为开元。大唐最为绚烂的一页就此翻开。
那一日,青乌先生和李煊等人在玉门关作别。出得此处,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李煊诚恳地说:“青乌先生,就到西域住上一年半载,再回中土如何?”
青乌先生叹道:“我还有许多自己的私事要料理,就不陪你去了。这几本兵书和剑谱送给你,闲来仔细读读。草原蛮族历来重武轻文,要统御他们,不受侵凌,也要既勇武又机智。”
李煊见青乌先生执意要回中原,不由得想起他密室中那个神秘的女子蜡像,但他生性谨慎,欲言又止。这一路上,骑在雪山白驼上的贺兰晶已经完全康复,只是李煊怕她过于伤心,瞒住了地母夫人已死的讯息,只说地母夫人毁了黄泉地肺,在白百灵的陪伴下去南诏的佛寺隐居。
此时,贺兰晶冲口说道:“青乌先生,那位女子是您的什么人?你这是要寻找她吗?”
青乌先生脸上苦涩地一笑,却不直言而答,他叹道:“有恨头如白雪,无缘谁系红绳。”又郑重地对李煊、贺兰晶说道,“你们这一对鸳侣,可要好好珍惜彼此才是。”
说罢,青乌先生就策马而去,消失在茫茫的夜幕之中了。
李煊和贺兰晶相对怅然,他们登上玉门关的城楼,只觉得疾风烈烈,触目全是黄沙漫漫,顿感天地苍茫,广袤无限。想到天一明就要出关西行,从此远离中原,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入此关,两人都是万千思绪一齐翻涌在心头。
贺兰晶见李煊郁闷不乐,似乎是愁肠百转,无比惆怅。她忽然问道:“你还记得当初我假扮仙女,初次见到你时,你向我祈求的心愿吗?”
李煊想了一想,不好意思地说道:“记得我当时说的是‘让老仆尔朱陀活过来,和我一起回西域’。”贺兰晶说道:“是啊,如今你不是得偿所愿吗?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李煊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可惜的是,计婆婆、白百灵、地母夫人等都在这一年中相继死去,再也无法复生了。只是他不愿让贺兰晶伤心,所以就忍住不提。
此夜,两人均无倦意,就这样偎依着过了一夜。只见天色渐白,东方的云霞泛出迷人的光彩。贺兰晶见此处风光奇异,关河壮美,不禁诗情澎湃。她逗李煊说:“如此美景,岂能无诗?快写一首给我。”
李煊附在她耳边,悄声说:“我这辈子算是学不会写诗了,将来我们生个儿子,你教他写吧。”
贺兰晶装作气恼的样子,挥拳捶打了李煊几下,见李煊只是坏坏地笑,不觉又害羞起来。她贴在李煊胸前,娇声说道:“你说,我们的儿子如果出生了,取个什么名字?”
李煊抬眼看见天边的太白星依旧明亮,于是冲口说道:“就叫李白,字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