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朝花夕拾·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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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野草(1)

导读

内容提要

《野草》写于“五四”后期,是鲁迅先生唯一的一本散文诗集。1927年7月由北京北新书局出版。收入1924年至1926年所作23篇散文诗,书前有题词一篇。《野草》以曲折幽晦的象征表达了20年代中期鲁迅内心世界的苦闷和对现实社会的抗争。

《这样的战士》、《淡淡的血痕中》、《一觉》等篇表达了鲁迅对现实的失望与愤懑;《影的告别》、《死火》、《墓碣文》等篇描绘了鲁迅对自我深刻解剖之后的迷茫心境;《希望》、《死后》等篇写出了鲁迅对未来的怀疑和恐惧,深刻表现了鲁迅的人生哲学。

鲁迅曾经说过,自己一生的哲学都在《野草》里了。他还叮嘱青年读者说,理解自己的思想是苦难的,但是,可以学习其中一些写景的文章,比如《秋夜》,《雪》,《腊叶》等。

写作背景

本书于1927年4月由鲁迅亲自编定,同年7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初版印行列为鲁迅所编的《乌合丛书》之一。此后印行的版本,除个别字和标点有所不同外,各篇文字大都和初版相同。《题辞》在本书最初几次印刷都曾印入,后来被国民党政府书报检查机关抽去,到1941年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鲁迅三十年集》时才重新收入。

《野草》的封面画是由着名美术家孙福熙所作,初版封面题字署“鲁迅先生”,后按鲁迅意思改为“鲁迅着”。

鲁迅写作《野草》时,适值“五四”退潮。正如他所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在这种情况下,“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印成一本,谓之《野草》。”

散文是与作者自身最为密切的文字,《朝花夕拾》是对往事的追忆,是鲁迅的生命历程;而《野草》则是鲁迅的心灵历程。

鲁迅编成本书的时候,如《题辞》篇末所记,正是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反对共产党的“四一二”政变时期。

因此,鲁迅的心情是可见的。

本书所收散文诗23篇,包括一首打油诗《我的失恋》和一出诗剧《过客》,最初都曾陆续发表在1924年12月至1926年1月的《语丝》周刊上,《题辞》最初也曾发表在1927年7月2日出版的《语丝》第138期上,发表时署名均为鲁迅。

关于《我的失恋》一文,鲁迅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说:

“因为讽刺当时盛行的失恋诗,作《我的失恋》。”在《三闲集》

中《我和<语丝>的始终》一文中谈到本文说:“不过是三段打油诗,题作《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哟,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这诗后来又添了一段,登在《语丝》上。”全文的形式则是模仿东汉文学家、天文学家张衡的《四愁诗》。

关于《过客》一文,鲁迅在写了这篇文章不久后给他妻子许广平的信中说:“同我有关的活着,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这意思在《过客》中说过。”

思想内涵

关于本书各篇作品,作者在1931年曾为本书英译本写过的一篇短序中作了一些说明。在1934年10月9日,鲁迅在致萧军信中谈到《野草》时说:“我的那本《野草》,技术不算坏,但心情太颓唐了,因为那是我碰了许多钉子之后写出来的。”

《野草》是鲁迅的散文诗集,以抒写内心、解剖心灵为主要特色,也有部分针砭现实之作。写作《野草》的1924年至1926年,是鲁迅的“荷戟独彷徨”时期,因此,《野草》的思想既有深深的彷徨、苦闷、孤独、寂寞情绪,又着重表现的是黑暗重压下的战斗精神、追求精神、牺牲精神。

如《秋夜》歌颂了韧性战斗精神,枣树形象虽然孤独,但它“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有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这样的战土》则表现了“绝望的抗战”的精神。战士面对的是强大而狡猾的“无物之阵”,战士孤军作战,在斗争中衰老、寿终,“无物之阵”终是胜利者,但战士始终举起投枪。

这反映了鲁迅深刻的思想矛盾:“唯‘黑暗’与‘虚无’为实有”和清醒执着、永不停息战斗的坚韧精神。

阅读要点

1.象征性

象征主义是19世纪末在法国首先兴起的颓废主义文艺思潮的一个主要流派,强调的是关于“真”、“美”世界的虚幻的联想,形成某些意象,把客观世界看着主观世界的象征,充满了神秘主义的色彩。

这样的新颖独特的表现手法,被鲁迅所吸收,形成了鲁迅所特具的象征主义。也就是说,鲁迅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对西方出现的象征主义进行解剖,在个别地方取其可用的某些手法。

2.审美性

《野草》是一本独特的现代主义着作。它既有散文的形式,又有诗的灵魂,其中包含了诸如现实主义、表现主义、荒诞以及怪诞等多种艺术手法。

鲁迅在《野草》中正是以各种具有物质感的意象,赋予作品以鲜明的象征主义色彩,从而独特地表现出某种抽象的思想情感或寄寓某种哲理性的思考,使《野草》中不少篇章能够以短小的篇幅而取得含蓄凝炼和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给人以美的享受。

野草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并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吧,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7月2日《语丝》周刊第一三八期。)

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膫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它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它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它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

它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它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它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它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它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

它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压着,保护着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膫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膫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它的死命,不管它各式各样地膫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叮叮”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叮叮”地响。

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1日《语丝》周刊第三期。)

影的告别

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就会有影来告别,说出那些话——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呜乎呜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我不过一个影,要不你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求乞者

我顺着剥落的高墙走路,踏着松的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露在墙头的高树的枝条带着还未干枯的叶子在我头上摇动。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

我厌恶他的声调,态度。我憎恶他并不悲哀,近于儿戏,我烦厌他这追着哀呼。

我走路。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

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

我就憎恶他这手势。而且,他或者并不哑,这不过是一种求乞的法子。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但我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顺着倒败的泥墙走路,断砖叠在墙缺口,墙里面没有什么。

微风起来,送秋寒穿透我的夹衣,四面都是灰土。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灰土……

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我的失恋

——拟古的新打油诗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吧!

一九二四年十月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2月8日《语丝》周刊第四期。)

复仇

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地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