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感悟恩师——刻骨铭心的118个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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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十年还一幅尊严

文/栖云

即使贫穷,也不能忘记做人的尊严。只要还有尊严,就能够堂堂正正地活着。

10年前,我在近郊的一所小学担任语文教师。那时我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件呢子大衣,一定要咖啡色、方领方兜的,气派,实用。我每个月能攒5元钱,一件呢子大衣正好是我一年的积蓄。

终于,在临近过年的时候,我攒足了60元钱。平生第一次奢侈一回,花2角钱乘公共汽车。刚下车,竟意外地看见了我的学生王农丰。

他正站在藕粉店前向里面张望。我走过去,拍拍他瘦削的肩膀,小声问:“你馋坏了吗,小家伙?”他猛然抬起头,眼里噙着泪花:“老师……我妈妈病了,吃不了饭,想喝碗藕粉。”

“钱不够?”

“刚才我跑得太快,钱掉了。”农丰委屈地啜泣起来。我蹲下身子替他揩眼泪,问:“多少钱?”“5角。”我掏出钱包,替他补齐钱。心里仍然惦记着咖啡色呢子大衣,刚迈出几步,王农丰喊道:“老师……”我迷惑地回过头去:“怎么,你还买其他东西吗?”

王农丰一本正经立在那里,大声说;“老师,我明天一定还钱。”说完,哭着转身就跑。看他一直眼泪汪汪,我不由心想,莫非他妈妈病得很重。于是我追上去问农丰,才知道他妈妈已经快不行了。

咖啡色呢子大衣已经不重要了,我牵着王农丰的手,急速朝他家里奔去。

第一眼见到王农丰的母亲,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整张脸肿得就像秋天的大冬瓜,没有一点起伏。他父亲是个地道的菜农,手里捏根旱烟袋,半晌才说出一句,“白菜萝卜都卖了,猪也卖了,也没治好。”

我望着这个四壁空空的家,明白他们已经竭尽全力。人命关天!我攥了攥怀里的钱包,60元。那个年代,一斤大白菜才3分钱,60元可以算做一个小金库。我郑重其事地掏出钱包,推到王农丰父亲面前,说:“快去住院,或许人还有救。”他父亲一下子蹦起来,坚决推辞。我拦住他,认认真真地解释道:“这不是吃饭钱,是买呢子大衣的钱,救人比穿衣服重要。”

王农丰的父亲深深埋下头。好一阵,抬起铁青的脸,一字一句道:“好吧,老师,这钱算我借你的,改日砸锅卖铁,我也一定还!”

“不用那么认真,拿去用就是。”

他竭力压低声音:“老师,我虽然是个菜农,可是条堂堂正正的汉子。”他坚强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好吧,我记住了。”我敷衍了一句。

第二天,王农丰还给我五张被攥的湿淋淋的角钞。我问他:“妈妈住院了?”王农丰点点头。“那急着还钱干什么?留给妈妈治病。”王农丰低下头说:“借债还钱,是规矩。爸爸还说,那60元钱一定还。”

我将王农丰揽在怀里,第一次亲了自己的学生。

春寒料峭的时候,王农丰的母亲故去了。这一年我过得也格外沉重:祖母去世,母亲病重。我没有积蓄下一分钱,商店橱窗中那件咖啡色的呢子大衣,早已被更时髦的样式所替换,梦寐以求成了过眼云烟。

王农丰毕业后考进重点初中,听说,他父亲过完清明没多久,在一次送菜的途中死于一场车祸。王农丰被一位远房姑姑领走,从此,杳无音信。

一年一年,我的经济状况逐渐好转,身上的穿戴不断增色,买了黑色呢子短大衣、酱红色外套和一件酱紫色的呢子长大衣。可就是不敢买咖啡色呢子大衣,总怕想起那个苦命的孩子。

一晃10年。

又一个春节,我家的门铃被摁响了,门口站着一个纯朴的小伙子,看着他似曾相识的脸我渐渐认出了,正是王农丰。

他已从医学院毕业,现在省医院泌尿科当医生,为千千万万患他母亲那种病症的患者治病。王农丰从一个大纸袋中拎出一件咖啡色的大衣,红着脸道:“老师请原谅我,没还清债之前,我无脸见您。还记得当年欠您60元钱吗?还记得咖啡色大衣吗?”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一个寄居在远亲家里的孩子,一个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孩子,从农丰父母双亡算起,整整10年,10年来,他的心里一直挑着一副沉重的担子——还债。

多么漂亮的咖啡色大衣啊!油光光的色泽,软绵绵的质感,那么轻,那么薄,那么温暖,是纯手工的山羊绒大衣啊!

“傻孩子,当年那60元钱,连本带利,也不值这件衣服啊!”

“可是,您当年对我家的帮助,不能用价钱来衡量。”

“那样,又如何还清?”我微笑着问他。

王农丰像小时候一样,咬紧下嘴唇,庄重道:“一定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