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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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0章 霓裳中序第一

姜夔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①,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②。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③,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④,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⑤;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⑥。余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⑦,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⑧。流光过隙,叹杏梁⑨、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⑩。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注释”

① 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祝融:衡山七十二峰的最高峰。② 《黄帝盐》:古乐府中的羯鼓遗曲。“盐”通“艳”,曲名,如乐府有《昔昔盐》。《苏合香》:唐乐《大曲》共四曲,中有《苏合香》;又谓属软舞曲。③ 商调:夷则商俗名商调,商七调之一。《霓裳曲》:即《霓裳羽衣曲》,盛唐宫廷乐曲。十八阕:《霓裳曲》共三十六遍(片、段),二遍为一阕,合十八阕。④ 沈氏《乐律》:沈括《梦溪笔谈·乐律》谓《霓裳曲》是道调,其实是商调,沈氏误记,白石偶失考耳。⑤ 乐天诗云“散序六阕”:白居易《和元微之霓裳羽衣歌》:“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六奏”谓“六遍”,合三阕;白石谓“此特两阕”,有所不同。⑥ 作中序一阕:《霓党》全曲分三大段:(一)散序;(二)中序;(三)破。每大段中有若干阕,从调名看,知是取此曲“中序”之第一阕曲子来填词的。⑦ 亭皋:水边的平地。⑧ 索:束置。⑨ 杏梁:屋梁之美称。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⑩ “一帘”二句:杜甫《梦李白》诗:“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坠红:杜甫《秋兴》诗:“露冷莲房坠粉红。” 暗水涓涓溜碧:杜甫《夜宴左氏庄》诗:“暗水流花径。” 醉卧酒垆侧:《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语译”

我站在平坦的江岸上远望天边,水中的红莲已纷纷凋零,而我却还不能回去。体弱多病,总也没有气力,何况已到了团扇渐渐弃置不用、绢衣开始脱却不穿的时候了呢。光阴在飞快地流逝。叹息屋梁上的双燕也像留不住的客人即将南飞了。我心上人在哪里呢?淡淡的月光映在帘子上,仿佛还照见她的芳容倩影。

周围是一片寂静,蟋蟀在墙下乱叫,触动我的愁绪像一层帷幕笼罩心头。我深深回想年轻时代,曾四处漫游,在悲笛声中,度关山,伤离别;在杨柳树下的巷陌曲坊里,有过难忘的时刻。她像无声飘落的红莲信息杳然,而空有一片缓缓的绿水在暗暗地流淌。我已长久地过着飘零的生活,如今还有什么心情,像当年那样喝醉了酒,便在她身边的酒垆旁躺下睡觉呢!

“赏析”

序文除说明此词是淳熙十三年(1186)在长沙所作外,主要交待创此词调的缘起;词并非写“登祝融”的经过或登高所见所感。序文所述与词的内容无涉,有关的只有词的情调是“怨抑”的。它仍是一首怀人之作,怀念的对象也还是合肥的旧恋人。

词以水边远望发端,以“江莲”之“乱落”联想到所思之人也会青春凋谢,因而感叹羁游未息,欲归不得。客怀易愁,致多病无力,“况纨扇”二句,翻进一层,说何况暑退凉至,不觉又到悲秋季节。同时,借纨扇见捐,罗衣不用的传统意象,暗示因离别而两情断绝。场景由外转内,渐写到客居环境的寂寥。“流光过隙”的感慨由莲落扇疏而生,引出“叹”字。秋既至而燕将南归,故曰“如客”,但我也是异乡之客,却淹留不归;待燕子双双去后,自己必更孤独,思念之情因此而切,不由得不悲叹“人何在”了。“一帘”二句,用杜甫梦李白诗意,以景语作答,写得幽思如见,境况凄凉。

换头承上写“幽寂”之境,以“乱蛩吟壁”之声烘托寂静,又写闻者之悲感。“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杜甫《促织》)客子的“清愁”因此而“动”。以庾信自况,其《齐天乐》咏蟋蟀词已有“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似织”,谓愁绪密集;李白《菩萨蛮》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句,是写景,此进而用以写心态。因动愁而启“沉思”三句。夏师考合肥词事云:“白石少年行踪,历历可考。唯淳熙三年丙申(1176)至十三年丙午(1186)十载中,缺略不详;淳熙三年尝过扬州,作《扬州慢》,疑来往江淮间,即在其时,时白石约二三十岁;《霓裳中序第一》所云‘年少浪迹’或即指此。”所考甚确。“笛里关山”,用杜甫《洗兵行》“三年笛里关山月”意写“浪迹”;《乐府解题》:“《关山月》,伤离别也。”又正好与“柳下坊陌”互为阐发,可知所“沉思”之事,正是年少浪迹江淮,在合肥柳下曲坊结下一段情缘,终又伤离别也。“坠红”直指代伊人,回应前“乱落江莲”,又化用杜甫诗(词中用杜诗意,凡四五次)而出新意。“漫”,空也;“暗水”,眼前所见,应发端“亭皋”二字,借景语寓人分两地,音信隔断,而旧情仍似花底暗水、涓涓长流不绝也。末以阮籍醉卧酒家妇侧事,自喻当年初遇,两情之纯洁美好、无所拘忌,如今因“飘零久”而已无此年少之风流逸兴。格高情怨,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