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词三百首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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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六州歌头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①,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②,弦歌地,亦膻腥③。隔水毡乡④,落日牛羊下⑤,区脱纵横⑥。看名王宵猎⑦,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⑧,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⑨,静烽燧⑩,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注释”

① 黯消凝:黯然消魂凝神。② 洙泗:洙水和泗水,流经山东曲阜,孔子曾在此聚徒讲学。春秋时注重礼乐,学堂常有弦歌声,故称“弦歌地”。③ 膻腥:牛羊的腥臊气,此指被金兵所玷污。④ 隔水毡乡:谓隔着淮河,北岸就是金国。毡乡,北方游牧民族居住地,因多住毡帐,故谓。⑤ “落日”句:《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下,下坡回栏。⑥ 区脱:亦作“瓯脱”,读音同;汉时匈奴筑土室以守边,叫区脱,此指敌人哨所。⑦ 名王:少数民族中的著名将帅。北方民族战前多以狩猎为军事演习,故高适《燕歌行》云:“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⑧ 埃蠹:尘封和虫蛀(指箭上的羽毛)。⑨ 干羽:木盾和雉尾,舞者所执的道具。《尚书·大禹谟》记:虞舜“舞干羽于两阶”,有苗(古部族)来归顺。怀远:安抚边远的少数民族,使其归顺。此讽刺南宋不抗击金兵而与之议和。⑩ 烽燧:夜举火叫烽,昼升烟叫燧,均用以报警。 若为情:何以为情,犹今语“怎么好意思”或“不难为情吗”。 翠葆霓旌:将翠鸟羽毛结成伞形立于车盖上为装饰和五彩的旌旗,指皇帝的车驾。

“语译”

站在南岸,向淮河极目远望,关塞埋没在莽苍苍的草木之中。道路上尘埃昏暗,挟霜的寒风猛烈,边境上寂然无声。我怆然地凝思伤神。回想当年发生的事,大概天注定宋王朝命该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的罢。现在,连洙水、泗水一带,孔子曾经讲过学,常常响起音乐和歌声的地方,也遭到金兵的野蛮玷污。只隔着一条河,对岸已成了游牧民族搭满毡帐的聚居地了。日落时,牛羊成群回栏,金兵所筑的土堡哨所遍地纵横。看到金兵的将领率部在夜间围猎,骑兵手执火把,将整条淮河都照亮了。胡笳和鼙鼓的阵阵悲鸣声,使人心惊。

我想那挂在腰间的羽箭和匣中的宝剑,因久置不用,都白白地被尘封、遭虫蛀了,结果又能干成什么事呢?时机容易丧失,胸怀徒然豪壮,一年又将过去,神京远不可到。当局正在用上古手执木盾和雉尾来跳舞的方法,藉口以礼乐安抚边远少数民族,想使全国也能自动感化归顺,因而边境上不见烽火,暂且停战休兵了。求和的使臣冠戴整齐,乘坐着马车,纷纷地往来奔驰不绝,怎么也不觉得难为情呢?听说中原沦陷区的百姓,常常向南眺望,盼着大宋皇帝的御驾能够到来。这一切使赶路经过这里的人,觉得有一股忠义和愤慨之气充满了胸膛,止不住的热泪如倾泻般地涌流。

“赏析”

此词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载云:“近张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上赋一篇云:‘长淮望断……’;歌阕,魏公(张浚)为罢席而入。”很显然,所说“建康留守”就是张魏公张浚。张浚于高宗绍兴三十年(1161)十一月起,任建康府行宫留守,三十二年(1162),张孝祥到建康,秋冬间,赴建康留守张浚幕作客,在席上写了这首词。但因为后来张孝祥也兼领过建康留守,许多说词者都将“(张)在建康留守席上”这句话错误地理解为“(张)兼领建康留守时在宴客席上”,反宾为主,以至把词的作年推迟到张浚北伐,符离溃师之后的隆兴二年(1164)。这是不对的。因为“符离之溃”时,张孝祥尚在知平江府任上,次年他兼领建康留守后,已不可能与张浚同在建康。再说,此词明言金兵在淮河对岸(绍兴三十二年初,曾南侵至长江北岸的金兵因完颜亮被杀已退回至淮河以北),却无一语涉及“符离之溃”(符离即今安徽宿县北的符离集),所以,当从宛敏灏先生之说以定其创作年代。唯宛先生定绍兴三十二年之“初春”,尚与词中“岁将零”抵触,当改为是年秋冬方合。

上片写淮河成为边界,隔水国土沦为金兵占领区的形势。长淮本是平原,这里承“关塞”下一“平”字,又加“莽然”的形容词,见边境防备之空疏。“征尘暗”,即稼轩词所谓“落日胡尘未断”。“霜风劲”,点季节,也营造肃杀严峻气氛。“悄边声”,为边防疏闲和金宋暂时休兵再染一笔,同时引起无语出神“追想当年事”来。“当年事”,应指汴京失陷,宋室南迁的靖康之变。这是极为沉痛之事,也是宋王朝的奇耻大辱,但在高宗朝,又能追究谁的责任呢?不得已,只好说“殆天数,非人力”了。以下说到北中国大片土地遭金人蹂躏,渲染“膻腥”、“毡乡”、“牛羊”、“区脱”、“名王”、“宵猎”、“骑火”、“笳鼓”等本属北方游牧民族的风物习俗,突出地表现中原沦为异族的强烈印象和内心引起的巨大震动。

下片写自己抗金壮志无成,朝廷当局议和苟安,中原父老空望光复的悲愤心情。所述多非泛泛,如“时易失,心徒壮”六字,正合绍兴三十二年宋金双方情势。上年岁暮,金主完颜亮举兵南侵,直趋长江北岸,在向采石渡江时,被抗金名将虞允文督水师迎头痛击,狼狈败退,至扬州,又被哗变部下所杀,金兵无主,一片混乱;金国又内部争权,遂向宋廷求和。本来这正是南宋乘胜用兵、复土雪耻之大好时机,但高宗却急不可待地与金国议和,让侵略军在当年年初全部安全地撤回淮河以北。此后便不断遣各种使者去金国通候、议事、庆典、祝寿、交纳岁币银绢,备受屈辱。所谓“干羽方怀远”、“冠盖使,纷驰骛”,即是对这种现实的深刻揭露和讽刺。词以中原父老南望王师的急切期盼心情与南宋使者冠盖驰骛的热闹忙碌场面相对比,又用边境上烽燧不起、兵戈暂歇的不寻常的平静作为词人内心激荡、愤懑不平的反衬,都能收到极好的艺术效果。陈廷焯称其“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白雨斋词话》),确是说出了这首诗史式的爱国词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