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少年连推带拽地、好不容易才把鳌拜拉到了康熙的对面,又颇费周折地、甚至运用了擒拿手段才将鳌拜捺跪在地上。然而,一眼看上去,鳌拜不仅面无惧色,反而倒有一种大义凛然的模样。
康熙厉声喝问道:“鳌拜,你知罪吗?”
谁知,鳌拜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笑声也太过刺耳了,似乎比索尼临死前的那种笑声还要高亢些许,甚至,整个弘德殿都在鳌拜的大笑声中微微地颤栗。
鳌拜又突然止住了笑,同样用一种严厉的口气反问康熙道:“皇上,鳌某为大清朝的建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马功劳,何罪之有?”
实际上。鳌拜此时的心中异常地后悔。他后悔什么?他后悔的事情太多。不过,他最后悔的,还是他不该被康熙的假像所蒙骗,更不该让穆里玛和塞本得离开京城。如果穆里玛和塞本得还在京城,康熙岂敢这样待他?鳌拜明白,他太低估康熙皇帝了。他还明白,康熙既然敢如此待他,那就说明,穆里玛和塞本得二人也定将凶多吉少。只是,他现在明白得越多,心中的后悔也就越多。
当然哕,鳌拜不是什么事情都会明白的。比如,他现在就有一件事情弄不明白,那就是,那个索尼,为何会直挺挺地死在殿里呢?
康熙不想与鳌拜在殿内唇枪舌剑。他把那张写有鳌拜三十条罪状的大纸交与一个太监、放到鳌拜的面前。“鳌拜,你睁开眼好好地瞧瞧,那上面的每一条罪状,朕都可以处你绞刑。这么多罪状聚在一起,朕究竟该如何处置你啊?”
鳌拜并没有去看他的那些“罪状”。也许,他犯下了哪些罪状,他比康熙要清楚得多。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康熙言道:“皇上,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康熙也冷冷地言道:“鳌拜,你一生作恶多端,满朝文武都可以指证你一二罪行,你又何必巧言抵赖?”
“皇上,”鳌拜猛然提高了声音,又奋力抬起双手,“嗤”地将胸前的衣衫撕开。“你好好地看看,我鳌某这一生究竟做过些什么?”
鳌拜的胸前,赫然有几道醒目的伤疤。这几道伤疤,记录着他一生当中最为荣耀的事。那是清兵刚刚人关之际,清太宗皇太极(即康熙的爷爷)不幸陷入敌人重围,就在皇太极走投无路的当口,鳌拜率人不顾一切地杀人重围,救出了皇太极,自己的胸口上便留下了这么几道刀疤。
“鳌拜舍身救太宗”的故事,康熙早就听说过,而且还听了不止一次。正因为鳌拜有过这么一次壮举,所以才得到了皇太极的极大信任和赏识。皇太极一生中,也不知赏赐给鳌拜多少东西,其中以那座鳌府和一件龙袍最为著名。故而,若论战功和资历,鳌拜在满朝文武中也的确是首屈一指的。
康熙略一思忖,然后吩咐那十来个少年道:“将奸臣鳌拜打科死牢,听候朕的发落!”
鳌拜一边吃力地朝殿外走一边高声言道:“皇上,我救过先祖陛下,你是不能杀我的……”
康熙装作没有听见鳌拜的话,但心中却不禁在犹豫道:“该不该处死鳌拜呢?”
康熙正在犹豫呢,猛然间,大殿内骚动起来。康熙定睛这么一看,却原来,众大臣已经自发地将遏必隆、班布尔善、葛褚哈、玛尔塞、济世和纳穆福等人缚将起来,并推跪在康熙的面前。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鳌拜擅权时,众大臣即使敢怒也不敢言。而现在,鳌拜已成了阶下囚,他们就不仅敢怒,也敢言、敢动了。
康熙稍稍动了动身体,然后直视着遏必隆等人道:“尔等可知罪吗?”
班布尔善率先朝着康熙叩起头来:“小人知罪,请皇上恕罪……”
班布尔善开了头,其他的鳌拜的死党,不包括鳌拜的儿子纳穆福,就一起学着班布尔善的样,一边死命地朝着康熙叩头一边哽咽着、呜咽着向康熙求饶。康熙冷哼一声言道:“尔等皆为鳌拜的死党,平日里为非作歹、为虎作怅,如果朕轻饶了尔等,天理难容。即便朕以宽大为怀,想从轻发落尔等,恐众大臣也不会同意!”
康熙这么一说,众大臣便一起鼓噪起来:“不能放过他们!”“绞死他们……”
康熙大喝一声道:“来啊!将鳌拜的这些死党统统打入死牢,待穆里玛和塞本得被押解进京后,一并处决!”
跑过来一批皇宫侍卫,像捉小鸡似的将遏必隆、班布尔善等人从地上捉了起来。康熙又突然高叫了一声道:“等一等!”
众人都不知所以,一起怔怔地看着康熙。只见康熙走下台来,走到了那个纳穆福的身边,低低而又十分清晰地言道:“你只是鳌拜的儿子,并不是鳌拜的死党,既不是死党,就没有什么罪责,既没有罪责,朕就不该如此待你。”停顿了一下后又道:“你继续在朝中为官,朕决不会为难于你。还有,你父亲的那座府宅,朕现在就赏赐于你。”
纳穆福伏地叩拜道:“臣谢皇上隆恩!”
康熙挥了挥手,也没言语,就走回宝座旁坐下。康熙之所以单单放过纳穆福,“赏罚分明”当然是其中主要的原因,纳穆福确实算不上鳌拜的什么死党;而且,纳穆福的妻子是先皇顺治帝的女儿(即康熙的姐姐),却也是康熙放过纳穆福的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不然,纳穆福死了,康熙似乎就不太好向自己的姐姐交待。而康熙把鳌拜的住宅赏赐给纳穆福,就更与康熙的那个姐姐有关。
康熙重新坐定之后,提了提气息,然后冲着众人朗声言道:“朕知道在场的有些大臣,过去曾对鳌拜言听计从,不过,你们不要担心,更不用害怕,朕决不会怪罪你们。不用说各位了,就是朕,过去不也对鳌拜忍气吞声吗?朕现在想告诉你们的是,只要各位大臣尽忠尽心,各司其职,朕对过去的事情,一概既往不咎!”
近百位大臣纷纷跪地,口中齐呼道:“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几日,索额图押着穆里玛、明珠押着塞本得相继归京。又过了数日,康熙旨下:将遏必隆、班布尔善、葛褚哈、玛尔塞、济世、穆里玛和塞本得等人押赴午门外处绞,并暴尸示众三日以平民怨民愤。
那时候的康熙也的确是够仁慈的了。他在取得了对鳌拜斗争的最终胜利后,并没有滥杀无辜,也没有株连九族。他只是处绞了遏必隆、班布尔善等为数不多的鳌拜的死党,而遏必隆、班布尔善等人的家人和财产却都安然无恙;而且,只要遏必隆、班布尔善等人的家人中有出类拔萃之辈,康熙也照样让他们入朝为官。比如,遏必隆的儿子阿灵阿,后来就做了领侍卫内大臣。从这一点上来看,那时候的康熙皇帝也确实是很英明的,更确实很难得。
鳌拜活了下来。这是康熙征求了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的意见之后才决定让鳌拜活下来。实际上,博尔济吉特氏也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她只是对康熙道:“鳌拜一伙的势力已除,这大清天下就是你的了,既是你的天下,一切当以你作主。我只去享享清福便了。”
博尔济吉特氏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从此以后,她就几乎再也没有过问康熙的政事。而康熙想的则是:鳌拜一伙的势力已灭,留下鳌拜一个人已无大碍;更何况,鳌拜也确曾救过先皇祖的性命,凭这一份功劳,鳌拜似乎有理由活下来。
就这么着,鳌拜侥幸得以苟活了下来。当然,鳌拜也只是苟活了下来,并没有什么人身自由。康熙也不可能让鳌拜恢复自由。鳌拜是被拘押在牢房里,且还戴着手铐脚镣。后来,鳌拜就郁郁寡欢地死在了牢中,死前,他的手脚依然锁着镣铐。
不过,也不能说鳌拜在被拘押期间连一点快乐都没有。他应该是有一点快乐的。那就是,经常会有两个人到牢房里来看他。这两个人可以到牢房里来看望鳌拜,是经过康熙皇帝特旨批准的。一个是鳌拜的儿子纳穆福,另一个便是鳌拜的爱妾阿美。
纳穆福来看望鳌拜,是因为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就好像不存在任何联系了。所以,纳穆福每次来探监,只是多带些好吃的、好喝的东西,并不和鳌拜多言语。故而,见着纳穆福,鳌拜也并不觉得有多高兴。
让鳌拜感到快乐的,是阿美来探监。阿美一次又一次地跑到牢房里来看鳌拜,似乎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对鳌拜确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恋情。她曾请求与鳌拜关押在一起,但康熙没有同意。这不是说康熙不近人情,相反,康熙对阿美如此地痴情十分地感动,不然,康熙就不会允许她去牢里看鳌拜了。康熙之所以不答应阿美与鳌拜关在一起,是担心她进了牢房之后不好看守管理,而对她不好看守管理,那鳌拜就很有可能会出麻烦。而康熙是不可能让鳌拜会有什么麻烦出现的。
只要阿美一来探监,鳌拜的脸上就会浮出一种既敦厚又亲切的笑容。而阿美。则往往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如此情真意切的场面,相信多情的康熙见了,也定会欷嘘不已。
有一回,纳穆福和阿美在牢房里不期而遇了。鳌拜便把早就想好了的话说了出来。他对纳穆福道:“我请你为我做一件事……皇上把我的住宅和财产都赏给了你,请你从中拿出一些金银送与阿美……”
纳穆福回道:“你放心,她要什么东西,我都会给她的。”
鳌拜点点头,很认真地看了纳穆福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投向阿美,轻轻言道:“我已老朽,不可能再活多久……你还年轻,不能因我而耽误了自己……你从纳穆福那儿多拿些钱财,自图出路去吧……”
然而阿美只是哭泣,高低不同意。纳穆福看了,也不觉有些心酸。关在牢里的鳌拜,是否会对过去的所作所为有些悔恨?
一直到鳌拜死在牢中之后,阿美才带着憔悴的身心悄然离开京城。离开京城前,她没有从纳穆福那儿拿走任何东西。这个来自西湖边的风尘女子,倒有着一腔人间罕见的真情。鳌拜能得遇此女子,也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后来,康熙得知了关于阿美凄然离开京城一事,慨然良久,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但不管怎么说吧,康熙清除了鳌拜一伙势力之后,就使得自己的政治生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而整个大清王朝,也由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二、朕要的是他的脑袋
北京城虽已是春天了,但却好像意外似的下了一场大雪。那雪也真大,纷纷扬扬,不仅整个紫禁城被它下得一片纯白,就是整个天空,也被它映得惨白一片。
即使不下雪,北京城就已经够寒冷的了,而下了一场雪之后。北京城的寒冷就越发地难以形容。不过,让大清朝廷文武百官真正感到寒冷的,倒不是这个有些反常的季节,也不是这场大得有些邪乎的春雪,而是那不断从南方传到京城里来的消息:吴三桂的军队杀入了湖南,尚之信的军队攻入了广西,耿精忠的军队正在福建肆意杀戳清军……“三藩之乱”的消息传到北京城,朝野震惊。虽然许许多多大臣对此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当这种“预感”真的变成现实时,他们依然感到极大的震恐。许许多多大臣变得惶惶不安,茫然不知所措起来。甚至,有不少大臣在私下里都这么以为:大清朝完了。
北京城内最镇定、最沉着的人,恐怕莫过于康熙皇上了。对“三藩之乱”,他既没有感到有多大的意外,更没有觉着有什么惶恐。相反,康熙还以为,“三藩之乱”终于爆发实比“三藩之乱”始终不爆发要好得多。就像人的身体上长了一个毒疮,如果始终不破口、不流脓流血,那这人的身体就一直在生病,而只有当毒疮全面“爆发”之后,那这人的身体才有彻底痊癔的可能。除康熙之外,对“三藩之乱”不怎么感到惊慌的,还有索额图和明珠等少数大臣。对“三藩”态度最激烈的,要数经略大臣莫洛,只是他当时不在京城,而是在陕西监督那个陕西提督王辅臣的一举一动。
康熙在弘德殿内召集群臣,商议如何平定南方的“三藩之乱”。康熙首先言道:“乱臣贼子吴三桂,杀朕派出的钦差大臣尼德尔于前,又杀朕的封疆大吏甘文煜和朱国治于后,然后胆大包天,公然扯起反清大旗,派兵攻打湖南,意欲抢夺朕的天下,此等滔天罪行,人人得而诛之!希望各位大臣紧紧地团结在朕的周围,齐心协力,把吴三桂这等十恶不赦之人,尽早地剿灭!”
康熙说得慷慨激昂,然而,除了索额图、明珠等少数人积极响应外,其他诸大臣几乎都缄默不语。康熙对此极为不快。他一拍龙案,厉声喝问道:“各位大臣为何不言不语?莫非,你们都惧怕那吴三桂不成?”
康熙这一喝问倒也见效,不少大臣都赶紧抬起头来,直直地又惶惶地看着康熙。康熙又大声地言道:“你们今日都要在朕的面前表个态。你们究竟有没有决心和信心打败吴三桂?”
康熙这么一说,众大臣便不禁面面相觑起来。只是,面面相觑了半天,终也没有人主动开口。康熙大为恼怒,不觉从宝座上站了起来,且绷紧双颊喝问道:“你们怎么不说话?都变成哑巴了?”
终于,一个人缓缓地走出人群,并缓缓地伏在了地上。“皇上。微臣有些话想说……”
康熙注目一看,见那人正是吏部侍郎齐耳丹。如果说,经略大臣莫洛是朝中最主张同南方三藩彻底决裂的人,那么,吏部侍郎齐耳丹便是朝中最不主张同南方三藩动武的人。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康熙当时最讨厌、最不满的人,恐怕就是那个齐耳丹了。
见齐耳丹伏地并“有些话想说”,康熙真想将他斥退下去,因为康熙敢肯定,从齐耳丹的口中,是不会吐出让人感到振奋的话的。但康熙转念一想,既然齐耳丹代表了那么多大臣的想法和看法,又何不拿齐耳丹“开刀”来“教育”众大臣呢?
想到此,康熙就吞下去一口唾沫,再慢慢地坐下,然后直视着齐耳丹道:“齐大人,你有些什么话要对朕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