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扬州,已是桃红柳绿,万木复苏,一派春意盎然。正是这温暖和煦的意境,使得大业皇帝杨广心花怒放。
相隔五年之后又旧地重游,杨广的心情精神与前次游幸扬州大有不同。五年前皇上的那次南巡,为的是巡视刚刚开挖的运河,显示皇帝威仪,安抚百姓。而今天,国事无虞,天下承平,再次南下扬州,为的就是好好的快活快活,轻松轻松,因为很快就要御驾亲征,讨伐高丽了。杨广对金戈铁马、驰骋沙场的那份劳累辛苦深有体会。
一想到征战高丽,杨广就有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这也是使他心中兴奋,情绪高涨的原因之一。这一年多来,真可谓盛事多多,太让他高兴了。最主要的就是外夷部落的归顺臣服。
前年,也就是大业五年三月,杨广亲率大军西巡河右,出临津关,渡黄河,于四月末到达西平郡,在那里举行了盛大阅兵典礼,誓师扫荡吐谷浑部族。北疆的突厥早已俯首贴耳,西边的吐谷浑却不识好歹,时常东犯骚扰,这是决不能容忍的。
五月初九,杨广在拔延山狩猎,长围达三十里。此后进入长宁谷,越过星岭,继续西进。
此时,吐谷浑可汗伏允率部众据守覆袁川,杨广命内史元寿向南进驻金山;兵部尚书段文振向北进驻雪山;太仆卿杨义臣向东进驻琵琶峡;将军张寿向西进驻泥岭,对吐谷浑形成四面包围之势,随即发起猛攻。吐谷浑于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可汗伏允率残兵败逃,可汗国仙头王走投无路,与手下男女部众十万余人投降了大业皇帝。杨广又命卫尉卿刘权率兵追击伏允,一直追到青海,俘获吐谷浑败兵一千多人,得胜而归。
吐谷浑的惨败大大震慑了西域诸多小国。六月十七日,杨广率部经张掖到达燕支山,高昌国王麴伯雅,伊吾王吐屯设等二十七国的国王和使者纷纷跪在路旁,拜见大业皇帝。他们佩戴金玉,焚香奏乐,歌舞欢腾,场面十分隆重而虔诚。吐屯设还进献了西域几千里的土地,让杨广喜出望外,立即诏令设置了西海、河源、鄯善、且末诸郡,命刘权镇守河源郡积石镇,开发屯田,保持西域道路通畅,也防犯吐谷浑卷土重来。
至此,大隋王朝共设郡一百九十个,县一千二百五十五个,共八百九十多万户,国土东西宽九千三百里,南北长一万四千八百一十五里。强盛之势达到了顶峰。
杨广怎能不心花怒放,怎能不兴奋激动。大业功绩早已不是秦皇汉武可以比拟的了。眼下,一个小小的高丽又何足挂齿?征讨高丽旗开得胜的盛大图景已经在他心中描绘完成。在让高丽王献出城池,跪倒在脚下俯首称臣之前,他要来扬州痛痛快快地欢乐轻松一番。这回,萧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随驾同行。
这次来扬州,最使杨广满意的就是刚刚建成的江都宫。江都宫并非是一座宫殿,而是一个宫殿群落的总称。建在城西的是江都宫,之中有规模宏大的成象殿,可作为举行大典之地。城北五里有长阜苑,苑内建有归雁、回流、松林、枫林、大雷等十宫,座座富丽堂皇。在城南扬子津筑有临江宫,其中的凝晖殿可眺望滔滔长江,是把酒临风,大宴百官的好地方。
杨广到了扬州之后,首先在江都郡丞兼江都宫总监王世充的引导下,将几处宫殿细细巡视游览了一遍。所到之处,只见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无不新颖别致,优雅秀丽,极尽江南风格。所有宫殿又都占据扬州形胜之处,登高眺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杨广看后赞叹不绝,也连声夸奖王世充头脑精明,办事干练。
王世充本来姓支,祖上是西域胡人,祖父支颓耨徙居新丰。支颓耨病逝,年轻守寡的妻子与仪同王粲偷情,生了一个儿子,王粲就纳支氏为小妾。支颓耨死后留有一个儿子叫支收,当时年幼,也随母亲到了王粲家,支收从此改姓王,长大后做过怀州和汴州长史,他就是王世充的父亲。
因为是西域胡人后代,王世充长得体形魁伟,头发卷曲,声音粗犷宏亮。他性情诡诈,也读了不少的书,略通龟策推步盈虚,但他绝不对人谈及自己的身世与喜好特长,一副大智若愚的样子。
文帝开皇年间,王世充被选充左翊卫,后以军功拜仪同,授兵部员外。大业元年,又迁至江都郡丞。杨广巡幸扬州,善于察颜观色,阿谀顺旨的王世充博得了皇上的十分好感。那个被杨广弄死在任意车上的宫女月虹,就是王世充亲自挑选的。所以,杨广又任命他兼做江都宫总监。
看到皇上对新建的宫殿非常满意,王世充心中更是得意。听皇上称赞他办事干练,他越加受宠若惊,喜不胜喜,但脸面上却是一副谦卑的表情。他说:
“陛下,王世充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为陛下效尽犬马之力。只要陛下高兴,微臣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
杨广听了,欣喜地点点头。此时,他站在临江宫的凝晖殿前,凭栏远眺,滔滔长江滚滚东去,烟波浩渺,气势壮阔,不禁心生感慨,问道:
“江南宋、齐、梁、陈历朝诸代都像这江水淘沙一样匆匆而去,不能长久,王世充,你说这是为什么?”
王世充想了想,说:“陛下,全因为那些国君久坐深宫,不游天下,不见百姓,也就不能久立于世界。”
杨广惊讶地看了王世充一眼,高兴地说:“王世充,没想到你的见解如此精辟,与朕不谋而合。自古天子就有巡视四方之礼仪,可是江南诸朝的帝王都是些擦脂抹粉之辈,足不出深宫,面不见百姓,只有坐等败亡。朕以为,要使国运昌盛,大业持久,就必须巡视四方,知天下之事,察百姓之情,才能相机施法,因时、因地、因人而制宜啊!”
王世充激动地拍手叫道:“陛下所言让微臣心胸豁然敞亮!真是读万卷书也未必得此一句真谛!”
“那么,王世充,朕命你监造这些宫殿是不是属于靡费了呢?”
“陛下,绝无此说!”王世充坚定地回答,“微臣以为,天子巡视四方是天经地义。而天子出巡,‘所到之处必须要有合乎天子身份的居所,不然就有失天子威仪,也有辱国体。依臣之见,诸如汾阳宫、晋阳宫和江都宫这样的宫殿御苑不是多了,而是太少了;哪里是靡费,而是必须!所以……”说到这里,王世充忽然停住了。
杨广问:“所以什么?”
王世充跪地叩头,说:“请陛下恕微臣擅断之罪!”
“说吧,朕恕你无罪。”
“陛下,江都诸宫殿开工之后,微臣尽职尽责,精打细算,既使宫殿如期如愿完成,又节省下大批石材木料,于是微臣擅自决断,请浙江著名工匠项升,在扬州西北的蜀冈东峰为陛下建造了一座迷楼,绝没有另费府库一毫白银。”
“哦,还能有不花钱就盖起楼房的好事?”杨广不禁大喜,“你先跟朕说说,什么叫迷楼?”
王世充说:“恭请陛下御驾迷楼,只有身临其境,才能体会其中奥妙!”
扬州西北的蜀冈是一片不很高的山丘,它没有峰峦巉岩的险峻,只有林木叠翠,涧流潺潺,幽静而且秀美。东峰是蜀冈之中较为平缓的一个山包,迷楼就建在这里。
东峰下有一条石径通向迷楼。王世充在前引导,与杨广拾级而上,远远地就看见楼阁参差,轩窗掩映,朱红色的栏杆曲折迂回,珠光玉色在阳光下相映生辉。整个楼阁在茂林翠竹的拥围中显得光怪陆离,透着异样的精采和神秘。
王世充引路,杨广步入楼内。底层是一座正殿,大门两边蹲着面目狰狞、气势雄伟的玉兽。殿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王世充说,此殿可供陛下接见臣属,商议国事。杨广点头称是,随即漫步上楼。
楼上是一间间幽房密室,都有通道相连,千回百转,令人应接不暇。每间密室的装饰布局各有特色,绝无一处雷同,这正是此楼的妙处所在。杨广刚才还在前轩,随王世充三转两转,定睛看时已来到后院;才觉得走在外廊,环绕穿行,却又回到了内室。
杨广东穿西走,左顾右盼,累得目眩神迷,大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他一下就被这迷楼给迷住了,没想到王世充还会生出这样绝妙的主意!他神采飞扬地说:
“此楼扑朔迷离,巧夺天工。朕以为,神仙洞府、蓬莱仙境不过如此吧。”
王世充笑着说:“还有一处幽秘绝妙的地方,请陛下慢慢游赏。”
王世充又领着杨广沿一条回廊左拐右折,向前走去。前面不远处是一堵粉墙,墙上有一幅壁画,仙女飞天,抛撒着无数朵鲜花。来到墙壁跟前,杨广以为走到了尽头,正要仔细欣赏这幅工笔精致的彩画,不知王世充从何处按动机关,壁画徐徐升起,慢慢显露出一条狭径。王世充前面带路,引杨广走了进去。眼前豁然开朗,又是几间琼室瑶台。虽然在高高拔起的楼上,小巧的庭院里却生长着茂密的修竹藤萝,几只画眉鸟穿越在翠绿之间,发出悦耳的歌唱。杨广仿佛置身在洞天福地,怔怔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王世充说:“陛下,此楼刚刚建造完毕,大门上还缺一匾额,微臣想请陛下为此楼命名。”
杨广说:“哎,你不是称它为迷楼吗,怎么还要取名?”
王世充嘿嘿笑着说:“陛下,那是微臣胡诌的。”
杨广说:“此楼曲折迷离,世人到此,如坠五里雾中,辨不出东西南北,就是神人来游,恐怕也难得要领,你叫它迷楼,虽不是刻意而为,朕以为非常贴切,就叫迷楼吧。”
王世充深深一躬,说:“谢皇上为此楼赐名。”
“不过,”杨广又说,“刚才朕见迷楼中有四阁,还都没有命名,朕就为四阁赐名吧。”
王世充连忙答道:“微臣也正有此意,愿听陛下赐教。”
杨广略作思忖,说:“第一阁叫散春愁,第二阁叫醉忘归,第三阁叫夜酣香,第四阁叫延秋月。王世充,你觉得怎么样?”
王世充连连点头说:“好极,好极!陛下文思泉涌,信手拈来即如此文雅不俗,绮丽非常!”
听杨广为四阁取了这样美艳风流的名字,王世充早就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又说:“陛下,臣以为四阁宜作陛下的寝室,所以在每阁都铺设了睡寝大帐,有别于宫中的御榻。陛下又赐与四阁文雅绮丽的名字,更可谓名副其实,相得益彰。陛下,今天就在迷楼住下,不知圣意如何?”
这句话又说到杨广心里去了,他看看窗外渐已暗淡的天光,点点头说:“留宿迷楼并无不可,只是,迷楼刚刚建成,室内空空如也,饮食起居方面会不会有很多不便呀!”
其实,迷楼从里到外不仅装饰得富丽奢华,每间幽房密室里饮食起居所需的器皿用具也一应俱全。杨广所谓的空空如也,意有所指,王世充心知肚明,他会意地笑笑说:“请陛下稍候。”说完,他走向楼栏,探身向外大声喊道:
“恭迎皇上驾幸迷楼!”
粗犷宏亮的喊声在楼内引起一阵回响,随后向外面的山岭旷野远远地散开去。
蓦地,一阵丝竹鼓乐之声骤然响起,盛大而嘹亮,使杨广为之一振,他急忙走到杆栏前向外张望。
乐曲声发自环绕迷楼的那一大片树木翠竹的丛林中,八音之声惊起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小鸟,振翅从迷楼上空飞过,叽叽喳喳与林中的音乐唱和着。
音乐稍稍舒缓下来,树林中走出了一支五彩斑斓、绚丽缤纷的队伍,足有四五百人,清一色的妙龄佳丽,一个个艳装锦饰,黛眉粉腮,步态摇曳,婀娜多姿。每入手中持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诸类乐器,边奏边行,蜿蜒走上石径,由迷楼大门鱼贯而入,在楼下正殿门口分列两侧。待队伍分开站好,乐曲也正好到了尾声。一切步骤整齐不紊,按部就班,显然不只演练过一次了。
迷楼的精巧绝妙已让杨广大开眼界,这美女成群由山林中列队奏乐而出,更使他惊喜不已。他哈哈大笑,拍拍王世充的肩头说:
“王世充啊王世充,想不到你还真有些新奇的招数。为了朕,你可谓用心良苦啊!朕赐你今夜留居迷楼,咱们君臣共同饮酒听歌,玩个尽兴!”
酒宴摆在楼下正殿里。杨广居正中正座,王世充在下手另桌。美酒佳肴当然也是王世充事先早就精心备好的。庞大的美女乐班在正殿两边排开,笙弦齐奏。一队队佳丽轮番登场,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彩裳,和着音律载歌载舞。大殿里弥漫着甘醇的美酒与少女的体香混合一起的一种特殊的气味,薰陶得杨广如醉如痴。在灯光的映照下,他更显得红光满面,由于一直处在兴奋之中,他的嘴总在张开着,真的有些合不拢了。乐曲抑扬顿挫之处,他竟忘情地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节拍。
又是一曲终了,杨广忽然用手指着众美女问:“她们会不会唱《清夜游曲》?”
王世充回答:“当然。陛下的大作,姑娘们早就习唱多日了。”又转向乐班喊道:
“为皇上演唱《清夜游曲》!”
西苑建成后,一次杨广夜游内海五湖十六院,兴致勃发,当即赋《清夜游》词一首,后被乐工谱上音乐,在宫中广为传唱。每遇盛宴,杨广也必点此曲。王世充当然领会皇上的心境,早就特意安排这些美女教习演练,务必做到人人会唱。
乐曲缓缓奏起,一队美女自殿外飘然而至,舒展长袖翩翩起舞。甜润的歌喉轻柔婉转,沁及心脾,娇艳靡丽的《清夜游曲》,摇曳回荡于迷楼内外:
洛阳城里清夜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汉无声,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真无比。良夜情不已,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丝姣,舆中宴金甘玉旨。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愧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清夜游曲》唱罢,杨广乐不可支,兴致更加高涨。他从歌声中听出,这些唱歌跳舞的美艳女子大都来自吴地。吴女燕语莺声,唱起歌来分外甜美悦耳。他问王世充:
“你是从哪里选来的这些美女?”
王世充说:“陛下,臣几乎走遍了吴国旧地和姑苏城的街巷里闾,才挑选出几百佳丽,但愿陛下赏心悦目。”
杨广心说,果然如此。竟不由地长叹一声,说:“早有王世充,岂有许廷辅,侯夫人也就不会枉死了!”
王世充一听,知道自己选送美女的作为,勾起了皇上的一桩心事。
在选拔十六院夫人、姑娘的时候,杨广选派中使许廷辅去江淮以南诸郡物色了三千美女,集中到洛阳备选。这些美女都分别居住在皇城的许多殿阁里,由许廷辅挑选出其中才貌双全的佼佼者,分批送到西苑让皇上过目取舍。谁知许廷辅是个贪财索贿的小人,谁给他送上金银珠宝,他就把谁选送到皇上那里。这些女子们明白,一旦被皇上选中,今生便有了荣华富贵。如果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何谈会被选中?于是纷纷向许廷辅送上钱财,许廷辅也就按照每人送的数目多少来安排她们去面见皇上的早晚,那些不送的他是不会选她去见皇上的。
美女中有一个侯夫人,容颜天姿国色,百媚千娇,而且天性聪慧,博览经典,诗文俱佳。她自认为凭自己的姿才定会得到圣宠,就没把许廷辅这样的势利宦臣放在眼里。日复一日,眼看着美女被一批批送去西苑,却没有丝毫能轮到自己的迹象。而且还听说,十六院所需的夫人、姑娘已选定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说,时间越拖下去,见到皇上的希望就越小。这天,许廷辅又到皇城中选美,同来的一位姐妹就劝侯夫人:
“你何苦与一个宦臣争持?拿几件珠玉送给他,凭你这样的容貌才华,只要见了皇上,就不愁一世富贵。这样坚持下去,反倒苦了自己。”
侯夫人说:“汉时的王昭君,宁愿点痣,也不肯以千金买通画师画像去献媚元帝。虽远嫁单于,却使匈奴与大汉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后来琵琶青冢,得一个芳名不朽,竟成为千古美人。我纵然不及昭君,但要拿珠玉去贿赂小人,邀来皇上宠幸,实羞为之。”
那个姐妹说:“你这样执拗下去,也会枉费了自己的才貌。”
侯夫人含泪说:“这我当然知道。但恨生来命薄,只好认了。到最后不如猛拼一死,做个千载伤心的美艳之鬼。皇上若真是怜玉惜才,我想那个许廷辅也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许廷辅来到侯夫人住处转了一圈,见她依旧毫无表示,扭头走了。
第二天,宫女发现侯夫人在房间里悬梁自尽,手臂上还挂着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一迭近作诗稿,就取下来交给了萧后。
萧后深谙杨广脾性,知道此事不能隐瞒,便立即派人将锦囊送到西苑,交给了杨广。
锦囊里有侯夫人写的十几首诗词,其中《看梅》二首: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另有一首《妆成》: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还有一首诗,题为《遗意》:
秘洞扃仙舟,雕窗锁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杨广为一个女子有如此文采而大感惊讶和钦佩,他立刻赶回皇城,亲自查验侯夫人尸体。虽然死去几日,但这位二十岁的女子依旧腮红颊白,容颜比盛开的桃花还要美丽娇艳。杨广用手抚摸着侯夫人的脸颊,泣不成声。他下旨厚葬侯夫人,同时命人将许廷辅押人大牢,赐他以白绫悬梁自尽。侯夫人的预言应验了,许廷辅果然没落得好下场。
从此,侯夫人的容颜和诗文深深铭刻在杨广心里,久久不能忘怀。
夜深了,迷楼里乐舞歌声停息下来。
王世充问:“陛下,今夜想在哪间房室安歇?”
杨广想了想,说:“四阁已有了名字,也铺设了大帐,朕自然得领略一番。嗯——就先去夜酣香吧!”
王世充俯身应道:“臣领旨。请陛下稍等片刻,臣马上就去安排。”
过了足有一刻,王世充才匆匆忙忙赶回来。杨广似有不悦,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王世充笑笑,说:“望陛下恕臣迟到之罪。因为布置两件供陛下欣赏的奇物,所以耽误得久了些。”
杨广惊异地问:“还有什么奇物?”
王世充说:“等陛下驾临夜酣香就知道了。请!”
王世充头前带路,领杨广到夜酣香门口,将他送进屋里,将两扇门从外面轻轻关上。
杨广觉得自己一步踏进了水晶宫里,四周围光辉映照,晶亮透明。眼前明明只有一幅大帐,然而四下看看,却有几十幅大帐围着自己,而且每幅大帐前面都站着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大业皇帝。杨广大为惊讶,走上前仔细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这夜酣香阁里摆放了一圈铜镜,数了数,一共三十六面。每面铜镜有五尺高,三尺宽,下面有白玉石的底座,铜镜打磨得极为精细,闪闪发光,从不同角度照映着屋内的事物,虚幻出多端变化,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杨广正看得出神,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叫道:
“贱妾恭迎陛下驾幸夜酣香。”
杨广回身一看,不知从哪里绕出来一位妙龄美女,已经跪在自己面前。他弯腰将她拉起,哈,又是一位绝代佳人!粉嘟嘟的脸庞恰如晨曦中挂着露珠的牡丹,还透着娇嫩的稚气。
杨广猛地一阵春意荡漾。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女子回答:“贱妾名叫袁宝儿,今年十六岁了。”她拾眼看了看杨广,又搭了一句:“是专来侍奉皇上的。”
“哦?一定是王世充让你来的了?”
“即使王大人不让我来,我也会争抢着来。侍奉皇上,是贱妾今生最大的愿望和荣耀!”
杨广一听,知道这又是一个唇齿伶俐,头脑聪明的女子,更是心旌摇曳。他指着周围的那些铜镜说:
“王世充要朕欣赏两件奇物,这些铜镜想必就是其中一件了?”
袁宝儿点头回答:“是的。这叫乌铜镜。乌铜只有江东铜陵出产,质地细密坚硬,极难磨光。不过一旦打磨到极致,就会乌光晶亮,耀眼夺目,是一般的铜镜绝不可比的。陛下,乌铜镜是不是一件奇物呀?”
杨广不以为然地说:“铜镜不奇,只不过取材不同、工艺繁简、镜面大小有别而已。要说奇,相互照映的谋划实在奇特,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袁宝儿娇嗔地说:“那也当算作铜镜之奇了!”
杨广见袁宝儿撒娇,趁势揽在怀里,说:“当然算,当然算。哎,那第二件奇物在哪里?”
袁宝儿羞赧地一笑,说:“哎呀,陛下已经揽在怀里了,还不知道奇物在哪儿!”
杨广一愣,看着袁宝儿问:“你,你有什么奇特之处?”
袁宝儿从杨广怀里挣脱出来:“陛下,一会儿就会知道贱妾奇在哪里了。”说着,她款款向帐前走去,伸手在帐中按动了一个机关,只听叭嗒一声,帐帷轻轻分开,从两侧慢慢地向后退去。
这是一顶圆形大帐。帐中没有皇上行宫中常用的紫檀木床,而是一个二尺多高,直径足有一丈的圆榻。拉开的帐帷在圆榻后方形成一个半圆的天幕,紫红的底色上,用明黄丝线绣着一条腾空而起的蛟龙和一只展翅飞翔的凤凰。整个圆榻被一幅巨大的纯白色的绸缎铺盖着,上面绣了无数朵牡丹、芍药、玫瑰、蔷薇,看上去绝不像供人睡眠的地方,而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花坛。袁宝儿站在花坛前面,回眸朝杨广颔首微笑,举手解开身上的衣裙。随着衣裙轻轻剥落,花坛前瞬间生出一株细嫩的白笋,亭亭玉立。
杨广怔怔地看着,不知不觉地站起身,向前挪动两步,又眨了眨眼,确信这一切并非梦境幻觉,但又胜似梦中的仙境。三十六面乌铜镜映照着四周一片怒放的鲜花和一株株亭亭玉立的白笋,自己就置身在百花丛中。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却弄不明白这真实从何而来。那株白笋在扭动,又伸展出两条臂膀,投向花丛深处,分明是在指引着他,向他发出了召唤。杨广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袁宝儿……”
袁宝儿侧卧在花坛当中,一只手臂撑起腮颊,双目微合,娇媚地回应了一声:“陛下!”
眨眼工夫,杨广变成一条白龙,一跃而起扑向花坛。当他跌落在花丛之中的时候,陡然嗅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花的芬芳,像山茶,像茉莉,像栀子,像杜鹃,又什么都不像。这似乎不是某一种花的馨香,而是集万紫千红之大成的馥郁精华。
杨广陶醉了。他不相信刺绣在绸缎上的花朵会散发香气,但又弄不清花香来自何方,只是忘情地喊道:“好香啊!”袁宝儿笑着说:“陛下,这会儿知道贱妾的奇特之处了吧!”
“什么?”杨广双手支起身子,惊诧地问:“袁宝儿,你是说,你的身子是香的?”
没等袁宝儿回答,杨广就朝她的颈项俯下脸去。果然是香的!是花的幽雅清香!花香来自天然,只有天气可以改变它,人是无能为力的。人只能欣赏它,享受它,被它陶醉。
袁宝儿仰面向上,平躺在花丛之中。杨广的脸面紧贴在她的颈窝,又从那里慢慢地朝下移动。他一下接一下翕动着鼻翼,贪婪地将一阵阵芬芳吸进肺腑。从脖颈往下,一路嗅去,经过两座乳峰之间的沟壑时他伸出了舌尖,左右摇摆地舔着那两座洁白的峰峦,他觉得花的香气不仅仅可以闻到,而且还可以品尝。将这馨香细细品尝起来,会觉得余味悠长,回肠荡气。杨广还品评出,乳峰之间的芳香与脖颈处似有不同,它更浓郁,也更迷人。他转向一座峰顶,双唇微开,吮吸那一盘红润的蜂尖,他听到乳峰深处有擂鼓似的轰鸣。袁宝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接着,杨广把脸埋向袁宝儿的心窝,再向下滑到腹部,再向下……每经一处,他嗅到的和品味到的芳香都不尽相同,奇异得令人难以置信。当他的鼻尖接近眼前那片茂密茁壮的草丛时,一股更加浓烈的馨香从下面的幽谷深处陡然升腾而出,笼罩弥漫了他的整个头脸。温热芳香的泉水流进杨广体内,刹那间就化作了一团熊熊烈焰,化作了一股激荡奔涌着的炽热的岩浆,催动着他一跃而起,将袁宝儿抱起,让她的双腿盘向自己的后腰,自己抵住那片茂密草丛下的幽谷,又重重倒在花坛上,在花丛里滚动着。
花坛周围,三十六面乌铜镜里,一片山花烂漫,三十六个大业皇帝与三十六个袁宝儿拥抱作一团,在姹紫嫣红中翻滚,一唱一和地发出声声呼喊。像疾风暴雨一阵阵掠过花丛,盛开的花朵在风雨中摇曳着。突然,风雨骤然停息,出现了瞬间的宁静,花朵似乎刚刚要挺起枝叶,蓦地,杨广发出一声虎啸山林般地吼叫,吼叫声过后,繁茂的花丛立时显得一片衰败枯萎……杨广急促地喘吸着,倒向零乱的花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