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花园的湖面上,一艘龙首画舫悠然穿行在碧绿的芰荷伞叶之间。船上坐着杨广、宣华夫人和几个随侍宫女。
碧空万里,清风习习。偶尔,天上有三两朵白云轻轻飘过,湖水中立即显映出那白云的倒影,水和天一样清澄。
今天,是大业皇帝陪宣华夫人出来游玩散心。近来,宣华夫人心绪不佳,在不长的时间里,她遇到了两件怅惘哀伤的事。
第一件,是她的姐姐乐昌公主与前夫徐德言双双携手返回江南去了。当得知乐昌公主与徐德言十五年后破镜重圆,左仆射杨素慷慨大义,恩准他二人再续前缘、重归故里,宣华夫人实实在在地为姐姐高兴了几天。可是,当姐姐与徐德言相携登途,真的走了,宣华夫人又感觉到一种无边无际的愁怅。
过去,姐妹二人同居长安,一个在宫廷,一个在仆射府,还能时常见面,相互叙说一下各自心中的喜怒哀乐,排遣寂寥。可是现在,姐姐走了,姐姐自由自在了,只把妹妹留在长安,享受着一辈子也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可是,今后妹妹心里的那许多话去对谁说呢?自此一别,哪年哪月才能再与姐姐相见呢?
姐姐走了不久,幽居长安的哥哥陈叔宝便抑郁而亡。更让宣华夫人伤痛不已。
哥哥陈叔宝是个庸主,只知道吃喝玩乐,不问政事,很快就把一个原本不很强盛的陈国断送了。国亡家破,兄妹三人被俘入隋,来到长安。
幸得文帝宽厚开明,陈叔宝受到了特殊优待。虽然是亡国之君,也有专馆居住,衣食丰厚,与王公待遇不相上下。陈叔宝是个平庸之人,然而平庸自有平庸的好处,他少愁无忧,既不想亡国之痛,也没有寄人篱下之耻。衣食无虞,歌声盈耳,日子过得非常平稳宁静,心安理得。宣华夫人和乐昌公主偶尔也去探望哥哥,兄妹间还能尝到一点人伦之乐。
然而,庸人毕竟还是人。乐昌公主重返江南,终于勾起陈叔宝对故国的思念。徐德言不肯羁留长安,不愿吃嗟来之食的豪气,也让他这个昔日的国君汗颜。他终于也尝到了忧愁的滋味,以至抑郁过重而身亡。
陈叔宝死后,杨广下诏厚葬,还追谥他为长城公。可是,宣华夫人心中的哀痛仍然不能自已。哥哥、姐姐,死的死,走的走,更增添了她形单影只的孤寂和忧愁。
杨广对宣华夫人十分体贴,见她遭际了骨肉离散的变故,生怕她哀伤成疾,千方百计为她解闷散心。虽然他新登大位,百业待举,日理万机,依然忙里偷闲,尽量陪宣华夫人玩得开心。
船舷擦着荷叶穿行,宫女顺手采了几个莲蓬,献给杨广和宣华夫人。杨广剥开蜂房一样的莲蓬,取出一粒翡翠色的莲子放在嘴里嚼着,细细品味,一股淡淡的香气沁人肺腑,青莲子果然格外鲜嫩,清甜。
宣华夫人接过莲蓬,却不剥开,只是拿在手里观赏。
杨广一边吃着莲子,一边问:“这么鲜嫩可口的莲子,夫人怎么不尝尝?”
宣华夫人凄然一笑,说:“这荷莲原本是产于江南水乡,现在这里见到,竞有些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所以……就舍不得吃。”杨广知道她又在触景生情,就说:
“夫人家在南方,看到荷莲,思念江南水乡,也是人之常情。古今骚人墨客,多有描绘江南秀丽景色的文字。凡读过的无不心向往之。就是朕这个世居华山脚下的人,在扬州做了十年总管之后,也对江南风物恋恋不舍。自朕立为太子,奉召回京至今六年了,楚山吴水,时时在梦中出现,常常思念着再回江南。夫人,还记得在仁寿宫为先皇侍疾的时候,朕曾说过要挖一条通达南北的大河吗?大河已经开工了,它将连结黄河、淮河、长江诸水系,直达江南,几百万民工劳作在千里河道上,不分昼夜,很快就可完成,到那时,朕定要乘龙舟携夫人同游江南,怎么样?”
宣华夫人终于笑了,说:“若能这样,妾真是感激不尽了!”
这时,有内侍奏报,薛道衡奉召进宫见驾。
杨广一听,立刻吩咐:“让他在廊下稍候,朕即时升殿!”又对宣华夫人说:“夫人,失陪了。朕要去见的这位老头儿,是当朝学富五车的鸿儒。大业初兴,朝中亟需人才啊!”
薛道衡是杨广的老部下,平陈时他曾任淮南道行台尚书省吏部郎,兼礼部文翰,跟随场广左右,也算得上忘年之交。平陈后不久,薛道衡被文帝召入朝中,拜为吏部侍郎。可是干了不到两年,突然一道诏旨将他调任番州刺史。一个宫廷中的官员,忽然外放岭南,就有点发配的味道了。可谁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怎么得罪了皇上,大臣们纷纷猜测,薛道衡极可能是言多有失,说了皇上不爱听的话。
薛道衡自恃才高八斗,经常高谈阔论,而且不分场合与对象。他生性耿直,好固执己见,是个不撞倒南墙不回头的角色。文帝爱才,也好读书,常约薛道衡一起切磋学问。而薛道衡却往往表现得不识抬举,遇到自己的观点与文帝不合的时候,就直言不讳地指出文帝的谬误,并且将谬误之处批驳得体无完肤。同时把自己的正确高论引经据典,如数家珍地逐条讲给文帝,大有让文帝“胜读十年书”的意味。这就犯了官场大忌。在官场上,如果让一位上司感觉到某个下属比自己聪明伶俐,比自己有学问,比自己有能为,那么,这个下属的恶运就不远了。
薛道衡遭贬的消息传出,在扬州做总管的杨广立即托人捎信给他,要他离京后取道扬州。杨广想等薛道衡到扬州后将他留住,再奏请文帝恩准薛道衡在扬州总管府为官。
不知为什么,薛道衡却不领受扬广的美意,没有从扬州路过,而是直接由江陵南下去了番州,让杨广好一阵不痛快,这些做学问的人总免不掉那种穷酸清高,把面子看得太重要,往往因面子而丢了性命。
杨广即位后,薛道衡上表请求告老。杨广借此机会下诏让他进京见驾,心想,他来京之后便将他留在朝中,这回,薛老头儿还有什么推托之词?并打算让薛道衡做秘书监之职。
杨广看重薛道衡的文才,他常读薛道衡的诗文,有些佳作他已烂熟于心,像那首《人日思归》,更让杨广一咏三叹:
入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
按节历,正月的初一为鸡日,初二为狗日,初三为猪日,初四为羊日,初五为牛日,初六为马日,初七为人日。《人日思归》,抒发了初春时的思念。
薛道衡是北方人,曾受聘于南朝陈国,初春时看雁阵北归,自己却不能回河东汾阴家乡,故日:“落雁后”。人日时节春花未发,而人的归思已动,故云“在花前”。
杨广从御花园来到前殿坐稳,即传旨召薛道衡进殿。
薛道衡来到殿下,杨广看见他长髯垂胸,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大为惊异,高兴地说:“朕以为老先生年近古稀,已渐衰退,想不到依旧这样健壮,无异于从前。想必老先生有什么养生健身的秘诀,能不能说给朕听听?”
薛道衡哈哈大笑,声如宏钟,说:“陛下,老臣这么多年身居偏远之地,不受喧嚣烦扰,淡泊功名利禄,整天就是读读书,写写文章,心境平和,无焦躁之气。要说养生健身还有秘诀,老臣以为这就是。”
刚一见面,薛道衡就让大业皇帝笑不出来了。向他讨教养生秘诀,不过是杨广恭维他的话,他却当了真,把自己的秘诀说了出来。什么淡泊功名,什么心境平和,都是杨广不愿意听的。你淡泊名利,那别人就是追名逐利之徒?你心境平和,别人都浮躁不稳?大殿里只有你们君臣二人,你这是说给谁听,所指为谁?或许说者无意,可是既然说出来了,就由不得你不让别人往那些方面去想。
杨广干笑了几声,说:“是啊,心境平和确是养生良方。老先生从岭南来京,一路上定有不少见闻,能否讲给朕昕听?”
薛道衡捋着长须,点点头,说:“老臣从番州北上,一路上只有一条见闻:官道小路上拥塞了不计其数的车辆民佚,都是赶去挖河开渠的。听地方上的官员讲,全国征调的民佚劳役有三四百万了!”杨广点头:“昨天奏报来的数字,是三百五十几万。”
“陛下,听说正在修一条南北大河,连通黄河、淮河、长江。陛下要乘龙舟沿河而下,游幸江南?”
杨广未置可否,只微笑着说:“江南可是个好地方啊!老先生一定熟知丘迟的那篇《与陈伯之书》吧?”说到这里,杨广从御座上站起,忘情地背诵起来: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恨……
诵毕,杨广又啧啧称赞说:“丘迟把江南景色写得多美啊!陈伯之原在梁朝做江州刺史,梁武帝天监元年叛降北魏,当了个淮南都督。天监四年,武帝命临川王萧宏率军北伐,陈伯之领魏兵抵抗。当时,丘迟是萧宏记室,萧宏就命丘迟给陈伯之写信劝降。丘迟在信中以陈伯之的前途命运和江南故国之情打动了他。陈伯之读了书信之后,即从寿阳率兵归梁。老先生,江南景物竟有如此魅力,难道不值得专程重游吗?”
“陛下也是为了抚慰宣华夫人的思乡之情吧?”
薛道衡才华盖世,且为官多年,竟迂腐地将不该点破的事一语击中。
杨广宽宏地回敬了一句:“思念故乡,人之常情。老先生怎么就忘了当年的那首《人日思归》?”
薛道衡似乎还未品出咸淡,又说:“人之常情也是大有差异的。陛下为了游幸江南,就不惜广征佚役,动伤府库,挖一条南北千里的河渠,百姓们对此举可是多有怨言非议啊。”
杨广哈哈大笑:“百姓民间的怨言非议,可以解释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然而,像老先生这样学识渊博的人,就不该人云亦云了。开河挖渠,巡历淮海,首要是为了观察风俗,听采舆论,以审政刑之得失。也为了沟通南北,畅通漕运,以便利百姓往来,繁荣农商。秦皇修筑长城,汉武开拓疆土,都为天下社稷建立了大业功勋,而且名传不朽。朕开挖千里大河,其功绩不下于秦皇汉武,也是一件千古不朽的大事啊!”
凡读书人,听到秦始皇这个名字,首先想到的就是焚书坑儒,由此怒不可遏。薛道衡听杨广说要效法秦皇,心中顿生厌恶,但他不想再争辩下去,因为他看见杨广那种踌躇满志,洋洋自得的神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其实,杨广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他见薛道衡没再言语,便话锋一转,问道:“老先生说在岭南天天读书属文,有什么华章美文让朕一睹为快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薛道衡,他说:“陛下,高祖文皇帝躬节俭、平徭赋,爱民省政,深得天下拥戴。先皇宾天,老臣未及进京扶丧,为此深感愧痛!就写了一篇《高祖文皇帝颂》,以表老臣的敬仰和忠心。今天呈上,恭请陛下御览赐教!”
说着,就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本奏折,双手举过头顶,跪献给杨广。内侍接过来,又转送到御座前。
这是一篇洋洋三千言的文章,从开篇至结尾,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文帝的赞誉和歌颂。历数了自开皇至仁寿二十四年间,文帝的丰功伟绩,善行美德。文字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抑扬顿挫,通篇都倾注了作者的真情实感与无限忠诚。
杨广读着读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想:薛道衡写的文章很多,为什么偏拿这篇给朕看?他如此赞美先朝父皇,岂不是暗藏鱼藻之意!
他想起了《诗经·小雅》中的一首名为《鱼藻》的诗:“鱼在在藻,有颁其首。王在在镐,岂乐饮酒……”这首诗写的是周幽王治下的臣民,怀念周武王时候的快乐生活,暗念着对幽王的不满和讥讽。杨广由薛道衡赞美文帝而想到了《鱼藻》,事情就变得严重了。
如果往好里想,这原本应是一件好事。文帝是杨广的父亲,在儿子面前夸赞父亲,当然是为儿子增光添彩的好事,一般说来,儿子都会高兴的。
然而,薛道衡偏偏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父亲和儿子都是皇帝!所以,这件事若是往坏里想,却是坏得不可饶恕。先皇已去,新帝即位,你在当朝皇帝面前,极尽歌颂赞美先朝国君之能事,那言外之意……是添彩,还是抹黑?
薛道衡犯了官场又一大忌:千万不可当着现任上司的面,夸赞他的前任如何英明伟大,不论他们俩是父子,还是亲兄弟!薛道衡啊,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当局者迷,而谁又是旁观者?
但是,从薛道衡文章字面上看,毕竟是歌颂先皇的,杨广也挑不出刺,只好把文章往御案上一放,同时改变了对薛道衡委以重任的初衷:
“老先生刚刚到京,诸多事情以后慢慢再议,来日方长嘛!朕拜老先生为司隶大夫,请到职理事吧。”
司隶大夫,是个总管京畿安全的官,其实是个闲差,并无实权。薛道衡听了御旨,心里有些不快。好在他是个淡泊名利的人,当即跪拜谢皇上隆恩,领旨上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