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一统,国富人衍,天下尽显多少年来鲜见的泰然平和景象。文帝杨坚终于可以喘歇一时了。他采纳了几位大臣的奏议,诏令修造一座离宫,作避暑休息之用。几位大臣说得不错,节俭极为必要,但是,身为泱泱中国之皇帝的气势排场还是不可或缺的,修造离宫便是其一。
文帝命术士章仇太翼为离宫选址。章仇太翼是颇得文帝信赖的术士,他善于观天象、察地理、看风水,预卜凶吉宜忌诸事很是灵验。章仇太翼在几位宦臣的陪伴下奔波一月有余,将离宫的位置选在了渭水以北的岐山。
这地方在长安西北方向,距京都百余里,不是很远且道路方便。按章仇太翼的说法,山之南,水之北均为阳。他选中的离宫地址正是在岐山南坡的群峰之中,而又处在渭河北岸,可谓面水靠山的吉祥宝地。况且,修造离宫的地方峰峦并不高峻,后面却有峰高势险的岐山主峰遮挡,所以,冬季里那凛冽的北风吹不到这里,比平原处要暖和许多。到了夏天,从渭河上吹来的湿润清爽的南风徐徐不断,加上山峰树木遮挡了骄阳,这里一天到晚都像初秋般的凉爽,难怪有很多种在春天盛开的花卉,在盛夏的岐山之中都仍在含苞待放呢。
文帝在皇宫里看着章仇太翼标画的图址,又听了他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自然喜不胜喜,遂赏赐了章仇太翼许多物件,章仇太翼谢恩退下。
地址选好了,修造离宫的心情一下子急切起来。独孤皇后与文帝有着同样的心思,人在大殿深宫里呆得时日长久了就会枯燥乏味,没了精神,还是得不时地有点新鲜的感觉才好。
独孤皇后问杨坚:“陛下打算派谁监修离宫?”
杨坚说:“朕正在思量此事呢。”又反问道:“皇后以为谁可以担当此任?”
独孤皇后脱口而出:“越国公杨素可以!”
杨坚一听就笑了,说:“难怪文武群臣称朕与皇后为宫中二圣,你我商议之事往往不谋而合!”
“宫中二圣”的称谓在皇城内传扬已久了。独孤皇后出身鲜卑贵族,鲜卑王朝自古就有夫人干政的习俗。而文帝杨坚自知多亏鲜卑贵人提携恩宠才有了今天,因而对其旧习也颇为尊崇。朝中之事多与皇后商讨,甚至有许多旨意圣裁就直接出自独孤氏之口。
独孤皇后无微不至地体贴呵护着文帝杨坚,这体贴呵护的另一面更有着她时刻地警惕和忌妒。皇宫中妃嫔成群,粉黛如云,她担心哪一天皇帝经不住妖女狐媚,失足掉进美人窝里去,那自己可就惨了。妃嫔贵人可以有,哪朝皇帝没有?但对于文帝只可以是一种摆设,不能真的宠幸。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严加体贴呵护。于是,即使文帝上朝,独孤皇后也与他鸾凤并驾,车辇同行,从后宫直至大殿廊下。文帝进殿理政,皇后便在此恭候,待退朝后再与文帝结伴回宫。文帝对此也听之任之,也是出于无奈。说实话,杨坚心里还真有几分惧怕独孤皇后。
形影不离的帝后便成了宫中二圣。
要想把离宫尽快建成,选准了监修大员就算成功了一半,担当这份钦差,杨素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处事果断、严厉,对属下极有手段和威慑之力。他率兵作战攻打敌阵时,往往先命二三百兵士冲锋。若未攻破,就将逃回来的兵士全部斩杀,然后再用数百人攻击,如果还有士兵逃回,照样全部杀掉。如此一二,再发起冲锋的时候,士兵们知道全力拼杀或许有一线生机,而溃逃只有死路一条,便一个个奋勇当先,往往攻无不克。
杨素领旨前往岐山,他将指挥兵士作战的手段和威风用在了监修离宫之中。
章仇太翼看风水选地址容易,要真在这群峰间修造起一片宫宇来就艰难得多了。挖山填谷,劈岩造路,然后人拉肩扛将大批的石料木料运进山来,这边忙着运送,那旁万余工匠垒的垒,砌的砌,雕的雕,刻的刻,昼夜不息。杨素督役甚严,那一个个手持皮鞭铁棒的监工更不敢怠慢。如果哪个地方发现有丁役偷懒耍滑而延误了进度,拉到杨素面前,偷懒丁役活活打死,那一方监工也受杖背之刑。
在如此严苛无情的监督逼迫之下,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一片辉煌华丽的宫阙殿宇就在岐山中落成了。杨坚闻奏大喜,竟一刻也等不得了,立即传旨要与独孤皇后驾幸岐山离宫。
杨素没料到皇上这么快就要到来,一时有些慌乱。他并不是怕离宫哪些地方修造得还不完善,让皇上挑出刺儿来,而是另有原故。原来,修造离宫期间,病死、累死或被坍塌山石砸死的丁役数以千计。起初杨素还命将死者扔进石坑中填土埋掉了事。后来为了赶工期,埋也顾不得埋了,就扔在一旁。直到今日,还有许多尸体散落在山道两边和宫墙内外。杨素接到皇上即将驾幸的圣旨,即刻命部下将这些尸体堆集在离宫旁边的一道石沟里,挖坑掩埋怕是来不及了,便架起枯树干柴一把火焚之。一时间浓烟冲天而起,阵阵骨肉焦糊的气味弥漫了山谷。不过还好,总算在皇上驾临之前处置完了。
文帝杨坚与独孤皇后对新建的离宫非常满意,大加赞赏。
一座座殿宇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峰峦之间,由一道长长的逶迤起伏的宫墙将这殿宇的群落围圈起来。殿宇和殿宇之间,都有青石铺砌的山道蜿蜒相连。山道两旁,殿宇四周,林木参天,万花竞秀。清风穿越山峦,林木摇动,似有阵阵丝竹之音传来,间或还有扑鼻的花草芳香。这流香吐馥的音乐哪里是凡间可闻?这离宫真如处在仙境之中,久居此宫定会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的。
文帝亲自为离宫取名,叫作“仁寿宫”。
当晚,文帝与皇后就在仁寿官住下。并赐宴犒赏杨素等修造仁寿宫的有功之臣,直至夜半。忽然有侍卫来报,说听得宫墙外一阵阵哀哀恸恸的哭声,不知何人。杨素一听恐怕惊扰圣驾,便带一队宿卫出宫,沿宫墙仔细搜寻了一遍,却不见有人的踪影,只见远远近近的沟壑山坡上,有一簇一点的绿色萤火闪闪烁烁,那哭声好像发自萤火之间。
杨素回来禀奏文帝,文帝心下也不禁有些慌恐,遂下旨:“即刻召术士章仇太翼前来仁寿宫!”
章仇太翼赶到时天还未亮,他绕仁寿宫一圈察看之后,说:“此处新添的死鬼太多,且都不是善终,故在离宫四周哭诉冤苦。”
杨素一听心中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问道:“有什么办法可将鬼魂驱散?”
章仇太翼说:“不必驱散,况且也难以驱散。只要安抚一下就是。”
于是,文帝命章仇太翼在仁寿宫外设下黄籙斋坛,行道法之事追荐亡魂,从此以后仁寿宫归于安宁。
文帝在仁寿宫住了几日,因牵挂朝政,便回到长安皇宫。可是在执理朝政之余,却时时惦念着仁寿宫,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座新建的宫殿到底有什么值得如此牵肠挂肚的地方。这样,他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天便要与皇后幸临仁寿宫一回,住个三天五日再回来。可每次回到长安,又总感觉兴致未尽。他越加佩服章仇太翼慧眼独具,真的选到了一块世间少有的吉祥宝地。
如此过了半年。这天,朝中无事,文帝又与独孤皇后商议再去仁寿宫住上几日。可是皇后却说:“这几日恐是有些着凉,浑身酸痛,懒散得很,一点也不想挪动。”
文帝叹了一声,觉得很扫兴。
善解人意的独孤皇后看出了文帝的心思,就说:“妾身不适,陛下此次去仁寿宫,还望宽恕不便陪驾之罪。妾只望陛下在离宫好好休养,还要早些回京,不要耽误了国事。”
这就是说,虽然皇后我不能陪同,皇帝陛下可以自己去嘛。文帝真是高兴极了,也说了些请皇后多多保重的话,又命太医好好照料,随后便起驾往仁寿宫去了。
文帝虽然来过仁寿宫多次,却没有一次将前后的宫阙殿宇游遍。这是因为每座殿宇之间都有一段说远不很远,说近却也不近的距离。虽有山阴石道相通,毕竟还是山路,上下起伏曲折不定。因此,皇后总担心文帝身体劳累,劝他不要去那几座深远的殿阁中游玩。文帝心中有数,后面几座殿宇中已储备了一批用作摆设的婕妤贵嫔和才人世妇,为了让皇后高兴放心,那些地方即使皇后让他去,他也绝不会去的。
然而这一回就不同了。皇后没来,只有文帝自己就方便多了。再说,不就是在宫里各处玩一玩、逛一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要看看那些飞檐拱顶之下,椒房绣闼之中藏了些什么货色而已。莫不是这个缘故,让文帝这多日子以来一直牵挂仁寿宫,总觉得兴致未尽?他心中很是疑惑,堂堂大隋皇帝何至于如此呢!
文帝带了三四名内侍由正殿出来,沿着蜿蜒的青石山道将仁寿宫中的殿阁逐个走了一遭。
这仁寿宫建造得的确不同一般。整个格局依山傍势,曲回得体。看上去极似天公自然造化,又不乏人为的匠心独运。真乃天人合一的杰作。这片殿宇虽然没有皇宫的雄浑肃穆,却多了怡人的恬静温馨。如果说皇宫的气势是为了向外显示皇帝国家的尊严和威仪,那么仁寿宫的布局则是对内,也即更多地满足帝王内心平和宁静和愉悦欢畅。这些愉悦欢畅在威严的大殿上是看不到的,只有在这里,在这青石山道和椒房绣闼之间,在没有皇后体贴陪伴的时候才能释放得出来。
文帝边走边看,心中就生出了许多感慨。他不仅赞叹宫宇殿阁的华美,装饰摆设的精致,更使他心旌摇动的是这里的人!这里确是美女的世界,有婕妤贵嫔,也有才人世妇,美妍作队,粉黛成行,一个个全都是锦装绣裹,玉映金围。赏心悦目之中觉得眼花缭乱。或许由于新奇生发的感觉,文帝感到这里的女子要比皇宫里的那些鲜亮得多,美艳得多。他心想,天生尤物,不都是供朕一人享用的吗?然而身为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些年来只为国家社稷操劳,又加皇后呵护,却没得享用了多少,想来真是可叹可悲!
文帝想着,又来到一座殿前。他抬头仰望,看到檐下悬的一块匾额上镌刻着三个汉体金字:临芳殿。文帝收回目光,正要拾级而上,忽然看见由殿内走出一位宫女。宫女见是皇上驾到,慌得忙向旁边一闪,双膝跪地,伏首迎驾。就这一瞬间,文帝不知不觉地怔在了石阶上,他在心中惊叹:好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他忽然觉得,刚才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那些婕好贵嫔、才人世妇都极美妍,却也是美妍得千人一面,看不出哪一个有特别出众的地方。而眼前这位女子则大不同,只看了一眼就让人觉得眼前豁然大亮,心生惊讶。文帝觉得心里乱蓬蓬地发痒,便紧迈几步走上殿来,和声细语地问道:
“朕面前跪的是什么人呀?”
女子低着头,怯生生发出银铃般的声音:“贱女尉迟氏不知陛下驾临,望皇上恕贱女不恭之罪!”
文帝听了这样悦耳的声音,更是心潮激荡,呵呵地笑着说:“哎,既然不知朕要来,又何罪之有?不知者不怪嘛!起来,起来。”说着,竟弯腰将那宫女拉起,一同走进了临芳殿里。
这个宫女自然受宠若惊,忙不迭地领文帝在一张雕龙刻凤的紫檀方桌前坐下,又端上了茶水、果盘,才躬身站在了文帝一边。
文帝细细地端详着她,越觉得这女子的容颜气质不同一般,很难用漂亮、俊美之类的字眼来描绘她的眉目表情,至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式的迂腐俗气的词藻更无法用在她身上,那是糟践了她。文帝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恰当准确的语言能形容她的美貌,因为她除了漂亮好看,还有一种在一瞬间就能打动人心的,也是文帝从没领略过的韵味。
文帝问道:“刚才你说是姓尉迟,进宫多长时间了?”
“奴婢贱姓尉迟,进宫已有十几年了。”
“什么,十几年?你今年多大?”
“奴婢今年十九岁。”
哦?十九岁!刚才见她时还以为她只有十五六岁呢。“可是,”文帝又问:“你总不至于两三岁时就进宫了吧?”
尉迟氏听文帝这样问,脸上掠过一丝羞愧困窘之色,说:“回陛下,奴婢的爷爷尉迟迥因反叛朝廷获罪被杀,家族皆受株连,女眷全被充入宫中为奴。当时奴婢刚三两岁,便随母亲入宫。稍长之后,就开始干些杂事。后来被选进内宫,伺候过几位妃嫔贵人。仁寿宫落成之后,奴婢又被差遣至此,专事临芳殿。”
噢,原来是尉迟迥的孙女。文帝一下想起自己做周朝丞相、假黄钺节度百官的时候,那个率兵谋反,后被高颎剿杀的相州总管、蜀国公尉迟迥。昔日那个爷爷死在朕的威权之下,今天孙女又落到了朕的手里,能说不是天数命运吗?文帝不由得意起来,说:“朕常来仁寿宫小住,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尉迟氏自幼在宫中生活,练就了一套察颜观色的本领,她从文帝的话中听出了一点相见恨晚的味道,心中高兴极了。身为宫中奴婢使女,一旦有机会被皇上宠幸,就算有了出头之日了。于是,她也放了放胆子,带了几分挑逗意味地说:“陛下所说就怪不得奴婢了。奴婢听说,皇上每次幸临仁寿宫,都是二圣并驾,因而从未到过后殿游幸。皇后娘娘早有懿旨,宫中婢女定要各值其位、尽守自职,不得于各殿之间胡乱走动。这样,皇上从未见过奴婢就不足为奇了!”
好一张乖巧的小嘴!文帝欣喜地想。“哟,照你这么一说倒是朕有些过失了?”
“奴婢岂敢。”
“不论怎样,朕今天见到你也算是补了先前之过吧。你想不想侍奉朕一两日,让朕高兴高兴,痛快痛快呀?”
这正是尉迟氏求之不得的事情,她一下跪在了文帝膝下,用高兴得都有些颤抖的声音说:“谢陛下降恩!贱婢若能陪得皇上高兴,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文帝假装正色道:“你看你,朕正高兴着哩,你却说什么死呀亡的,坏了朕的兴致。起来,朕先罚你饮酒十杯!”就将尉迟氏拽起来搂在了怀里。
接着,文帝吩咐内侍摆上酒菜,与尉迟氏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调笑,直到天黑,这一夜,文帝就住在了临芳殿里。
文帝留恋尉迟氏艳媚,在临芳殿一住就是四五天,才起驾回到长安。文帝返回皇宫双脚还未落稳,他这几日在仁寿宫的所为就已被独孤皇后知道了。原来,独孤皇后早在仁寿宫内安排了自己的心腹,不然她怎会让文帝自己去那里呢。
独孤皇后听说文帝在仁寿宫跟一个贱奴厮混了好几天,不禁妒火中烧,气得两眼直冒金花。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种事情,文帝不是不知道,前殿后宫的侍从奴婢也不是不知道。既然都知道却还是出了这种事,明摆着是往自己眼里插棒槌,还了得吗!可恼的是,皇后是奈何不了皇帝的。但是皇后却可以给任何一个奴婢点厉害尝尝,以儆效尤。不然,长此下去还不反上天来!
独孤皇后心中打定了主意,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稳得很。文帝问她这几日身体可好?她就敷衍说,托陛下洪福早已康复,等等。
第二天一早,独孤皇后仍然与文帝齐驾并辇,送皇上早朝。眼看着文帝进了大殿,她即刻吩咐返回后宫。迅速集合起二三十个强壮侍卫,各人都带了棍棒皮鞭,分乘凤辇快马,一路向仁寿宫奔驰而来。
仁寿宫临芳殿里,尉迟氏又坐在了铜镜前欣赏看自己的容貌。午时刚到,她这样的孤芳自赏至少有三四遍了。她用手指轻轻触摸着眉眼、耳垂、鼻翼和薄薄的嘴唇。小的时候,人们都说她长得漂亮,那时候她还不懂得漂亮是什么,能作什么用,仅知道漂亮不是件坏事。后来长大了,人们不再说她漂亮了,都说她简直就是天仙!谁也没见过天仙,人们都认定了她就是。她知道天仙比单纯的漂亮更好。不过她也懵懂:自己真有那么好么?现在她相信了,因为皇上也是那样夸自己的。皇上的话还有假吗?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嘴有些宽大,人们却说要与她的五官搭配得当,只有这张嘴才最合适。那天夜里,皇上也是这样说的!尉迟氏开心地笑了。铜镜里,两片朱唇轻轻开启,露出一排雪白的细牙;嘴角微微上翘,显出腮上两个浅浅的酒窝。天哪!果然与五官搭配得合适得当,无论再大一丝或者再小一毫,世上就不会有这天仙一样的容颜了。
尉迟氏在铜镜里看到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倾心的一件珍宝。她在等着皇上,他说过他一定会再来的。等皇上再来的时候,她要把这件珍宝再次献给皇上,让他尽情地品玩。若能赢得皇上将她永远收藏在身边,这珍宝就会身价倍增,更是价值连城了。
尉迟氏正在飘飘然回味着倍受皇上宠幸的那几个昼夜中的每一寸美妙的时光,忽听见殿外人声噪杂,脚步急促。她立时想到:莫不是皇上驾到?急忙起身奔向门槛准备迎驾,看到的却是怒气冲冲的皇后率一队人马杀气腾腾地闯进了殿里。尉迟氏心中发虚,知道事情不好,一下跪伏在地,黄着脸颤声说道:“奴婢尉迟氏恭候……”
话没说完,就见独孤皇后抬起右腿,朝尉迟氏肩头猛地一脚踹过去,尉迟氏咕咚一声躺倒在地。皇后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她,从牙缝里进出一串声音:
“你就是那个迷乱皇上的妖奴?”
尉迟氏心知事情败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喃喃地嘟囔:“皇后,我……”
“起来!让娘娘我看一看,到底是怎样一副妖狐面目,竟迷得皇上心乱!”
尉迟氏哪敢站起,重又跪在地上,仰脸望着皇后,哀告着:“皇后娘娘恕罪!”
“恕罪?陛下与我一帝一后,宫中称为二圣,朝野之中谁不知道?只有你这个妖奴,不知用的是哪种狐媚伎俩,竟敢蛊惑君心,乱我宫中规矩!”
“娘娘,奴婢该死,不过绝不是奴婢斗胆作祟邀宠呀!”尉迟氏哭着说,“奴婢是下贱之人,更知道娘娘的规矩法度,岂敢冒死犯上。那日皇上陛下亲驾临芳殿,要奴婢陪他喝酒。喝到夜晚,陛下有点醉了,就留住殿中并要奴婢侍寝。奴婢极力推辞不过,又不敢违抗圣意,就、就……”
皇后冷笑一声,问:“就怎么样了?”
“娘娘,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此事与奴婢无干,望娘娘明察,免贱奴一死啊!”
“哈哈……”皇后阴冷着脸哈哈地笑起来:“好一个妖狐,那几夜在皇上面前装娇弄俏,享尽了快乐,今天却一下子推脱得这样干净!”
“娘娘,真的不关奴婢的事,请娘娘开恩,饶过贱奴一命!”
“呸!你既然有许多妖媚手段,就等着皇上再来的时候,使出来让陛下使你复生吧!来呀,给我打!”
皇后话音未落,随来的侍卫呼啦啦就把尉迟氏围了起来,立时就见鞭扬棍落,噼噼啪啪一阵乱响,尉迟氏发出撕肝裂肺般的嚎叫,远远地传了出来,在仁寿宫苑中的殿宇之间回荡。每座殿宇里的妃嫔婢女听了这哭嚎,一个个身子都如筛糠般抖动,面目都失去了人色。
不一会儿,哭嚎声渐渐弱了,很快便没有了声响。独孤皇后命侍卫住手。待侍卫们散到一旁,刚才那个美貌若仙的宫女没有了,地上只有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一堆,不时地一抽一搐地动弹着。
独孤皇后懿旨:仁寿宫内各殿的婕好贵嫔、世妇婢女作队成行,依着顺序前来临芳殿,看一看以妖狐之媚迷乱皇上的下场。
文帝退朝出殿,见殿外没有了皇后的凤辇等候,觉得有点蹊跷。等回到后宫一问,听说皇后带着一拨打手去了仁寿宫,心说坏了,苦煞了尉迟氏!他不敢犹豫,即命侍卫备好快马,不多会儿,一支马队呼啦啦冲出了皇宫直奔岐山。
文帝驾到仁寿宫时,各殿的妃嫔婢女刚剐从临芳殿散去,地上那血肉模糊的一堆此刻连微微地抽搐也没有了。独孤皇后本打算处置了尉迟氏之后,回到皇宫里再与文帝细说理由,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赶来了。文帝进殿来就看到了蜷缩在地上已断了气的尉迟氏,立时怒目圆睁,直盯盯地瞪着皇后,浑身颤抖。独孤皇后慌了,问道:“陛下,你怎么……”她本想问“你怎么来了?”忽然觉得不妥,皇上为何而来是明摆着的,若再说出点愚笨的话来,恐怕要自讨苦吃。
文帝怒视着皇后,又看看那一班早吓得趴在地上的侍卫,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憋了半天,只见他仰起脖子,向着大殿穹顶“啊——”地大吼了一声,急转身跨出临芳殿去。
皇后奔到门口,又不敢远追,望着文帝背影叫道:“陛下,即使妾身有过,你也不必为一个贱奴气坏了身体呀!”
文帝头也不回,顺着山阴石道一路向下而去。
独孤皇后真的慌了手脚,她万没料到会闹出这样的结果。她一面派一个内侍远远尾随着皇上,看他能去哪里。一面命几个侍卫赶紧将尉迟氏的尸首拖出去掩埋。自己却在殿中团团乱转,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这时,尾随文帝的内侍跑来急报:“皇上夺了一名侍卫的快马,独自一个飞奔出了仁寿宫,不知到哪里去了!”
独孤皇后只觉眼前发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眼看着天上那个被自己擢破的窟窿,就不知道如何补救。
这时候,高颎、杨素等几位大臣领一队人马赶到了。他们退朝刚刚回府,就听说皇上没有事先吩咐,突然率一队人马急奔仁寿宫,不知有何祸福凶吉,便集结人马匆匆赶来。
听独孤皇后讲了前后经过,高颎说:“天要黑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皇上,劝驾回宫。其余之事待陛下回来再说!”
于是,所有骑马侍卫统统出宫,分几路去寻找文帝。高颎、杨素领着一队人马沿着崎岖小路直奔了岐山深处。他们二人与文帝一样驰骋疆场多年,知道那些东征西讨、出生人死的人的脾性:遇有愤闷忧郁而又不便发泄的事情,都愿独自找一处阴深险要的地方走走。
阴幽的小路把高颎他们引到了岐山深处。天黑了,从仁寿宫到这里,少说也走了三十多里的路程。山风穿谷的啸叫伴着马蹄哒哒,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响动。
忽然,高颎发现前面几十步开外,暮色朦胧之处好似有一个人骑在马上缓缓地在原地转着圈儿蹈跶。高颎心中一紧,抬起马鞭指着对杨素说:“你看!”与此同时杨素也看见了,两人猛夹一下马肚,迅速赶了上去。
那个骑在马上的人果然是文帝。
高颎、杨素二人赶到近前,同时喊了一声:“陛下!”便翻身下马,手挽丝缰,双膝跪在地下。
文帝见是二位老臣赶来,似有万千感慨地长长叹了一声跳下马来,说:“天都黑了,又劳二位爱卿跑到这深山里来,让朕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啊!”
杨素激动地叫道:“陛下,你可真把我们几位老臣惊吓得不轻呀!皇上乃天下至尊,无论有什么事也不应没有銮驾护拥,而一人单骑轻身外出。万一有什么闪失,让老臣怎样向朝中群臣和天下百姓交待呀!”
文帝见二位老臣为了寻找自己在夜幕中赶了几十里山路,先是紧张惊恐,相见之后又如释重负,忠心诚心可鉴已使文帝感动不已。这时又听了杨素的一番话,感动之中又多了几分惭愧,就上前一步弯下腰,一手拉杨素,一手拉高颎,说:“二卿请起。朕独自跑到这里,也是一时愤懑至极、郁闷至极而又不便发泄所致。起因是一件朕家私事,想是二卿也已知道了。唉!朕开创大隋基业至今已将近十年,只偶尔宠幸了一个宫女就惹得独孤皇后使出如此狠毒的手段,竟把那无辜女子打杀。她这是杀一儆百,更是要给朕以颜色和警诫!想那种田的农夫,遇到风调雨顺而多收了几石谷粟就要易妻纳妾的屡见不鲜,那些赚得千金的行商坐贾之家更是妻妾成群,及时行乐。朕贵为天子,反要受这般约束、看人脸色。这样即使作千年帝王也是枉然。朕刚才一路走着的时候都仔细想了,既如此,倒不如出入于乡野民间,还落得一个逍遥自在!”
文帝说着,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高颎躬身说道:“陛下,依微臣愚见,陛下因一时不快而发些牢骚倒也情有可原。然而若真有避人乡野的念头就大错特错了!试想陛下多少年来铁马金戈驰骋疆场,焦心劳思理于朝政,才有了大隋基业、江山一统。如今天下安定,百姓乐业,国家蒸蒸日上,陛下更当励精图治,以期大业千秋才是。万不可与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而看轻了天下重任。愿陛下三思!”
其实,文帝刚才的那番话也只是宣泄心中的郁闷而已,把牢骚发泄出来,心中也就痛快了些。身为帝王,他何尝不懂得高颎所说的道理?他心里更觉羞愧,又低头不语了。
这时杨素又劝奏道:“陛下,天色已晚,深山荒野不是皇上可以留连的地方。愿陛下自重!”
随来的兵士又一起跪在地上,齐声喊道:“请陛下驾返仁寿宫!”
文帝看到这般情景,心里明白也该借梯下楼了,于是下令返回仁寿宫。
仁寿宫里,惊慌失措,忐忑不安的独孤皇后一直在屋里转圈儿,猛听得侍从奏报:皇上驾返仁寿宫!一时间又喜又怕,喜的是:皇上终于回来了;怕的是:皇上回来会怎样处理自己?不管是福是祸,还得赶紧率一班宫娥前去宫门迎驾。
文帝在高颎、杨素等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进了宫门。他骑在马上,气宇轩昂,目不斜视,看都不看独孤皇后一眼。不过独孤皇后心中已有了三分数:看皇上的这副神采,那心里的火气已是消得差不多了。但她还不敢贸然随在皇上后边一同进正殿,她来到了自己的后殿,命侍从传来两个跟随高颎、杨素寻找文帝的侍卫,让他们说说在找到皇上之后,皇上对高颎、杨素说了些什么。
最终,独孤皇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原来,皇上除了发泄一通牢骚之外,根本没说要处置皇后,这就平安无事了。她猜想此刻皇上正在喝茶小憩,就命一名侍从立即去正殿候着,听得皇上传膳的时候马上来报,那时再去皇上的身旁,亲自给他端酒夹菜,借着热乎乎的酒劲儿,说上一阵热乎乎的话,一切就算是过去了。
万事大吉了,独孤皇后却发现自己心口又堵上了一块石头:听说高颎页在劝驾时竟劝皇上不要与一个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好个高颎页,你依仗自己是周室老臣,与我父亲相交甚厚,今天竟连我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总有一天会让你亲自尝尝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