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个电话过来说她已经到市区了,我顿时慌神。
“我的老胃病又犯了,在镇上的医院看了几次都不管用,小非那医院不是大医院吗?我跟他妈说好了,让他帮下忙,就在他那个医院做个检查,”我妈说,临了还加一句,“顺便看看我那女婿,能定下来这次就定下来。”
醉翁之意。
我妈说了好几次来看钱律,都被我拒绝,这次竟然就先斩后奏,借着看病的借口,硬是要见一见钱律。
“他去香港了。”我只好说,听我妈在那头颇有些失望,犹豫了一下,很想破罐子破摔,老实招供了事,但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还记得我对我妈说我恋爱时,我妈喜极而泣,连说了五个“好”,半月功夫就把家里装修了一遍,说只等着我结婚,此时如果我说没戏了,不知道她是什么反应。
确实是胃的问题,我妈这几年变得消瘦,我劝她注意身体时,她总说,你找个老公,我就百病全无,如果我说出实情,不知她的胃病是不是又会加重?
我下午请了假,去接我妈,她拎了很多东西,我伸手接过来替她拎时,她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就去香港了呢?什么时候回来啊?”
“要一两个月吧。”我含糊的答。
“这么长时间啊?”她皱起眉,叹了口气。
我没有再接话,就怕她再问什么,拎了东西带她回我住的地方。
我妈以前每次说要来我这儿的时候,总是很贤惠的对我爸爸说这样的理由:娟娟上班忙,我过去帮她洗两天衣服,做几天饭,顺便把那些大件也洗了,她就不会那么累。
结果一来就是大爷,全是我在做饭给她吃,她就看电视吃零食,我每次批评她的时候,她就说,我来你这儿还要我忙里忙外,去去去,削个苹果给我。
分明在家时,我是大爷,一来我这儿怎么她成大爷了?
不过还好,我妈带了好多菜过来,我只负责热一下,再煮一锅喷香的饭就可以了。
看到那一大饭盒油闷大虾时我愣了愣,我不怎么喜欢吃带壳的虾,因为嫌烦,宁愿多扒几口饭,也不肯动手吃只虾,我妈是早知道的,所以家里也不常做,怎么这回带了虾来?
“我叫了小非晚上过来,他最爱吃这个,特意做的,还有猪舌头,你和他都爱吃,你蒸一下,待会儿切成片。”正想着,我妈啃着苹果来厨房视察,说完,又看了下腕上的表,道,“小非也该来了,该不是这孩子跟我客气,我再去打个电话给他。”说着又出去了。
我动作停在那里,方非要来?我想着那天的事,叹了口中气,把猪舌头拿出来,放在盘子里,在电饭锅上加了个蒸笼,放在里面蒸。
晚一些的时候,方非来了,拎了我妈爱吃的苹果和一大袋泡椒鸡爪。
“小非来了啊,就等你了,快洗手吃饭了,”我妈对自家女儿也没这么好,一下拉住方非的手,把他牵进来,还不知耻的用手在他脸上占便宜,“瘦了,没好好吃饭吧。”
方非笑着任我妈捏脸,反正从小捏到大的,也习惯了,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们,方非抬起头来看我时,我一僵,反射性的说:“我去端菜。”说着缩回了厨房。
“我帮你。”他也进了厨房来,看到虾和猪舌,便笑道:“你妈还真疼我。”说着快速的洗了手,拿了刀,熟练的切猪舌,我之前切过几块,七零八落的,还一直嫌刀太钝,可是那该死的刀到了他手上就像认到了亲人,三两下就解决了,我看着他又去调酱油,有些气闷的站在旁边。
他边调边回头看我,我不由的说:“你真是贤妻良母啊。”
他笑笑,用筷子夹了片猪舌沾了调好的酱油递过来:“看咸淡是不是合适。”他家一直有个习惯,就是从来不买超市里现成的鲜味酱油,用一般的酱油,放上葱,姜,糖,盐,少许酒,蒸熟,再放麻油和味精,虽然麻烦,不过确实比店里买的要好吃的多。
我看他递过来的猪舌,犹豫了下才张口,边吃,边点头:“好吃。”
他看着我笑,眼里尽是温柔。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
我妈问了下方非的工作情况,方非又和我妈约好到医院检查的时间,我则一直在旁边闷声不响的吃饭,好一会儿,我妈才总算发现还有我这个可怜的女儿,又剥了个虾给方非后,才看向我:“娟娟,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总算想到我,我哀怨的看了我妈一眼,知不知道,你已经剥了十几只虾给方非了,你可怜的女儿却一只也没吃到,我只是嫌烦,不是不要吃啊。
“小律那边的父母你有没有见过,娟娟,小律出差的话,要不我们两方父母先见一下?”我妈没等我答,直接就又冒出这句话来。
我扒饭的动作一顿,下意识的看向方非,方非本来在笑的脸沉了沉,低下头猛扒了几口饭。
我忽然觉得烦躁,我妈有完没完,就算我没跟钱律分手,这事也没这么急吧?至少也要大家都在了才见,哪有这种见法的?
“我还没见过,在外地呢。”我不想跟我妈发脾气,咬着筷子道。
“哦,外地啊?哪里?”
“大连。”
“那下次是我们去大连还是他们过来?”我妈死缠不休。
我猛的把筷子放下,拍在桌上,声音意外的大,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愣了愣才道:“妈,你不要这么急好不好,等他回来了再说。”
我妈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也是一愣,还好她也没想跟我针锋相对,道:“不就问问,这孩子,”又转头问方非,“小非,你说这孩子让不让人省心,有你一半懂事就好,还比你大呢,真是。”
方非勉强笑着:“娟娟自己会有主见的,阿姨,不用太操心了。”
我妈哼了哼:“不操心,不操心行吗。”却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聊起其他的家常。
我松了口气,却觉得心里堵得慌,也不敢做在脸上,又是闷声吃饭。
饭后,方非自觉去洗碗,我跟我妈“拦不住”,只好让他去。
洗完他又端了切成块,插上牙签的水果上来,我妈看得甚是欣慰,于是又开始口不择言:“看了这么多孩子,就数看小非最顺眼,长得帅不说,脾气好,孝顺,又会做家务,谁嫁了他谁有福气,可惜我们娟娟,真是......”说着摇头叹气。
我一块苹果刚塞进嘴里,被她这么一说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用力嚼了几下才咽下去,道:“妈,你别胡说八道。”
我妈不理我,拉着方非在她旁边坐下,道:“小非啊,告诉阿姨,上次来的那个叫小芹的女孩子是不是女朋友啊?”
方非拿着插了水果的牙签,也不吃,摇头道:“不是,只是同学。”
我妈一脸不信:“你不是不好意思跟阿姨说吧?”
方非还是摇头,眼睛似乎无意的隔了我妈看着我道:“我有喜欢的人了,不是她。”
我只当没发现他在看我,低着头吃水果,我妈“哦”了一声,道:“那快点带回家来看看。”
三个人又吃了几块,我妈忽然的一声叹息:“你们早点成家了,我们也就懈下了一个担子,以后帮你们带带孩子就可以了。”
那不过是老生常谈,我不声不响的听着。
“娟娟,你也不要嫌你妈烦,你妈也是被这样催着过来的,想当年啊,你妈也是个困难户,一个是年纪大了,另一个是别人都知道我以前谈过,我们那会儿哪像现在,以前谈过那可是大污点,嫁也嫁不掉啊。”
我不太听我妈说她年轻时候的事,此时听她说以前谈过这句话时,不由怔了怔,有了些兴趣,也正好想转移话题,便道:“妈,说说看你的恋爱史。”
我这么一说,我妈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道:“过去的事了。”
“我也想听听,阿姨,说说看。”方非也在旁边说。
我妈笑着拍方非一下:“这孩子,想听该问你爸妈的恋爱史去。”
方非抚着头笑。
我妈却终于肯说,想了想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二十二岁,我们村里来了几个下乡插队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人高高瘦瘦的,长得文质彬彬,听说还是个大学生,父亲是市里的干部,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就每天跟在他后面,替他洗衣服,补衣服,他吃不惯乡下粗米,就偷了队里做种的谷子给他煮白米饭,其实也没涂什么,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只是纯粹的对他好而已,直到有一天,他说他喜欢我。”
说到这里我妈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当时觉得这样一个我一直觉得配不上的人对我说喜欢我,真的是天开眼的好事,就一口答应了,但是到后来才发现,我跟他很多事都不合适,我不识几个字,他跟我说书里的人物,说他的理想,我都没办法接话,因为我都不懂,虽然他说没关系,但我知道我们是有距离的。”
“后来我就答应家里去相亲,结果相亲的人就是你爸,你爸啊,当时真的傻里傻气的,”我妈笑了笑,道,“跟他第一次出去,你爸就买苹果给我吃,买了两个,切了一个给我,我当时没看上他,苹果在当时也是稀罕物,就客气说不吃,没想到你爸就当着我的面把切好的苹果吃了,切好另外一个再准备吃时,我实在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傻,骑了自己的自行车就走了,结果你猜怎么样,他一边啃苹果,一边在后面追我。”
我听得笑起来,我爸本来就是老实人,没想到当时真的这么傻气,口中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妈伸手握住我的手,道,“后来相亲的事,被我喜欢那个人知道了,那时正是决定返城或是留下的时候,他其实犹豫不决,我跟他大吵一架后主动提了分手,其实是不想耽误了他,我知道他因为我难以抉择,但总有一个人要狠下心来是不是?而我当时其实还是怀着侥幸,如果他够喜欢我,就算我说分手,他也会留下的。”
“结果呢?”
“结果,他走了。”我妈低低的一句,并没有任何伤感,就像激越的音乐过后舒缓的钢琴,沉静而从容。
而我却在伤感,因为我想到了钱律,一样是我拼命想跟随着的人,我觉得配不上的人,一样的离我而去了:“所以,你就嫁给我爸爸。”我说。
我妈并没有点头,只是笑了,笑容竟是满满的幸福:“他追了我三年,别人嫌我老,嫌我谈过恋爱的时候,他都追着,帮我家干活,出钱为我家翻修房子,我赌气说要读书,他就带我去镇上的书店买书,有时候啊,娟娟,你们小年轻口中说的爱情,并不是你们想想的那样。”
前面盘里被切成块的苹果,生了层淡淡的红,我送了块到嘴里,想着我妈最后的那句话。
那么爱情,该是什么样的?
我送方非出门,两人走在小区里,快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香樟树开着花,散发着迷人的香,我们沉默的走着,都不说话,走了一段,我忽然说:“非非,背我到门口吧。”
方非回头看我,却没说什么,背对着我,蹲下来。
我伏上去,只隔着单薄的衣衫,感觉到他消瘦却宽阔的背。
走了一段。
方非说:“你好像轻了,要多吃饭。”
我说:“嗯。”
他说:“娟娟,你没带胸罩吧。”
我拍了下他的头:“关你什么事?”
他笑:“也没什么,只是感觉这样体积更小。”
我掐他脖子。
他怪声怪气的叫,然后又隔了一会儿,听到他说:“如果哪天那个叫钱律的人对你不好,你要告诉我。”
我怔了怔,没有说话。
他又说:“我们不要闹冷战了,像以前一样,我答应你再不说你不喜欢听的话,但是你不可以不理我。”
我还是不说话,头靠在方非的肩上,然后莫名的哭了。
泪水滚在他的脖子里,方非停下来:“娟娟你在哭吗?”
他这么一问,我却忽然大哭,与钱律提分手时没有大哭,钱律离开时没有大哭,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忍不住。
方非将我放下,担心的看着我,问我怎么了,而我确实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哭,手摆着推开他想让他先走,而他却靠过来,将我抱住,我退了退,他手不肯松开,却没再有其他动作,只是口中一遍一遍的说道:“没事了,别哭。”
似乎有柔软的东西拂过我的心头,有抚慰人心的魔力,让我感动不已,我终于不挣扎,抬手回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