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②。
古者有姑布子卿③,今之世,梁有唐举④,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⑤,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故相形不如论心⑥,论心不如择木⑦。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⑧,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⑨;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⑩,周公短;仲尼长,子弓短。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期思之鄙人也,突秃长左,轩较之下,而以楚霸。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人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事不揣长,不楔大,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大小、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焉;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眸子。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手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耳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孰可也!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偝则谩之,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悬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屡骄。”此之谓也。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独形笑,亦二足而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久而息,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此之谓也。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所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
圣人何以不可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细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关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凡说之难: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近世则疾佣。善者于是闲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自徙,与世偃仰,缓急、赢绌,府然若渠匡,[隐没心加木]栝之于己也,曲得所谓焉,然而不折伤。
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接人则用抴,故能宽容,因众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诗》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此之谓也。
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欣骓、芬芗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说人,人莫不贵,夫是之谓为能贵其所责。传曰:“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
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而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政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谏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辨不如见端,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矣。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不下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噡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注释】
①非相:本篇批判、否定了相面术,认为相面术是唯心主义的东西。同时还论述了道德修养,“法后王”以及有关辩说的问题。②道:说;讲。③姑布子卿:春秋时赵国相子。曾给孔丘和赵襄子看过相。④梁:即魏。公元前年,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从此魏也被称为梁。唐举:战国梁人。善相术。曾着过李兑、蔡泽的相。⑤妖祥:旧指凶兆和吉兆。⑥论:评定;评论。心:心思;思想。⑦择:区别,引申为鉴别。⑧正:正确,指合乎法度。⑨无害:无损;无妨。⑩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周武王的父亲。商朝时周部落的领袖,以贤明著称。周公:姬旦。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辅助武王灭纣,建周王朝,是著名的贤臣。仲尼:孔子的字。子弓: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字仲弓。焉:通“颜”,额。具:完备。期思:春秋楚邑。在今河南固始县西北。鄙人:指居住在郊野的人。突秃:发短而顶秃。长左:左手长。轩:古代一种前顶较高而有帷幕的车子,供大夫以上乘坐。较(jué):车箱两旁板上的横木。叶公子高:姓沈,名诸梁,字子高,楚大夫沈尹戍之子,封地在叶(在今河南叶县南),故称叶公。白公:名胜,楚平王太子建之子,封地在白邑,号白公。公元前年,他发动政变,袭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劫惠王,自立为王。后叶公子高起兵,白败,自缢死。令尹:春秋时楚国最高的官职。子西:楚平王之子。司马:官名,掌管军政。子期:楚平王之子,子西之弟。事:作“士”。揣:量度;估量。揳(xié):同“絮”,计量大小。且:还。尚且,又。徐偃王:西周或春秋时徐戎的首领。统辖今淮、泗一带。蒙:毛发多而乱。倛;即古代驱逐疫鬼用的方相。形象凶恶。菑(zī):树木直立而枯死之称。皋陶:也称咎繇。传说舜之臣,掌刑狱之事。闳夭:西周初年大臣。傅说:商王武丁的大臣。植鳍:鱼背上的鳍直立起来。伊尹:商汤臣。须麋:同“须眉”。偏:偏枯,即半身不遂。参牟子:三个瞳人。参(sān),通“三”。牟子,瞳人。牟:通“眸”。直:仅仅。差(cī):分别等级。杰:才智过人的人。筋力:犹言体力。越:急速;猛烈。劲:强劲有力。僇:通“戮”,羞辱。稽:考核;查考;考证。乱君:此指犯上作乱的人。儇(xuān)子:轻薄而有小聪明的人。姚冶:妖艳。多指好的姿态而言。士:已达结婚年龄而未娶妻的男子。中:中等。有司:官吏。古代设官分职,事各有专司,故称有司。乡(xiǎng):通“向”,面向,朝着。若:顺从。偝:背向着。谩:欺毁。曲直:犹是非,善恶。有(yòu):通“又”。县:同“悬”。推:赞许;举荐。知士:足智多谋的人。明:尊。瀌瀌(iāo):雨雪盛的样子。宴:通“曣”,晴朗无云。聿:语助词。隧:通“坠”。式:语助词。已:同“以”。为;因。辨:分别;辨别;明察。狌狌:同“猩猩”。笑:通“肖”,似。胾(zì):大块的肉。牝(pìn):鸟兽的雌性。牡(mǔ):鸟兽的雄性。分(fnè):名分,名位及其应守的职分。法:效法。文:指礼法条文。节族:节奏。族,通“奏”。极:远。褫(chǐ):解除废弛。粲然:明白,明亮。妄人:无知妄作的人。度:揣测,考虑。门庭:门前之空地。此比喻至近。说:学说。功:功劳;功绩。尽:全部;都。悖:违背,违反。乡:通“向”,面向;朝着。邪曲:不正。五帝:相传古代有五帝,其说不一。这里指伏羲(太嗥)、神农(炎帝)、黄帝、尧、舜。察:昭著,明显。观:给人看。黼(fǔ)黻(fú)文章:古代礼服上的彩色花纹,黑白相间的叫黼,黑青相间的叫黻,青与赤相配合为文,赤与白相配合为章。鄙夫:庸俗鄙陋的人。埤污:指操行鄙恶。埤:通“卑”,低下。易:《周易》的简称。括:结;束。说(shuì):用话劝说别人使听从自己的意见。缪(miù):通:“谬”,错误。偃仰:犹俯仰,随俗应付。赢:通“赢”,满;有余。绌:此指不足。府:通“俯”。匽:通“堰”,坝。[隐木](yǐn)栝:矫揉弯曲竹木等使平直或成形的器具。抴:通“枻”,短桨,船工也用以接引乘客登舟。罢:软弱无能。驩:同“欢”。芬芗:芳香。芗,同香。说(yuè):通“悦”。呐:同“纳”。说话迟钝或口吃。道:通“导”。见(xiàn):同“现”,显现。本分:恰如其身分地位。分:名分,职分。类:法。居错:通“举措”,举起与安置,即采取措施。此指措辞。迁徙:变易。斯须:须臾;一会儿。党:通“谠”,直言。噡(zhān):本作“詹”,亦作“谵”。话多。唯:唯诺,卑恭顺从。节:犹“适”,恰好。偃却:同“偃蹇”,傲慢。
【译文】
观察人的容貌,以测定其贵贱安危,古代的人不干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不说这种事。
古时候有个姑布之卿,当今时代魏国有个唐举,他们观察人的形态、面色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社会上的一般人都称道他们。古代的人不干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不说这种事。
观察人的形态面色不如考查他的思想,考查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所作所为的方法。相貌不及思想重要,思想不及行为的方法重要。行为的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态相貌即使丑陋而思想和行为的方法是好的,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态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和行为的方法恶劣,不会妨碍他成为小人。君子称为吉祥的,小人可以说成是凶恶的。所以人的高矮、大小、美丑等形态相貌的特点,并不是吉凶的征兆。古代的人不干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不说这种事。
帝尧个子高,帝舜个子矮;周文王个子高,周公旦个子矮;孔子个子高,子弓个子矮。从前,卫灵公有一臣子叫公孙吕,身高七尺,脸长三尺,额宽仅三寸,鼻子、眼睛、耳朵还算完备,可他的名声惊动天下。楚国的孙叔敖,是期思地方的乡下人,发短而顶秃,左手长,坐在车上还不如车箱两旁的横木高,但他使楚国称霸于诸侯。楚国的叶公子高,个子极矮小瘦弱,行走时好像撑不起自己的衣服似的。白公胜作乱时,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于他手中;叶公子高领兵入楚,占领了楚国,杀死白公,安定了楚国,他的这一举动像把手掌翻过来似的那么容易,他的仁义功名为后代人所赞美。所以,对于士人,不能揣度其长短,不能计量其大小,不能称量其轻重,而只能看他有没有志向、高矮、大小,美丑等形态相貌的特点,难道能用来评定一个人吗?
尚且徐偃王的状貌,眼睛可以看到自己的额头;孔子的状貌,脸如凶神恶煞的邪鬼一般;周公旦的状貌,身形好像一棵折断的直立枯树;皋陶的状貌,面色就像削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闳天的状貌,脸上鬓须多得简直看不见皮肤;傅说的状貌,驼背,形如鱼背上的鳍直立起来一般;伊尹的状貌,脸上没有胡须和眉毛。大禹瘸着腿,走路一跳一跳的,汤王半身不遂,尧和舜的眼睛里其中有一只重叠两个瞳仁。信从相面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意志,比较他们的才华学问呢?还是仅仅区别他们的高矮,辨别美丑,来互相欺骗,彼此傲视呢?
古时候,夏桀、商纣魁梧英俊,被视为天下的才智过人的人材;力大无穷,勇猛过人,足可对抗上百人。可是身遭杀戮,国家败亡,成为天下最可耻的人,后代人说到坏人坏事,就一定拿他们为例证。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而是由于孤陋寡闻,所谈论,议论的事极其卑下所造成的啊!
当今,社会上犯上作乱的人,穷乡僻壤中的轻薄之徒,没有不美丽、妖艳的,他们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得如同妇女一般,情感、言行举止所表现的神态都酷似女子;妇女没有一个不希望能得到这样的人做丈夫,未出嫁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希望能得到这样的人做未婚夫,抛弃自己的亲人,家庭而想私奔他们的女人比肩继踵。但是一般的国君以有这样的人作为臣子而感到羞耻,一个普通的父亲以有这样的人当作儿子而感到羞耻,一个普通的兄长以有这样的人当作弟弟而感到羞耻,一个普通人以有这样的人当作朋友而感到羞耻。不久这样的人被官吏捆绑了去在热闹的集市中杀头,他们无不呼天抢地号啕大哭,都痛心伤感自己今天的下场而后悔自己当初的行为。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害,而是由于孤陋寡闻,所谈论、议论的事极其卑下所造成的啊!既然这样,那么在以形态相貌论人与以思想行为论人两者之间你们认为哪种观点是对的呢?
人有三种不善的事:年幼的不肯侍奉年长的,卑贱的不肯侍奉尊贵的,不贤的不肯侍奉贤能的。人有三种必然会陷于困窘的行为:当上司的不能爱护下属,做下属的喜欢非议上司,这是人必然陷于困窘的第一种情况;当面不顺从,背后又欺骗毁谤,这是人必然陷于困窘的第二种情况;知识浅陋,德行不厚,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又与别人相差悬殊,但对仁德的人不能举荐,对足智多谋的人不能尊崇,这是人必然陷于困窘的第三种情况。人有这三不祥,三不穷的事和行为,当君王的那么必然危险,做臣民的那么必然灭亡。诗云:“大雪纷飞满天飘,太阳出来便融消,人却不肯自引退,在位经常要骄傲。”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人之所以成为人,是因为什么呢?答曰:因为人对各种事物有辨别明察的能力。饥饿时想要吃东西,寒冷时想要暖和,劳累了想要休息,爱好利益,厌恶祸害,这些都是人生下来就有的本性,无须学习就是这样的,它们是禹、桀所相同的。然而人之所以成为人,并非只是因有两只脚而身上没有长毛,而是因为人对各种事物有辨别明察的能力。现在的猩猩,形状与人相似,也有两只脚,只是身上有毛罢了,但是君子喝它的肉羹,吃它的大块的肉。所以人之所以成为人,并非只是因他有两只脚而身上没有长毛,而是因为人对各种事物有辨别明察的能力。禽兽有父子关系但没有父子之间的很深的感情,有雌雄之分但没有男女之间的界限区别。所以作为人的道德规范,对于各种事物都有界限区别。
对各种事物都有界限的区别没有比确定名分更重要的了,确定名分没有比遵循反映一定等级制度的礼法更重要的了,遵循礼法没有比效法圣王更重要的了。圣王有数以百计,我们效法哪一个呢?答曰:礼法条文因年代久远而湮没无闻了。古乐的节奏因年代久远而失传了,掌管礼法条文的官吏也因礼法制定的年代久远而使礼法渐渐废弛了。所以说:想要观察圣王治理国家的政绩,就要观察其中最明白,明亮的圣王,这就是后王,那所谓的后王就是当今统治天下的君王,放弃后王而去大谈上古的圣王,拿它打个比喻,这就像抛弃了自己的君主去侍奉别国的君主。所以说:想要观察千年前的事,就要仔细审察今天的事;想要知道亿万件事,就要仔细究研究一两件事;想要知道上古的社会状况,就要仔细研究周王朝治理国家的原则和方法,想要知道周王朝治理国家的原则和方法,就要审察他们所尊崇的君子。依照近世可以知道远古,从一件事可以知道上万件事,由隐微的事可以知道明显的事。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那些无知妄作的人说:“古代与现代情况不一样,古时安定,当今混乱,是因为古今治理国家的原则和方法不同。”一般人感到困惑不解,那些一般的人愚昧而不能辨说,浅陋而不能揣测考虑。他们亲眼所见的,尚且可以欺骗他们,更何况那些千年前的传闻呢!无知妄作的人,对眼前发生的事,尚且可以欺骗,更何况那些千年前的事呢!
圣人为什么不可被欺骗呢?回答是:圣人是能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去揣测、考虑事物的人。所以,他能根据现代人的情况去揣测、考虑古代人的情况,能根据现代人的情感去揣测、考虑古代人的情感。能根据现代的某类事物去揣测、考虑古代同类的事物,能根据流传至今的学说去揣测、考虑古代人的伟业功绩,能根据事物的普遍规律去观察古代的一切,因为古代和现代的情况是一样的。同类而不互相违背的事物,即使时间相隔久远,但道理、规律是相同的,所以圣人面对邪辟不会被迷惑,观察复杂的事物不会被蒙蔽,因为他能用这个道理,规律去衡量它们。在古代伏羲、神农、黄帝、尧、舜这五位帝王之前,没有流传到后世的名人,并非那时没有贤德的人。只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在这五位帝王之中没有流传到后世的政事,并非那时没有好的政绩,只是时间久远的缘故;夏禹、商汤都有政绩流传下来,但不如周朝的清楚详细,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绩,只是时间久远的缘故。流传的事时间久远,那么讲起来就简略,近代的事讲起来就详尽。简略的事就只能提及其大概,详尽的事就可以列举其细节。愚蠢的人听到那简略的事而不知其详尽的细节,听到那详尽的事而不知其大概的情况。因此礼法条文因年代久远而湮没无阐了,古乐的节奏因年代久远而失传了。
凡是言论不符合古代圣王之道,不遵循礼义的,叫做“奸言”,即使能言善辩,君子也不会听从。效法古代圣王,遵循礼义,亲近学者,可是不喜好谈论它们,不乐于淡论它们,就必定不是个真诚的学士。所以君子对于正确的言论,内心里喜欢它,行动上完全遵循它,乐于谈论它。所以君子一定要能言善辩。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谈论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而君子更是如此。所以拿好话赠送给别人,比金石珠玉还贵重;把善言拿给别人看,比让他看到色彩斑斓的衣服还要美好;让人听到好话,比让他听到钟鼓琴瑟还要快乐。所以君子对于言谈从不厌倦。庸俗鄙陋的人与此相反,他们只喜欢注重实惠而不顾及文采,因此一辈子免不了卑污、庸俗。所以《周易》说:“就像束住了的口袋,既没有责怪,也没有赞誉。”说的就是这种迂腐的儒生。
大凡劝学的难处是:用最高深的道理去对待那些最卑下的人,用最能将国家治理好的措施去接触最可能把国家搞乱的人,这不能直截了当达到目的,举远古的事容易出现瑕疵产生谬误,举近代的事又容易庸俗一般化。善于言谈的人在这中间,一定要举远古的事不出现瑕疵产生谬误,举近代的事又不庸俗一般化,能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动,随着世俗的变化而巧妙地应付,是说得和缓些还是说得急切些,是说得多一些还是说得少一些,都能应付自如,如同阻拦流水的渠坝,矫正竹木的工具那样能控制自己,委婉地把所要说的话讲给对方听,但又不挫伤他。
所以君子用道德的准绳来要求自己,对人就像梢公用船桨接引乘客登舟那样。用道德的准绳要求自己,所以完全能够成为天下人效法的榜样;对人就像梢公用船桨接引乘客登舟那样诚心,所以能够宽容对人,也就能依靠众人来成就治理天下的大业了。所以君子有才能、德行好而能容纳无能的人,聪明而能容纳愚昧的人,博学多闻而能容纳孤陋寡闻的人,品德纯洁而能容纳品行驳杂的人,这就叫做兼容并蓄的方法。《诗》云:“徐国已经来归顺,这是天子的功劳。”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言谈的方法是:以慎重严肃的态度面对被劝说的人,以端正真诚的心地对待他,用坚定刚强的意志扶持他,用比喻称引的方式开导他,用分析辨别的方法使他明了,热情和气地赠送给他,使自己所讲的话显得宝贵、珍异、重要、神妙。像这样那么自己所讲的往往不会不被接受,即使不讨人喜欢,人们也没有不尊重的,这叫做使自己所崇尚的东西得到崇尚。古书上说:“只有君子才能使自己所崇尚的东西得到崇尚。”就是说的这种情况。
君子一定是能言善辩的,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谈论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而君子更是如此。小人讲的是险诈的事,而君子辩说讲的是仁爱之道。说起话来与仁爱之道不合,那么他能言善辩还不如他沉默不语,他能言善辩还不如他笨嘴拙舌;说起话来合乎仁爱之道,那么喜好言淡的人就是上等的,不喜好言谈的人就是下等的。所以合乎仁爱之道的言论是很重要。产生于君主而指导臣民的,就是政策与命令;来自于臣民而用来效忠于君主的,就是建议与规劝,所以君子奉行仁爱之道从不厌倦,心里喜欢它,行动上完全遵循它,乐于谈论它,所以说君子一定是能言善辩的。辩论细节不如找出其头绪,找出头绪不如确定固有的名分。辩论细节能查出问题,找出头绪能明白清楚,固有的名分能治理好,圣人、士君子的身分就具备了。
有小人的辩说,有士君子的辩说,有圣人的辩说。不预先考虑,不早作谋划,讲出来就很得当,有文采又符合礼法,措辞、变化话题,都能随机一一应对而不会穷于应答,这是圣人的辩说;预先考虑,及早谋划,片刻的言谈也值得一听,既有文采又非常实在,既渊博又是正直的话,这是士君子的辩说。听他讲话言辞善辩但没有系统,任用他做事则诡诈多端而无成效,对上不能顺从英明的帝王,对下不能和百姓和谐一致;可是他讲话得体,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或唯唯诺诺,调节恰当,是以靠辩说而自高自大和傲慢。这种人可说是坏人中的奸雄。圣王当权,首先要杀掉这种人,然后再惩处盗贼,盗贼还能够转变,而这种人是不可能转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