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串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蛊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答毛宪副》,《王阳明全集》,第801—802页。“跪”与“不跪”并不取决于权势地位的高下,而是以礼义为标准。阳明此时虽为“废逐小臣”,亦决意不受逼迫而下跪。通篇凛然正气,死都不惧,还怕什么?“狂者”之能“狂”的关键,在持有道义。阳明自信忠信礼义之道在握,故而“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能够无所畏惧,堂堂正正。“狂者”之形象跃然于字里行间。嘉靖三年八月,正是中秋时节,阳明设席于天泉桥,赴宴者仅弟子就一百多。酒半酣,歌声渐起,门人或投壸劝酒,或击鼓助兴,或泛舟湖中,好一派“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景。阳明赋诗云:“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又云:“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月夜二首,与诸生歌于天泉桥》,《王阳明全集》,第787页。以明月喻“良知”,坚信虽有阴霾遮蔽,终会云散雾消,“良知”由幽而显。阳明自信“致良知”是千载绝学,是他“百死千难中得来”。故而在此月白如昼、清风徐徐中,“狂歌勃发”,又以孔子和曾点之“狂”喻已之心情。“天泉夜宴”是一出人生大戏,是阳明“狂者胸次”之经典显现,其一生的事迹亦说明,他遵循内在良知的导引,生死以求成圣成贤,终于到达“狂者”的境界,与圣人之境只在毫厘之间,真正实现了一名儒者之“希圣希贤”之求,为天下人矗立起一座人生的丰碑。生死之念:“昼夜生死”生死之念是指一个人面对生死交替之际所迸发出的念头、想法,并转化为生死观而影响其一生。一般而言,每个人都或迟或早地会遭遇死亡,而死亡又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与灾难。由于人具有意识与思维,所以必不可免地会有各种不同类型的生死观。阳明曾多次遭遇“生”与“死”的危急关头,因而也就产生过多次生死之念。钱德洪追忆其师云:“吾师阳明先生出,少有志于圣人之学。求之宋儒不得,穷思物理,卒遇危疾,乃筑阳明洞天,为养生之术。静攝既久,恍若有悟,蝉脱尘坌,有飘飘遐举之意焉。然即之于心若未安也,复出而用世。谪居龙场,衡困拂郁,万死一生,乃大悟‘良知’之旨。”《阳明先生年谱序》,《王阳明全集》,第1357页。这段话点出了阳明学与其他学者之学有三个最大的不同点,首先,一般的学者总是在比较优雅、安静的环境中求学,而阳明则常常是身处“万死一生”的艰难环境中求学;其次,一般的学者为学常从经典释意入手,刻意构筑某种理论解释的体系,而阳明为学则常常求之于践履之中的内心体悟;第三,在为学目的上,一般的学者总是满足于理论体系的完整和自圆其说,而阳明则追求“知行合一”,“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之便是行,知之必须行。阳明因有“九死一生”的经历,所以其求学之路与一般学人迥异,所得也非同一般。
弘治十八年,年仅十五岁的武宗即位,改元正德。宦官刘瑾专权,南京科道戴铣等人上疏得罪刘瑾,被矫诏下狱;为救戴铣,阳明毅然上疏,结果被廷杖四十,“既绝复醒”,死去活来,系于诏狱。此可谓一死难也。
次年,明阳赴谪所贵州途中,刘谨派人追杀至钱塘,他觉得几乎无法逃脱,遂伪装投江自尽,骗过了杀手。
此可谓二死难也。乘商船赴福建,夜遭风暴,登岸求宿于深山古寺,遇一居心叵测、谋财害命的和尚,将阳明带到已成虎穴的废寺住宿。“夜半,虎绕廊大吼,不敢入”。虎口逃生,此可谓三死难也。正德三年,阳明经江西、湖南,历千辛万苦,始到谪所贵州龙场驿。“龙场在贵州西北万丛棘中,蛇虺魍魉,虫毒瘴疠,与居夷人鴃舌难语,可通语者,皆中土亡命。旧无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年谱一》,《王阳明全集》,第1228页。阳明在这种环境下,已陷入食不果腹、缺医少药、没有居所、语言不通的地步,前程渺茫,与亲朋友人音信难通,此可谓四死难也。此时的阳明,不过三十七岁而已,却已经历了四次生死危机,这样的人生经历非常人所能遭遇。大多数人在如此险恶的人生风浪中,早已锐气全无,消极度日了。然而渴望“成圣成贤”的王阳明,其人生动力丝毫没有衰减,相反他愈挫愈奋,求“道”之心愈炽,终至“龙场悟道”。“龙场悟道”既是他求“道”的高峰,又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关于这点,有三条材料为证:其一,阳明自道曰:“昔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证诸《六经》、《四子》,洞然无复可疑。独与朱子之说,有相牴牾,恒疚于心。”《年谱一》,《王阳明全集》,第1254页。其二,黄绾在《阳明先生行状》中云:“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于一切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于心,乃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复何计?’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虑,只求诸静一之中。”《世德记》,《王阳明全集》,第1408—1409页。其三,《年谱》中记载:“时瑾憾未已,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乃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仰忧,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也。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年谱一》,《王阳明全集》,第1228页。从文献学的角度而言,黄绾亲炙阳明之教较早,且从朋友转为师生关系,对阳明生平的了解当超过其他诸生。据《年谱》记载:“论实践之功。先生与黄绾、应良论圣学久不明,学者欲为圣人,必须廓清心体,使纤翳不留,真性始见,方有操持涵养之地。”《年谱一》,《王阳明全集》,第1231页。在讲习过程中,阳明完全可能向黄绾口述过“龙场悟道”的情景,因此他的《行状》内容是真实可信的。此处主要以黄绾的《行状》为基本史料,考查阳明“龙场悟道”之内涵与意义。阳明“龙场悟道”的经历后来曾广为流传,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一是超越功名利禄之求;二是突破“生死之念”;三是悟出“格物致知之旨”。现分述如下:当人沉溺于世俗功名利禄、追求感官快乐时,可能会抑制或窒灭“生死之念”。而此时的阳明,经过三十余年的苦苦追寻,已从佛老归于“圣学”,故对世俗功名和感性享乐早已看破和超越。另外在贬谪龙场之后,物质生活几乎降到最低点,根本无得无失、无名无誉可言。人到此空空落落之时,完全可能萌生“生死之念”。
但一个人若时时担忧生死,则难以“悟道”。原因很简单,当人觉得死亡将临,谁还会去想别的?死亡是一个人最难跨过的“坎”,阳明当然也不例外。所以,黄绾称其“不能遣于心”。“龙场悟道”的关键在于,阳明“生死之念”的“念”是什么?从生死哲学的角度而言,阳明之“念”首先应该是“惧死恋生之念”。阳明在此之前,已遭遇到“三死难”,而谪居龙场之后,刘瑾谋害于他的阴谋并未停止,加之“虫毒瘴疠”的肆虐,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其上。正处于“四死难”之中的阳明,死亡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可能性,而是近在眼前的现实性。这让阳明产生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是强烈的求生之意,但惧死之念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这就是阳明做一石棺相伴,并下决心“吾今惟俟死而已”的意思所在。阳明在产生“惧死恋生之念”的同时,也许会产生“求死解脱之念”,亦即人为结束自我生命的想法。谪居龙场,对阳明来说其人生似乎已步入绝境:外有追杀,前程已断送,举目无亲,生活难以为继,所以阳明会不时涌现出“他复何计”的念头。他曾在诗中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溪石何落落,溪水何冷冷。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缨。溪水清见底,照我白发生。年华若流水,一去不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王阳明全集》,第697页。在诗中,王阳明感慨时光如流水,自己贬谪龙场,难有出头之日,更痛苦的是,自己孜孜以求的圣贤之“道”也难以成功。因此阳明萌生“求死之念”,希望以死来脱离人生苦海,产生这种想法和念头是可以理解的。由于“惧死恋生之念”和“求死解脱之念”时时纠缠在阳明的脑海中,让他思绪如潮,无法安身。所以他做了一个石棺,发誓“吾惟俟死而已”:或等待加害者来取其性命;或等待自己临终之时的降临,反正是无所谓了,这是一般处于生死绝境者常常流露出的生死态度。然而,正是阳明下定决心“俟死”,感到生死都无所谓,他才能将世间的一切全都放下,真正进入“悟道”之状态。这里特别要区分清楚的是,在黄绾的《行状》中记载的是“俟死”,而《年谱》中则记之为“俟命”,不要忽略这一字之差,二者是有根本区别的。一般而言,成于二十多年后的《年谱》撰写当是参考《行状》等材料写成的。为何做这样一种改动呢?从事实上讲,《行状》早于《年谱》,内容当更接近于历史真实,也就是说,阳明当年在龙场悟道之初确实是一种“俟死”状态,他静候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