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爸说的。他也是听他的养母,就是把他养大的那个老佣人说的。”楚宁坐到了沙发旁边的地毯上,双手抱着膝盖,看上去比之前放松了很多。
“你爸是什么时候出生的?”贝乐又问。
“一九五六年。”
“他要是四岁那年被送给老婆婆收养,那就是一九六〇年,是不是?”
“喂,我们都会做算术!”历晓天抗议,他最讨厌有些人把别人都当白痴。
贝乐没理他,继续问楚宁。“我记得你爷爷也是在一九六〇年失踪的,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我爸的养母说,她是四月把我爸领回家的,六月我爷爷就出走了。”
“那就是说,你爷爷是先把老婆婆和你爸赶走,然后才离开家的,对不对?”
“嗯。”
“你有没有问过你奶奶关于你爷爷的事?”
“我问过,但她不太肯说。我只听我爸说,爷爷以前对奶奶不好,两人常打架,所以我也不想跟奶奶提起过去的伤心事。”
楚宁低头拨弄着裙子上的花边,“不过,我奶奶一直很珍惜爷爷留下的书,她每天都自己擦书柜。她跟我爷爷是堂兄妹,还比我爷爷大四岁,她都七十四岁了,现在还是每天坚持擦书柜。
所以我想,我奶奶心里还是有我爷爷的,不管我爷爷过去怎么对她。”
“每天擦书柜也不见得就是喜欢你爷爷吧。”历晓天越来越觉得楚宁没他想象的那么聪明。
楚宁抬起头朝他盯了过来,“你什么意思?”口气又跟前天晚上一样霸道。
“啊,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有意避开了一个最大的可能。”
历晓天油腔滑调地说。
“什么可能?”楚宁脸上充满了戒备。
历晓天回头看看贝乐,后者笑着鼓励:“历晓天,你想说就说吧。”
“好吧,那我就说了。”历晓天故意清了清喉咙,“我觉得呢,最大的可能就是,当年你奶奶为了继承你爷爷的财产,杀了你爷爷。反正你爷爷对她也不好,她一定对他早就没感情了,所以杀之而后快。至于她为什么愿意每天擦擦弄弄,一种可能是,她在演戏……等等,别急,还有第二种可能,这笔遗产现在是她的,而且来得也不容易,当然得好好珍惜。还有,也不排除她想锻炼锻炼身体,老太太想长寿嘛……”
“胡说八道!”楚宁瞪圆眼睛,噌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那架势就好像要朝他扑过来,不过历晓天现在一点都不怕她。
“我只是说出最合理的假设,你要认为我是胡说,那也随便你。另外,我还觉得,你在街上看到你爷爷,那只是巧合,你凑巧碰到一个跟你那张图片上长得很像的人。假如你那张不是合成照片,而是你爷爷本人的照片也许还有点说服力,可现在……呵呵,得了吧。”他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把橙汁瓶对准自己的嘴,灌了一口。
他以为接下来楚宁会大声驳斥他的话,但令他意外的是,楚宁好像忽然放下了武器,她双肩往下一垂,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关于合成照片的事说服不了你们,我还有一件东西可以证明我爷爷可能还活着。”
“那就拿出来吧。”历晓天以挑衅的口吻道。
楚宁横了他一眼,答道:“好,我给你们看。不过东西不在这个房间,在我奶奶的书房。你们得跟我上楼。”
什么破玩意儿,你拿过来不就得了,还得劳驾我们跟去?
真麻烦!历晓天心里抱怨。
她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
他们跟着楚宁顺着黑漆漆的走廊来到楼梯口,上三楼的时候,她再次小声提醒:“轻点,不然会吵醒我奶奶的。”
历晓天向她做了一个鬼脸。
三楼的走廊跟二楼的相比,显得亮一些,历晓天想,这大概是因为屋顶是透明的。
“这上面是哪儿?”历晓天朝螺旋楼梯的顶端望去,玻璃屋顶外面星光闪耀。
“那上面是楼顶,什么也没有,平时我们也很少上去。——嘘!别说话!”楚宁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回头警告道。
历晓天马上闭上了嘴。
楚宁赤着脚慢慢朝前走,脚步慎重得好像生怕踩到地雷。
一直等她走到走廊的尽头,她才停下脚步,朝他们招招手。
他们像猿猴一般,挥开双臂,轻手轻脚地大步跨到她身边,此时,她已经把门打开了一条缝。等他们完全在她身边站定,她慢慢推开了门。里面漆黑一团。
她走到房间角落里,“吧哒”一下拉开了日光灯。老奶奶的书房呈现在他们面前。
屋里全是老式的红木家具:三个雕刻精美的老式书橱,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两个表面贴着青花瓷砖的矮柜,两把古色古香的椅子,一张垫脚用小圆凳,一个看上去有一百公斤重的桌子,墙上还挂着一面蛋圆形的镜子,看那镜框,恐怕也是红木做的。
“老红木最值钱。”这是老爸过去说过的话。不过在历晓天看来,住在一间这样的屋子里就跟住在博物馆里差不多,他一点都不喜欢。如果让他选择,他宁愿选择不值钱,却充满温馨感的普通木头家具。
楚宁小心翼翼地带上门,随后走到那面蛋圆形的镜子面前,踮起脚尖,把手伸到镜子后面。等她的手从那里收回来时,历晓天看见她手里多了一把钥匙。
原来老奶奶把钥匙藏在镜子后面。
楚宁没向他们作任何解释,就径直走到书橱前,将钥匙插了进去。她打开书橱门后,又搬了张椅子在书橱边,踩了上去,将最上面那层书一一搬了下来,这时历晓天发现,原来那些书后面藏了一道暗门。
“是保险柜吗?”他小声问。
“也算吧,但这里只有我爷爷的东西。”她一边回答,一边用钥匙打开那扇铁质的小门,从里面拉出几本厚厚的本子来,“接着。”她命令道,历晓天伸出手,落到他手里的是一本老式照相簿,他正想翻开,她又命令道:“嘿,还有。”这回贝乐伸出了手,跟历晓天拿到的不同,他手里的是一本有着彩色锦缎封面的厚本子。
“好了,没了。”她拍了下手上的灰,撩起裙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历晓天凑到贝乐面前,问道:“喂,你那本是什么?”
“好像是本日记。不过记得都很简单,只是说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看了什么书。”贝乐聚精会神地翻看着里面的内容。
“呵呵,全是繁体字啊!”历晓天瞥了一眼日记的内容。
“我爷爷那个时代的人当然都用繁体字。”楚宁走上去,一把夺过贝乐手里的日记本,哗哗翻到最后一页,递到了历晓天面前,“你刚才问我要我爷爷还活着的证据是不是?看吧!”
“繁体字我看不懂。”繁体字就是烦,简直就像一堆乱麻。
“你看最后的日期!不用看内容!”楚宁不耐烦地说。
日期?历晓天再次把脑袋凑了过来,繁体字虽然他不认识,但那最后一篇日记上方的日期他认得——七月二日。
“是七月二日,那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说着,蓦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七月二日?”
“想起什么来了吧?”
“你爷爷不是六月份离家出走的吗?怎么七月还会记日记?”
“对啊,你说奇不奇怪?”楚宁脸上微微现出一点得意。
历晓天瞥了她一眼,道:“这会不会是你奶奶伪造的,反正你爷爷也不在了,她模仿他的笔迹写篇日记还不是很容易?”
“你胡扯!”楚宁这下真的生气了,她脸色铁青,一把夺回日记本,朝他的脑袋砸来。
啊!这个泼妇!他捂着中招的脑袋,尖叫起来。
这辈子他还没被谁打过,一时间,他真想变成一只老虎向她扑去。泼妇!仗着自己比我大几岁,高一点,就想欺负人吗?
“喂!臭女人!我又没说是你伪造的日记,我说的是你奶奶!而且我只是在假设!”
“假设也不行!”楚宁对他怒目圆睁。不好,眼看着这个泼妇要再次向他发动攻击,就他这瘦小身型可不是她的对手,情急之下,他想到了贝乐。这小子会气功,也许还会点穴,就像武侠小说里那样,就这么轻轻一点,就能让她傻站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你爷爷一去不返最可能就是被人杀了——喂,贝乐,姓贝的!”他用胳膊挤挤身边的贝乐,但后者不仅没回应他,还捧着照相簿一个人走到椅子边坐了下来。
他在看什么?历晓天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正盯着一张楚杰的旧照片发呆。照片里的楚杰还很年轻,二十多岁,英姿飒爽的他穿着挺括的西服,潇洒地靠在一部小汽车上,微微笑着。
“姓贝的,你在看什么?这不就是她爷爷吗?”他问贝乐。
贝乐没回答他,却问楚宁:“你爷爷的书都放在这个房间吗?”
“不,这里只放了些奶奶平时想看的书。其他的书都被整理起来放在别的房间了。”楚宁说完又立刻补充了一句,“那些房间都是上锁的,连我平时也进不去,所以别指望我带你去看。”
她举起手里那本厚重的日记本又朝历晓天晃了晃。
懒得理你。历晓天白了她一眼。
贝乐好像没看见他们之间的战争,默默走向书橱,目光开始在书架上一层层地搜寻起来。他的举动让历晓天和楚宁都倍感困惑,他们不自觉地聚拢到贝乐的身后。
“你在找什么?”楚宁问道。
贝乐没说话,目光仍然在书橱里搜寻,蓦然,他眼睛一亮。
“哈!”他笑道。
“你找到什么了?”
贝乐没回答,反而站起身问道:“我刚才忘记问你,我爸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看你奶奶?”
“他说关于我爷爷的事,我奶奶应该最清楚。”
“嘿,我说是吧。你爸的思路跟我一样。”历晓天咧开嘴笑,心想,有头脑的人想的都差不多。
楚宁横了他一眼,但这一次她倒没有反驳。
“我能打个电话吗?”贝乐又问。
“电话?你要打给谁?”楚宁道。
“我想打给我父亲的朋友,请他帮忙确认一件事——这可以用吗?”他已经发现了书桌上的电话,指着它问道。
“哦,好吧。”楚宁还没把话说完,贝乐已经拿起了电话。
历晓天听到他对着电话听筒在那里低声嘀咕:“赵先生,对不起,我是贝乐,就是贝海青的儿子,我今天早上给您打过电话……对不起,我知道已经很晚了,我就想问您一件事,就一件……您说我爸……”
历晓天竖起耳朵想听听贝乐接下去会说什么,但这时,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搅乱了他的思绪。
叮咚——是门铃声!
糟了!历晓天在心里暗叫一声。
“这时候谁会来?”楚宁也是一脸紧张。
“那还用问!一定是学校的人!”历晓天回头提醒贝乐,“哥们!我们得走了!有人来了!”但贝乐好像没听见,继续对着电话嘀咕。
他到底在说什么!历晓天心急如焚,他想去开门,想去看看门外的情形。但他刚伸出手,就停在了半空中,他看见门把手转动了起来。
“喂!喂!看那门!”他对楚宁说。
“哦!”楚宁瞪大眼睛低呼一声,随即大口喘起气来,她的模样看上去真像一条离开水的金鱼。
“你怎么啦?”历晓天低声问她。她没回答。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一阵阴冷的风从外面吹来。历晓天和楚宁同时倒退了一步。接着,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穿着藕色毛衣的老年妇女出现在门口。
“奶奶。”楚宁叫了一声。
这就是楚家老太太,旭日中学的大老板吗?历晓天呆呆盯着她看。
“楚宁,你在这里干什么?”从老太太的喉咙里冒出一句略带愠怒的问话声,但那声音沙哑,几乎只能听见气音。历晓天想,原来她说话是这样的,怪不得贝乐的窃听器根本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
“我,我们……”楚宁像个小女孩般把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支支吾吾。
历晓天感觉老夫人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严厉。
“我们是,我,我们是……”他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才好。
他不想说自己是楚宁的朋友,他讨厌她,她刚刚还打过他,但如果不这么说,他又该怎么解释他们现在的处境呢?
正在犹豫时,他听见贝乐清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们是楚宁的朋友。”他回过头去,见贝乐正好挂上电话。
“哦,是吗?”老太太似乎不太相信贝乐的话,但她没有再问,而是脚步稳健地走了进来。
叮咚叮咚——楼下又响起一阵响亮的门铃声。老太太微微蹙眉。
“有人来了。楚宁,快去开门。”她命令道。
楚宁刚想答应,历晓天就拉了拉她的袖子。他相信她明白他的意思。
“怎么了?”老太太见孙女不动,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
“奶奶,那一定是学校的人,可不可以不要让他们进来?他们一定是来抓我的朋友的,我不想让他们被带走。奶奶,求您了,书一定不是我朋友偷的。其实,其实书是在四年前丢失的,他们在冤枉我的朋友……”楚宁可怜巴巴地恳求道,并慢慢靠近她的奶奶。
“你说那本书是四年前丢的?”老太太神情严肃地盯着孙女。
“是的。”楚宁神色尴尬地点点头,但马上又大声道,“奶奶,那书不是我爷爷的。您还记得四年前,我带来的那对夫妻吗?
他们就是贝乐的父母……”她指向贝乐。
老祖母神情诧异地朝贝乐望去。
叮咚叮咚——“奶奶,奶奶……”楚宁急切地叫道。
老太太走到书桌前,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又从便笺簿上撕下一张纸,快速地在上面写了起来。历晓天伸长脖子看见便笺纸上写着一句话,“我在请楚宁的朋友喝茶,请勿打扰。”——“你把这个交给楼下的那些人吧。”老太太把纸条递给楚宁。
楚宁说了声谢谢,拿起纸条飞快地奔出门去。
叮咚叮咚——门铃还在响。但此时,屋里所有人都已经不把它当回事了。
老太太在书桌前慢慢坐了下来。
“你叫什么?”她问贝乐。
“我叫贝乐,宝贝的贝。”
“你姓贝?好怪的姓氏。”老太太又把目光转向历晓天,“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历晓天。”
“你们都是旭日中学的学生?”老太太慢悠悠地问道,看见两人还站着,她指指那两把古色古香的椅子,笑着说,“坐下吧,这不是课堂。”
看来老太太脾气不错,真搞不懂楚宁在怕什么。历晓天和贝乐一人占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你们都是旭日中学的学生吗?”老太太又问。
“对,我们都是。”历晓天答道,他现在已经一点都不怕老太太了。同时,他都有点怀疑自己当初的猜想了,这样一个啰里啰唆的老太太真的有可能谋杀亲夫吗?
“贝乐,刚刚楚宁的话,我没听明白,她说你父母什么?”
老太太好像耳背一般歪着头问道。
“我爸妈四年前来过这里,后来他们就失踪了,再也没回来。
我看过学校的监控录像,他们进来之后,就没再出去。他们的车后来被发现停在附近的一条小路上……”贝乐又开始重复那些事情了。历晓天想回头嘲笑他两句,却被他脸上的怪异表情搞糊涂了。为什么贝乐的眼神里充满了警觉和厌恶?——历晓天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但应该是厌恶吧。
“你父母怎么会来这里?”老太太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贝乐的异样,温和地问道。
贝乐却好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太太的脸发呆。这家伙怎么了?
“嘿,她在问你呢!”历晓天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后者才醒悟过来。
“我爸妈来这里是因为楚宁。楚宁让他们帮忙找她的爷爷,她怀疑她爷爷还活着——您不觉得惊讶吗?”贝乐最后的提问显得有些突兀。
老太太笑了起来。“有什么好惊讶的,她跟我说过这些。她说她在马路上看见一个跟她爷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这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她爷爷现在长什么样。她还说什么她从电脑里弄出一张她爷爷的照片,后来还拿给我看了。
呵呵,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弄的,但电脑这种东西我可不信,太玄乎了。”老太太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包巧克力糖来,递给他们,“这是学校的那些领导送给我的,我牙不好,不能吃。”
历晓天赶紧接了过去,他想要剥开糖纸。贝乐轻蔑地斜了他一眼道:“你比女人还馋!”
“你说什么?!”历晓天一愣。
“我说你比女人还馋,总是不停地吃吃吃!你以后一定会变成跟我五叔一样的大胖子!”贝乐尖锐的声音让历晓天火冒三丈。
太过分了!历晓天跳起来,一把揪住贝乐的衣领,正想给他一拳,就听到“当”的一声。一回头,他看见老太太正寒着脸用圆珠笔敲打镇纸。
好吧。现在不是时候,等我们回去,我再跟你算账!你可别忘记,是谁跟你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
“你们吵什么,不就一颗糖吗?想吃就吃,不想吃就别吃。”
老太太放下了圆珠笔。